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常常也意味着挑战。
过去的千年里,人们想织出一块布来,只能以手经指挂的法子编纫,也就是将一根根线依次绑在两根木棍上,再把经两根木棍固定的线给绷紧,靠手指依序编结。那时候的“布”与其说是布,不如说只是麻叶或者葛叶编成的小片织面,就算用骨针缝起来了,也很快就会碎散。
千秋百代历时流过,洗净麻葛上的皮胶,人们逐渐发觉麻叶撕开沤烂后的纤维远比原先更细也更强韧。既然如此,再用这种法子就未免太过费工,况且细纱线也容易被手指纠缠在一起,因此这幅架构又被加上了几根新木棍,形成了现在所流行的腰机,或者说——
“踞织机”。
前后两根横木,一根卷布系于腰间、一根经轴蹬在双足,分经棍分出奇偶经线,石杼飞梭往来上下经线之间,纬刀重重打下,将纬线紧实嵌入梭口,再重提综杆,令奇偶经线上下交反。循环往复,交替织梭,遂成布匹。
腰机架在人腰上,幅宽受限,通常不过是三个张开的手掌宽。至于布长,则都是长短不一,全凭系时的最短经线决断。
不知是否真的像传说所言,这是五百年前神灭之城天尧中所幸流传下的技艺。可以知道的是如今它正流行在一些部族之中用以织布,沥湫就是其中之一。织造需长坐,往往由妇女组成队伍,它所需的不只是劳力,因而负责织造的女性总是要比那些采麻绩麻的女性尊贵一些。
对季一而言,在这么破落困顿的小部族中谈论尊卑贵贱显得有些滑稽。但沥湫毕竟在事实上征服了三苗,并将她从自由游荡变成了一个可悲的奴隶,笑沥湫就显得季一自己也有点儿可笑。也似乎正因如此,这些女人对季一有复杂而不太友善的观感,毕竟季一只不过是个擅自闯到她们这小世界来的奴隶。
季一不在意。
她现在跟着一个严厉的妇女学着织造的动作,领悟得快,手慢半拍,常常跟不上动作,不是把经绑松了,就是打纬时用力不均匀,弄得布眼稀稀疏疏,为此总是挨骂。好在季一都不上心,越往后织越熟练,渐渐也能用打纬刀楔实嵌实,织出平整光滑的麻布来了。
不过,奴隶的生活从来都没有那么好过。季一才享受了两天最低限度的“人”的生活,就又因为看守人清点麻线卷时发觉她织坏了最初第一匹布而狠狠挨了顿打。
身上挨打会青会肿,脸上挨打当然也没法逃得过。季一好几天鼻青脸肿地去做活,看得带她的妇女直皱眉。不知道是这老妇人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嫌季一这样不好看,那天季一在旁边架腰机时,她拍了拍季一的肩膀要她先休息一天,随后又跟看守人说了些什么。
季一就这样真的得到了一天假。
得到假期的季一自己都不太敢相信这件事情,但老妇人又的确把腰机从她手里扒了回来,说着“去、去”就像赶鸡一样把她给赶走了。
季一这才讶异地发现沥湫人并不是一个挥鞭子的符号,沥湫人同样也有正常人有的感情,他们只是不把三苗人当人。
可就算是不把三苗人当人,这个老妇人也仍旧还是给她求了情。
没有地方可去,季一回到棚子里,找了块松软干净的草垛躺着,透过棚顶的茅草洞看湛蓝中飘云的天空。
脸上的肿胀在发烫,其实并不太痛了,否则她也不会顶着这幅尊荣来做事——虽然不来也不行。
她没再想什么,也刻意地不让自己去想什么,想得太多永远是在痛苦之上再施加痛苦。晴空下片刻的惬意如此短暂,令季一心中慢慢升起酸楚。
在那阵酸楚怅然却又夹杂着新奇的释怀中,季一睡着了。
再醒过来,天似乎将将明又似乎将将夜,分不清时候。一片云蒙在季一脸上,像下雨了,但清润又冰凉,熨帖又轻柔,不是夏夜雷雨来时恨不得把人打死的噼里啪啦。
季一动也不动,梗着没张嘴打了个哈欠,眼里立刻像蒙了层雾,仿佛淡蓝色中点点斑斑在闪。她眨动好几次眼睫,终于看清斑斑点点是暮色中渐明的星星。
若我死后,有群星能够相送?
