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藤蔓轻巧掀开墨绸,任其盖落宝蓝嵌金的华贵盒身,便迎着晨光抻直了尖尖。
然后,槲懒洋洋趴在盒子边缘,越过岁月悠久的褐红木纹,怔怔望着那洁白蓬软的绸袖、随书写叠起再舒展,慢慢醒神。
长桌之前,典雅的金红窗帘规矩收拢入两侧,黑铁的藤蔓交错生长于拱窗中,在蒙灰的阴云下,高高锢起一朵新鲜的金色鸢尾花。
而不甚明亮的光线只递下薄淡的阴影,慢慢攀上白皙骨感的手背,又浮涌过那蓝根金梢的羽毛与王冠型制的精巧羽托。
在这安宁又昏暗的空间中,笔尖摩挲过白纸的沙沙声始终规律。
倒衬得笔杆上那偶尔反光的亮银镌字有些出挑。
——科拉图。
这是正正刻于王冠下方的、能被完整看见的三个字。
出于惬意氛围所带来的活跃思维,槲几乎是立即想起了昨日的事。
大半个白天,大主教都带着尼刻在城中巡回,了解布局。初看这异域风景确实新奇,但久而久之,就成了千篇一律的无趣。
槲又对人类间的交谈、亦或是本地的居民们都提不起兴趣,就浅浅打了个盹。
槲是在下午被唤醒的。
在王宫的档案室中,最深处的石架前。
当然,这些是祂后来知道的。
槲是缠绕在大主教的指根上休憩的,适时人类也未做出什么动作,所以祂自然被笼罩在了墨袍内。
槲没能看见少女质问的模样,但听见了她的声音,尖锐的试探中潜藏着恐慌。
“我很好奇啊,科拉图。”
“你究竟能否以旧王朝的末裔、永常大主教的身份,站到最后时刻?”
而片刻寂静后,槲只听见一声轻叹。
“不能。”
细观光影的轮廓,槲发觉尼刻僵住了。
不过很快,少女就在人类平静的保证中,缓缓倾颓了脊骨。
“但我会尽量坚持到你成功戴冠。”
羽毛钢笔搁入笔架,发出记清脆的咔嗒响。
槲的思绪被声响扯回,正好瞧见消瘦的人类起身侧转,两串金边黑钻轻晃了晃,就贴上纤细的腰,在轻薄白绸上溢散开一卷璀璨虹芒。
华丽、锋利。
却在扶桌挺直背脊的刹那,被紧束的高领扼住了咽喉。
继而,漆黑的面料自领口一节节长下,挤压着欣长的脖颈,裹住消瘦的肩胛,再以一个略微撑张向外的倾斜角度沉沉坠向地面,撕扯着势要压弯人类的脊骨。
可末了,那冷清的面庞始终没有变过,眉眼间的淡漠依旧。
他甚至还昂首,抬手将部分锢在高领中的长发撩了出来。
三个平静的呼吸后,高跟踏响。槲眼睁睁看着,金绣的鸢尾簇拥在那墨黑的袍摆,摇曳拂过地板,又于站定在面前时,重新成了个庞大完满的圆。
“请,冕下。”
“让我们继续昨日约好的行程。”
大主教向槲伸出了手。
槲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回应。
于是,大主教平摊的五指也略微蜷起了些。
“您介意的话,我可以拿着盒子——”
“不用。”
冰凉柔软的藤尖搭上了大主教的指尖,制止了他的动作,也将自己的话语传递了过去。
“这东西不会伤害我。”
“我只是……本能地不想去探究。”
怔了一瞬,大主教看着游过盒沿、攀上中指的漆黑荆棘,眼帘微微低敛。
“那就劳您多担待了。”
槲没应,大主教也就不再开口。只等荆棘在指根缠稳后,架手腹前,推门而出。
正迎上身披戎黑大衣的军帽少女,抬眸对过一眼,就弓腰离了倚着的墙。
礼节性的道早声中,房门闭合于祂们身后。
