季一把草药藏在棚子附近的杂草里,重新回了队伍。到看守人将他们赶到棚子中,熄灭了所有火把,季一在黑暗中静坐片刻,才伸手从棚壁洞里伸手将蓟草抓回来。
没有杵臼,就用手磨。季一用粗布沾着水罐里的清水擦净手臂腿脚,盘着捡来洗净的两块圆石在手心磨捻药草,慢慢敷涂在创口上,但一些不值当的外伤她并没有在意。
还有些蓟草剩下,不能就这样浪费。季一倒了陶罐里剩下的水,把蓟草和石头都塞进陶罐来回碾碎,重新将它装好戴回腰边。
该休息了。
月上中天,季一站在棚边缘借着光环视周围,看见奴隶们东倒西歪,四处乱躺,只有一块地方空着。
那里躺着一个人,动作非常凌乱,显然被抽打的奄奄一息,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季一没有生死之间的避讳,也不害怕所谓的霉气,既然那里空了一块位置,就理所应当可以在那躺下。她踮着脚从交叠四散的一双双带血痕与污泥的手与脚中穿行而过,终于可以抵达歇脚的地点。
要是明天起来发现他不在了,就给他收尸吧。季一躺下时那样简单地想。
奴隶又能怎么给奴隶收尸呢?或许有一天季一自己也会变成尸体,到那时也会像之前的战损品一样被丢弃。
因此我不能死。
我不会死。
我不会现在就死。
在心中默念三次,准备好迎接明日,季一闭上眼睛,因白日的劳累顷刻陷入沉睡。
不知过去多久,月色越发明朗,几乎亮到刺目的地步。有点滴水声溅落,微弱的声音刹那间将季一惊醒。
她还没睁眼,已经有不好的预感,紧接着果然一只手紧紧拽住她手臂,力气大到几乎不像人,但旋即又松开。
季一还算镇定,纵使心底闪过僵尸返魂怪物抓人的骇人传说,照旧安安静静坐起来翻身看四周——旁边那个先前还奄奄一息的少年现在扭曲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遭遇了非人的诅咒。他只抓了她一下,在她涂过蓟药的手臂上留下很轻的血痕,立刻又不受控制地扒着身下的稻草和土地,从喉咙里发出非常低微的“咔”“咔”声,这声音极其低微,除了最近的季一,没有惊醒任何人。
这些天季一看到很多人死去,但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恐怖的情况。她并不太信鬼神,虽然被他吓得有点毛骨悚然,但此时此刻依旧只觉得他很可怜。
是痉挛?是癫痫?又或只是剧烈疼痛带来的抽搐?季一对医者的领域不了解,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身前的这个人是被痛苦变成这个模样的。
这里没有人能够救他,如果她大叫起来,他们俩都会死的很快。
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这个男孩在痛苦中挣扎,伸手握住了他因指甲断折而血淋淋的双手,任由他歇斯底里地发泄最后的生命。
季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毕竟这对于现实并没有任何助益,或许她仅仅只是希望用这种不切实际的方法让自己安心,毕竟眼前这个人在昨天才过着与她同样如履薄冰的生活,可现在却变成了这副模样,连最后的体面与安宁也不能够得到。
当然,如果她希望他能够少些痛苦,亲手帮他结束似乎是更好的办法,但季一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权利,也不愿意为这样的救济去背负一条人命。
季一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决心和能力。
一直到他终于一动不动,双手自行松开,季一又慢慢躺回去,怀着对一条生命的尊重和感伤闭上眼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时下了雨,晴朗了数日后突来的大雨从漏洞的棚顶倾泻而下,正好打在奴隶们的身上。不少睡得浅的人都被惊得从梦中跳起来,纷纷向着不漏雨的地方窜动,有几个孩子摸到自己身上一片濡湿,突然间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冲着外面就跑。
场面一度混乱起来,剩下的人也纷纷跟着跑。
季一是最先醒来的人之一,但情势变动得太快,想不被踩死就必须跟着人流移动,快半步慢半步都会完蛋。她踏出几步才想起来昨天身边的那个少年,但已经不能回头,即便是回头,原处也已经踩满脚印,如果那人没有像她一样及时挺起来,现在大概已经从尸体变成了肉泥。
——季一突然停了。
她远远地看见沥湫的战士们提着刀剑与长鞭围了过来。
是要逃,还是回去做个顺民?生死决断在这一刹那间。只是一瞬间,季一就作出决定,毫不犹豫掉头逆着人流往回走。
后面跟上的少年们或多或少都看见了刀枪剑戟就在面前,但总存着侥幸的心思,或是已经不堪忍受这样的折磨,没有多少人关注季一的掉头。
她连跑带奔,一口气奔到棚中,没被任何沥湫人抓住,总算能长吁一口气,用手捋着头发把水沥下。但她转念想到自己多天来都没有清理过身体,干脆着衣站到雨下搓脸搓手,洗得差不多再重新回到棚下,也找了一块干草垛窝着,可惜这些草垛都已经半湿了。
偷来的安逸也算是安逸,季一张指快速拭去皮肤与头发上的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始终呆在棚子里的人。
那是一个静坐在干草垛上抱腿的少年,脸被污泥蒙住,手上是干涸的血,背上也都是血,季一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采麻不利索的挨揍王。但他半瞑双目,气定神闲,仿佛被鞭笞折辱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身躯与魂灵。
季一想了一圈也没想出几曾何时在人群中看到这样一张注定独特的面孔,但这也是常事,毕竟奴隶的生活通常不给人做伯乐的机会。
“你这样看我,是我脸上有东西?”那少年突然开口,眼睛依旧是半瞑着的。
外边雨声磅礴,他声音低而清,却没有受到半点压制,从半空飘来时仍然沉着清晰。
季一依旧光明正大地看着他:“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他们都跑了,你为什么折返?”