半梦醒时在脑海里的呓语一闪而过,转瞬就记不住了。季一很快地醒转,鼻腔充斥着植物捣汁时发散的苦辛味,意识到这片云正在很认真地在她脸上抹什么东西,所以才那么冰凉。
他知道她已经醒了,但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继续动作。
“闻起来不像蓟草。”季一转动眼球,目光试图跟随他的手指移动。
“伸筋。”
半边没肿胀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动:“骂我干什么?”
“……?”缙云停顿,“这是伸筋草。”
“打扰了。”
又是一阵不说话,季一就任由他在自己脸上鼓弄。他手指腹上有个小创口,应该结痂了,把草汁糊在她脸上时,那道创口常常会剐蹭到肿胀的地方,老实说有点疼,但季一姑且能忍。她想着要不要就这件事情关怀一下缙云,但想到两个人似乎没有那么熟,犹豫来犹豫去,什么也没说。
不说话的样子也很符合一个挨打的人该有的心情。
然而最后季一还是更没良心地问:“有吃的吗?”
缙云擦净手指,从腰袋里掏出一捧青豆和半块薯蓣呈给她看。季一看了实在觉得很可怜,但不吃东西又会半夜肚子饿,就把青豆抓了一半,剩下的推回让他自己吃,显得好像她占了便宜却又深明大义。
就缙云吃东西的空档,陆陆续续有结束劳作的奴隶嚼着晚饭归来。他们都很劳累,各自捡了舒坦的空地就直接倒下,看也没看他俩。
季一抓了东西,眼下却一点也不饿。她出于无聊来来回回把玩着手心里干得像石砾的豆,眼睛犹盯着回来的人潮,冷不防问:“今天没人抓你?”要知道往常缙云都是匆匆来匆匆走的。
缙云吃掉最后一口薯蓣,摇头,没说为什么。
其实因她说得像逐客令,敷药之后也不再有停留的理由,他已准备离开。但季一十分自然地扯了扯他衣角,拇指指了指身侧,“喏”地请他在旁边一起躺着,缙云竟然也就顺其自然在她旁边躺下。
已经是失了自由的人,在任何角落都只是困顿。干草垛散发着阵阵发酵过的汗臭与泥腥味,一挤压就冲向面庞,然而即便如此,缙云躺下时,只觉得蓬松干燥,仿佛一切苦恼都片刻云散烟消。
“这星星真好。”季一手指那团泛红的亮眼红星,“只要不下雨,就能在黄昏时候看见。”
天慢慢暗下去,星与月都越来越亮。茅草顶上那块大洞犹如聚星镜,在正下方能看见一大块星图。
“‘大火’。”缙云顺着她手指看去,“我母亲说过,若是黄昏时见到它在东方天空,就是播种的季节;待到七月黄昏,它就去到西方。七月时大火西降,就叫做流火。”
他停了停:“沥湫崇拜的,就是这颗星。”
“像火一样流过天空,丰沃世界后又潇洒地走?”季一懒散地赞叹,“沥湫崇拜它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想到什么,眼睛还盯着那颗星:“所以他们遵从信仰才放火烧三苗?”
问完季一就立刻觉得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蠢,但她尽力装的非常认真,不流露一丝尴尬在脸上。
缙云:“……那应该只是战术。”
事实已经发生,两个人都接受这个处境,并没有什么好怨天尤人,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禁忌,只是这个话题在人多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危险,不应该多说了。
“今天天气很好,”于是季一换了话题,“明天也一定会好的。”
听起来只是漫不经心的闲聊,缙云不知道她后半句所指的话并不单纯只是指天气,认真地说:“今天月在毕宿附近,明天会下雨。”
季一微微地笑起来,把手叠在后脑勺上,两条腿调换了交叠的姿势,显得很懒散却又很沉定。
“就算是下雨,明天也是好的。”
夜色已然降临,嘈杂声缓慢吵嚷又迅速恢复宁静,在寂静迅速蔓延至草垛每一个空隙之前,季一十分笃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在这平平无奇的、毫无任何天启预兆的晴朗夜空下,这句话听起来就只是一句乐观的自我暗示,但缙云能够感觉得到那言语中并不蕴含任何“欺骗”。
直白地说,缙云所能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少年竟然真真正正相信着“希望”——这份希望并不来源于任何外物,不因苦海沉浮而飘揺逐波,也不为生死倒悬而大怖大恸。
这希望,究竟算是什么?
——也许是伫立高山之巅远极眺望时,喷薄将出的一轮血色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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