此间寂静,唯剩流云刹露的盛光,将窗前竖立着的羽毛钢笔照得锃亮。
笔杆上刻着的,是此地主人的职责、身份、目的。
以及,一句自我命令。
——看到这一切后,我应该在窗上别一朵金色鸢尾花。
——以示吾的又一次凯旋。
*
「已自动为你跳转至上一次阅览记录。」
「暗王朝王室末代名册」
「二百零三代帝王,克里欧·瑞格·尤曼尼特,已故。」
「第二顺位继承人,鬼·瑞格·尤曼尼特,已故。」
「第一顺位继承人,科拉图·瑞格·尤曼尼特,健在。」
……
更多的,我不会说。
她也不会说。
*
透明的箱体沉沉倒进玉白石砖,又悠悠转入一片灰蒙蒙的云烟。
末了,无色的棱角抽降隐匿,将两位黑衣的人儿留在这座镜面一般的澄澈大地上。
从殿底到这片未知之地,只是一眨眼的事。但当尼刻尚为之警觉,军帽下绷着双柳叶眼四处观察时,她身侧的大主教只淡然提起右腕,轻撩了下五指。
追寻细微的清冽碰响,尼刻满布裂纹的乌黑瞳眸蓦然偏来。
正撞这刹那,云流飞散耳后,迎光漫过深隙,顺着伤痕寸寸雕琢,将她的眼底磨作了剔透的玻璃。
继而,映那白峡乌影、重殿远山,又倏忽溶解在尼刻骤缩的瞳孔中。
这是——
扬起的消瘦五指架回腹前,也令槲从遨游过峡间的巨大兽影里脱离了出来。
槲能够听见少女陡然急促的呼吸,但祂没有在意,只认真且缓慢地打量过对岸水墨色调的景象,就掠过棱弧寡淡的山石与亭廊,定在五步外的一双黑影上。
祂们的身形相差无几,健康且高挑。只不过左侧的影子衣简,微卷长发与薄软绸缎一同翩飞,右侧的则披长衣拖尖尾,姿态颇为肃正。
其实,槲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关注这两个影子。
槲还没有看见祂们的面孔,也无从将祂们的模样与记忆中的任何存在对上号。
但祂就是……止不住地感到亲近。
而在槲怔神间,尼刻动了。她的步伐格外地重,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她的呼吸变得如此之轻,像是生怕拂动苍灰的绒领,暴露出她真正的面容。
尼刻径直向前,欲要迈上铺不就半点光影的洁白石阶。
却不巧,她鼓荡的大衣一角覆在黑影那定格的绸缎末梢。
下一刻,墨粒裹挟着崩散的外壳陷落,一瞬没入澄澈镜面,了无踪影。
只剩被吓到炸毛的尼刻急退两步,咬着牙,哑声问向不紧不慢跟上来的大主教。
“这是什么?!”
“是阿利西亚与梅迦。”
平直回答着,大主教瞥了眼脚下,盛放的金色鸢尾于镜中蜷起了瓣梢。不过,他只简单确认了眼,就撩眸重新望向一脸懵的尼刻。
“就是通俗意义上的真神与极巨之鸟。”
四周静了两秒。
然后,大主教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尼刻极度怀疑的凝视,与荆棘收紧带给右手中指的刺痛感。
只可惜,他没有现在解释的准备。
“这些影子是我复现出来的片段,触碰到就会往下一个片段递进。”
醇厚的声音简单施加指引,大主教便抬步踱过镜泊,走上廊侧长阶。
“跟随即可。”
有些郁结地,尼刻噤声,默默跟上。又有些困惑地,尼刻微微低敛起眸光,故意落在大主教身后,试探着提问道。
“已经触碰过的,还能再复现吗?”
“在你见证过所有片段后。”
“?这些不是实时缔造的?”