“我都跑了,你为什么不跑?”季一反问。
少年平静道:“沥湫只有西与北两个出口,但西面迎水,北面封锁,今天跑不掉的。”
他睁开眼,微微转头迎上季一的目光:“那么,你为什么折返?”
外面隐约又传来吵嚷,季一并不准备回答问题。她目光微动,因思索无意中低敛一下,瞳孔中有亮光消失又再度出现。
她突然扬手装着蓟药的罐子向他抛了过去,看他正好接住,顺其自然换了身侧另一块干草垛向后仰倒。
少年单手开盖,轻轻一闻:“蓟草?”
“止血用。”季一说,“之后洗净还我,我还要喝水。”
其实就算他不还这个水罐,季一也不会有什么波动,在队伍里顺手牵羊拿别人的就是了,反正这些东西都是流动的。
“谢谢。”少年并没有问为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延。”
“一。”
顺着她简短的应答,外面传来的是看守人的暴喝:“一、二、三!还不快他妈的给老子集合!”延飞快低头,不动声色将手里的罐子掖进草堆,碎发阴影下的神色在晦暗中流露困惑——一?到底是名字还是敷衍?这名字可大亦可小,大到天地从中来,小到糠筛眼中不留一粒尘。
吵嚷越来越大声,暴动逃跑的奴隶们被同样**的看守人驱赶着回到棚子。哀怨与嘘声不绝如缕,低泣淹没在雨声里,仿佛刚才的片刻从未存在于天地之中。
逃跑死了一些人,剩下的活人没有好到哪里去,沥湫族长知道这件事后,下达了以日月损之衣食的命令,旨在以饥饿与劳役削弱奴隶们的意志。
战俘毕竟是战俘,作为资源的支配者,他固然希望他们能乖乖地成为自己的仆从,在充裕时刻给予些许奖励亦无不可,但也就仅限于此。“节省用人”,只要不是刚被俘虏来就全部杀光,其实对于这时代的部族而言也并非什么严格的原则。
在这样的混乱中,季一与延固守原位的安定得到了看守人与族长的格外关注,因此在他人受苦的时候,季一与延都没有受到缩衣节食的惩罚。之前那个叫做缙云的孩子当然也听说了这次奴隶逃跑的事情,怕季一也在其列,就想将自己的粮食分给她,但季一知道他自己的饭也不多,就拒绝了。
光是待遇没变化还不足够,未过多久,延抓住机会,一句“大弦浊以春温,小弦廉折以清”,竟然得到负责祭祀的主事人看重,被捞出采麻队伍去做琴奴,过上了能吃多一点饭的生活。尽管还是琴奴,却令所有的奴隶都羡慕嫉妒。
没有机会的季一仍旧在绩麻,只是有意地逐步加快速度。有时她卷着麻线,能从林荫下听见另一头传来辽阔空远的琴声。
季一不懂得音乐,不懂得琴的优劣,但季一觉得这琴声倒挺有大宗师的风范——想想也是,一个朝不保夕的琴奴竟然能够这么恬然自若、进退自如,这不是空有琴技就能自带的定力。
过了十几天,看守人注意到季一绩麻时在看腰机,手指一抬,把她提去了织造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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