“我没有那么多余裕。”
一来一回间,身困长袍中的大主教已踏上高廊。辉光倾洒过高柱,罩在华贵的墨绒上,却抹去了鸢尾的璀璨,照亮了大主教白皙的手背。
而当槲逆光昂起藤尖时,祂明白了光从何来。
那原本肆意遨游于天空的巨兽,向两位神明垂下了头颅。
甚至,向那双黑影再走近些时,就能看到巨兽那弧面光滑的乌背上、呈下的万缕虹丝,如滑滑梯一般撞入落绸的大张臂膀间。
尼刻的表情有些古怪。
看看两个影子没有空隙的肩距,再看看梅迦凝望身畔真神的模样,她心里生出了一个极荒诞的想法。
再小心凑上前去一看,尼刻神色顿时变得一言难尽。像是世界观被震碎了的茫然,又像是被迫吃了一口粮的烦躁。
但这期间,槲始终没有靠近。
祂只安安静静呆在大主教的手上,看着少女恍惚走来。墨影溃溶在她的衣尾,槲便跟着人类回身,背着陡黯的天光,步过长廊。
这里似乎总是缺乏光影的体积与轮廓的厚度,致使一切事物皆白得匀称干净,难以分清彼此。
譬如,自中空环顶垂下的藤蔓,缠绕高柱的部分无从辨识。
譬如,经过行走姿态的白像肩畔时,费劲目力方能描画的唇形、鼻翼与睫羽。
是的,在顺着长廊迈入圆殿后,这类着简袍的人形雕像便多了起来。
而在钻入满殿无色的卷蕨繁花,来到小路尽头时,向中央俯首的人们更是只留下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大主教架在腹前的手却没有任何停留,带着反应不及的槲,径直没入白像。
并在短暂的薄雾蒙眼后,豁然迎向一对漆黑的背影。
在花园中央的小空地上,大主教止步在边缘,任由尼刻越过他的身侧、绕到影子前方,也给骤然收紧的槲一个缓冲。
槲瞪着近在咫尺的墨影,薄软的绸料在腰后勾出个浅浅的窝,受惊直起的藤尖慢慢软了下来。但在戎黑大衣晃过视野时,伏在指上的槲还是向左挪了挪。
然后,盯着少女靠近的角落,慢慢僵了微张的棘刺。
那是三个黑影,代表三位神明。祂们凑在一起,或许原本是在交谈。但此刻,后方的两位与诸多白像们一样,恭敬欠下祂们挺拔的腰背。
唯独外侧的少年回转过身,露出一双惊讶睁圆了的眼。
祂是谁?
槲不知道。
祂只本能地对此感到恐惧,甚至压过了叫嚣着不要去触碰的灵魂,保持着绝对的缄默。
却有唰的一声,代槲制止了尼刻的仔细观摩。
一帧抽去,一帧呈上。飞扑的少年遮去了尼刻警戒后退的身影,也将槲回避的目光引向右方。
是左侧那尊至高的神明,朝小径转出几步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循声偏首。
又在刹那隐没后,换成了单手按住少年脑壳的姿态。
索要拥抱的双臂被无情隔在半掌之外,少年苦脸,阿利西亚却笑得开心。左边角落里的两位也乐了,一个掩嘴偷笑,一个捂脸不忍直视。
唯独剩下的那位,是骤翻长袖、揽在真神腰后。祂们的身躯本就挨地极近,甚至覆住了少许阿利西亚的圆润肩胛,梅迦的眉眼间更是格外冷淡。
尼刻怀疑梅迦是吃醋了。
但当凑上去检查的时候,她才发觉祂们并没有贴实。
虽然这毫厘距隙,也早已超过了正常社交距离。
遥遥瞥了眼大主教,见没有动静,尼刻就抬指轻戳了一下墨影。然后,她侧对着重凝在路口的片段,静默退至一旁。
矗立在重新行向各方的洁白人流中,槲怔怔凝望着空地另一头的少年,背着双手俏皮欠腰,灵活黏在阿利西亚身侧。
“那就是你。”
大主教突兀告知道。
如此笃定,如此轻易,就似仅仅是将槲的目光所言说复述了出来。
却让槲反应良久——
“我……”
方给出一个讷讷的答复。
“不记得了。”
*
「已为你显示上一位阅览者的笔记。」
「其实,名为阿帕提洛斯的幼神,不止在真神这儿拥有特殊的宠溺。」
「在全体神明的交际网中,祂都享有独一份的高规格爱护与纵容。」
「关于这种独特的现象是如何形成的,我暂且归因于阿帕提洛斯的弱小。」
「在众多活过成千上万年的诸神眼里,诞生不足百年的祂权柄浅薄地足以一眼窥尽。」
「而作为当时唯一能称得上年幼的神明,祂也确实值得爱护。」
「虽然最后……有些爱护过头了。」
*
这里是「顶域」。
驻足在长道尽头,尼刻扬起军帽。
簇拥在奔行的白像间,凿遍裂隙的透光乌眸掠过了阶上的三道黑影,久久凝在那一列高柱托举起的卫殿门楣上。
这里是旧日人类的大脑,是诸神与眷属交汇的锚点。
她背对着俯首的人们,她无视神明的存在,自铺天盖地的恍惚感中一点点找回自己怦动的心跳。
并为此,揉了满瞳浮雕倒影,溺入愈发盛亮的锋芒。
尼刻跨过三级长阶,径直撞过柱间并行的古神残影。骤开的大门间穿过匀称的小腿,又在军靴跨来的刹那崩解作墨。
而这里——
矗立在神殿入口,尼刻缓缓道。
“顶域的中心,诸神的议事厅。”
“也是,我的真言之殿。”
细高跟踏落,翻浮的金鸢尾翩停于军靴之侧。在那截探出墨绒的白皙腕上,漆黑的荆棘弯出个问号,却不及发问,就被大主教侧身的动作带得倒没了形。
“这样就能确认了吧。”
在大主教醇厚的嗓音中,槲保持着摸不着头脑,恹恹直起软折的藤身。
“一切属实。”
槲迷茫地扬起藤尖,试图从大主教消瘦的下颏观察出点什么。可紧接着,槲就在大主教用力的吐字中,陡然偏向少女。
“对。”
抿合的粉唇骤咧开了笑,骄傲、锐利,跟着尼刻倏忽迈开大步。
“更多的,我也能够确认了。”
笔挺的身躯迫切地前倾着,尼刻仰头撞入这张朦胧的纯白。
失去了线与影的空间再怎么深远,也只会如纸一般单薄。但此刻,无人知晓,尼刻拥抱的是镌刻血脉的华梦。
“我的祖先,言官,作为离神最近的人——”
光自殿顶漫下,一点点摹刻出神的轮廓。祂的发梢卷倚在腰间丝绸的褶皱,祂含笑垂眼在柔软发丝的阴影中。祂半跏趺坐于柱上,高居宏殿尽头,却随意俯下庞大的身躯,支肘撑脸、注视人间。
明明是尊石像,却被赋予了巧夺天工般的柔软与生动。
以至于仅仅是直视,就仿佛站在了真神的面前。
“我们传神的话,叫天下都要遵守信奉。”
光将列柱笼罩,显出柱上的浮雕人像,与自其中踏出的脚上、渐溶入明彩的丝线。千状神明以人形现世,汇集在这两列柱间、真神脚下,谈论世事。
而在柱间的一张张长桌上,白纸由言官沁入墨水,再送入身后的一扇扇圆门。它们将经由此道,放到各个负责执行的庭门桌上,并最终钉入病灶。
“我们传人的话,供诸神定夺万族未来。”
亦或者,在卷本被匆匆搁下,迅速展阅后,有言官越过长桌、径直递到神明面前。
然后,白像站在黑影面前,不欠腰,不垂首——
平等对话。
“不过……”
话音微顿,尼刻也随之停了步。她走得不远,不过正殿的三分之一;但也不短,厚重的大衣已将真神的身影完全遮蔽。
槲仍旧迷茫,遥看少女敛颏扭头,定定注视来片刻。
继而,槲被一声轻笑突兀勾起了警觉。
“在这里,没人能改变神的意志。”
尼刻的两侧,黑影悠哉,白像奔波。
继而,在尼刻转身横展双臂的刹那,神明与言官皆齐齐起立站直,按心向她俯首。
“除了我们。”
狂妄的人类少女挤身神明所在,恣意占据诸神与前人的敬仰,倨傲宣告真言之位。
令槲浑身尖刺紧绷着竖起。
不敬……
实属不敬——
大主教白皙的手忽然晃了下,将低伏似要刺出的藤尖晃歪了分。随后,大主教就撩起冷漠的狭眸,不紧不慢走向华慢敛臂的尼刻。
大主教没再管槲。
显然,槲也没再做什么。
而尼刻似乎完全不在意一位古神的怒与悲,只侧身待大主教走近,方狡黠一笑。
“或许,接下来会有一场诸神的争辩。”
邀请一般,尼刻展臂引向前。她的手优雅弯弓,轻拨过心口堆叠的层层丝绸,便掠过平抬的手肘、滑落的戎衣,抻腕揽入走来的两位黑影。
在一众整齐的至礼中,唯有祂们争上了头,意欲叫真神评理。
却只恍若撞进尼刻的一袖洁白,赴与三尊神明,纳入少女怀中。
“这般,也可以演示一下我等言官的作用——”
轻飘飘地,葱白指尖按下。铿锵地,军靴碾过溃涌的墨粒。
那双乌黑的瞳眸盛满璀璨的光与晕,在移转的密碎裂隙间流淌跃动。尼刻满怀着期冀与锋芒,却在偏首望去的那刻,阖然凝固。
是梅迦。
是那尊拖着长长袍尾的神明,率先上前几步,竖掌勒止了黑影的靠近。
愣愣地,不及尼刻说出什么救场的话,黑影就变了。
两位不具名的神明退后,等候着真神往常的温润拒绝,可只等来了擦肩而过。梅迦也放下了手,紧跟着在阿利西亚身后,大步走向正殿深处。
徒留少年黑影在原地,面对从未有过的冷漠不知所措。
注视着,尼刻悄悄压下帽檐,将半张脸埋入苍灰的绒领。她不再试图替自身的失态解释,只沉默认下这一次敲打,然后抬手,轻覆在少年黑影的肩头。
这次,少年反应过来,匆匆奔回真神之侧,局促缄言。
空剩溶墨如雨,淅沥沥自少女掌心落下。
以及追随望去的千百乌影与白像,如出一辙的迷茫。
笃,笃。
洁白的高跟踩在雾蒙蒙的地面,踏碎鎏金鸢尾紧紧蜷缩的倒影。
当沉重的圆摆拖曳过眼前,尼刻用力闭了闭眼,就循步跟上。
再一次,大主教领着尼刻,遥览两侧深处错位的扇扇拱门,穿过两列吞没浮雕的白柱,来到神像脚旁。
于飘逸的石琢软绸下,祂们越过被梅迦拉住的少年黑影,径直走入闭合的门。
祂们注视着,欣长的神明矗立在镂空屏风分隔出的蜂巢前,抬手向两侧推开。
神明的动作很轻,所以桌椅、屏风、架阁被折叠贴上墙壁时,只发出了咔嗒一声。
卷案室其实很大,甚至比诸神降临的议事厅还要大。
环顾过与白像一起被留下来的千万浮沉小球,尼刻又开始忍不住想起那些璀璨温润的黑、如川流挪转的白。
那里面记载的,可是顶域成立以来的所有真实啊。
少女破碎的乌黑瞳眸此刻是那般透亮、那般虔诚,偏生又在睫羽轻颤间,一点点低垂眼帘,盖住一切不忍与不甘。
可此刻的到来,就意味着……
在尼刻看不到的眼前,昔日的言官们迅速汇集到周围,安静等待着神意的降临。
但最终,只等来了终焉的号角。
*
「自可追溯的历史来看,真神统共只向全体神眷下达过两次旨意。」
「第一次,是号召全世,创立顶域。」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解散顶域。」
「——」
「现在起,全体言官就地封存已有记录,并逐步驱离一切智慧生灵。」
「百日后,所有滞留生灵一律记为逝者。」
「此项旨意,我需要每一个神眷都知晓,也仅能由神眷知晓。」
「顶域,该消失了。」
*
尼刻循着真神的身影,转身出了凝固的洁白人群,大步走过暂止私语的诸神间。
但在跨出大门的瞬间,她却丢失了所有墨色的踪迹,连同始终追随在侧的梅迦、与试图撒娇的少年都一刹消失。
站在来时的宽阔长路上,尼刻飞快地左右滑眸巡视着,罕见地露出点匆惶来。
直到白皙大手卡着适当的距离,轻展身侧,少女才定眸凝光、稍稍一怔。
垂盯片刻后,尼刻皱着眉瞥了大主教一眼,方小心提起左手,将指尖虚搭了上去。
然后,尼刻的手被消瘦五指紧紧握住,随一步踏出,由人类稳固的肩与肘牵倾了身躯。
无影的洁白上,波澜自大主教的墨袍下骤然掀起。金绣的鸢尾沉浮于圆摆的浪潮间,他垂顺的乌丝翻飞于狂风之中,唯有一双狭长乌眸宁和,淡漠迎接这——
玉崩镜碎。
尼刻蓦然偏回的帽檐下,一双纹光乌眸瞪着脚跟后、拥挤着压上白缝的锋利镜块,她于阴影中缓缓睁大眼。
又立即在大主教的揽臂引向左间,脚尖蹬离了蔓延来的裂痕。
骨感的五指捧着柔软的手,覆转拉过大主教的额前。看着少女忙乱撑起踉跄的步伐跃旋过眼前,大主教纤长的睫羽微低。
小家伙没学过宫廷舞。
也是。
墨瞳迎着睫羽的倒影撩起,混沌的黑一瞬吞噬清浅的睫羽轮廓。
大概就我还记得吧。
左手扯住扑出去的尼刻,高跟于圆摆下踏出第二步。继而,大主教迎着喧嚣而宏大的清碰声,在无数升腾碎镜中,提踝画弧,背身踩在白玉边缘。
然后,于迸碎声漫过足尖的刹那,他拢臂将少女拉到了怀前。
洁白的丝袖蓬松,飞扬在大主教端架的左肘上,掩去了尼刻勉力仰起的军帽,亦覆去了镜上的泼墨。
紧接着,在右掌交替过后,大主教的左手利落高展于身侧、倒退着翩曳撞入通透的光。
就仿佛在展示什么。
他的左手又立即被流泻的澄镜裹挟,将前倾的尼刻扯离了崩塌的白玉。
落足之处被咀嚼于脚后,尼刻开始被迫奔跑。她重重落在大主教及时退开的碎玉上,又在沉没前大步跃起,竭力追寻向引舞者从容的身姿。
而在尼刻无暇注意到的地方,帧帧黑影穿梭过祂们身旁。跪伏的、奔逃的,隐没在狼狈翻卷的长衣下,又自碎镜勾裂的破口中、抽.出一柄长剑。
自喉颈、自膝弯、自胸膛,模糊的利器一点点染上了墨色,锐利的刃锋一步步覆去了晕芒。剑被提着,坠着,稳稳握着这份沉重,在镜中徐徐滴落一行墨点。
剑铮的那刻,祂抬起了头,无视擦肩跑过的恐慌白像,径直望向眼前的存在。
亦是这一刻,军靴紧挨着点起的高跟踏上白玉,佩帽的少女昂首,张扬展示年轻意盛的笑。
垂沉的绸摆骤扬,随挑剑斜洒出道乌线,将格压鼓起的长袖居中割断。
精准地踩在节奏上,尼刻重拾优雅的行止,拢起撕折的戎衣,昂首转过碎镜棱面中的千重倒影。
勾掌擒别住破空的拳腕,甩肘双双荡开,梅迦半开的中门便正迎入挽弧削起的墨剑。
尼刻与大主教如同一笔浓墨,磨碾在温润的白玉上,旋转着划过澄澈的镜流。在盛大的烟花中,在旧忆的夹道间,祂们自如共赴破碎的终点。
长缎缠手,翻背下脊,荡开的袖便低垂在了地,剑转而被束着、高悬在暴露的咽喉上。
一袭长发如瀑倾泻,梅迦倒仰着头,专注凝望着满身血迹的真神。
“咔哒”一声,舞者们跃过沉积的玉渣,先后落在了宁静的澄镜上。
大主教踩在空空的花茎倒影上,稍曲的膝很快直起;反倒是尼刻欠腰落在身前,又倏忽蹬地挺脊,回了他一个展臂伸手的开场邀舞式。
阿利西亚屠尽了诸神。
也杀死了自己。
面对这充沛的活力,狭眸无奈地眯了眯,大主教就撩眸越过高昂的帽檐。继而,他不动声色地跨过脚下翠茎的倒影,又在经过尼刻身侧时,按着少女的右肘轻压了压。
被婉拒的尼刻得逞般笑着回了身,可紧接着,她半收回的双手僵在了胸前。
墨于五步外奋涌着,自黏沉的薄衣下、自寸裂的肌肤上,从颤栗的身躯,到脚踩的血泊。
祂坐倚在断裂的柱上,五指深深嵌入裂玉,令血液一遍遍冲刷下蜿蜒的晦痕。
祂支撑着,半歪的身躯随着胸腔的张缩沉浮,仿若有一声声竭力的呼吸灌入耳中。
而梅迦就站在这样的阿利西亚面前,攥着长剑,一动不动。
梅迦的身影压抑着,去拥抱、去痛骂,只垂沉一身翩袖长摆。祂的瞳孔诉说着,一切苦痛怒火在祂的眼中冷凝到了极点,誓要将一隙一毫尽数嵌入这崩碎的身影。
却在一瞬怔神后,陡然回身。
迎着径直撞来的黑影,梅迦不及松剑就振袖去拦。少年却倏的一跃,紧绷的足尖不经意勾到剑柄,轻易割入梅迦虎口。
继而,在乌刃滑动带起的丝缕微光间,少年翻滚过地,手脚并用地攀入那泓乌泊。
祂跪在了阿利西亚修长的腿前,颤栗着举起双手想要扶上。
正接入一瀑垂墨。
黏稠的血自少年的指间滑落,分不清是捧起的还是淋下的。但祂似乎忘了思考,只怔怔仰着头,在重复的呢喃间无知无觉地流泪。
阿利西亚低垂的头颅上,面颊牵着紧贴的湿发动了一下。
紧接着,阿利西亚抬起了手。
阿利西亚先是悬按在少年的头顶,试探着轻轻抚摸。可许是觉察到了距离的错误,祂慢慢伸长了手臂,也慢慢倾倒了身躯。
迎着近在咫尺的指尖,少年迫切又虔诚地直起了腰身。
却只撞入零碎的影,尘埃拂落泪痕。
迟缓地,少年摇起了头。从生锈般的卡顿到短促的质询,祂无措地注视着一缕缕墨流自破败的皮囊中抽出,在眼前汇成一团生生混沌——
在混沌涌向少年的刹那,盛亮的光吞没了槲的视线。
灼热的辉芒簇拥着旁观者们,流动着、呼吸着,不容置疑地将祂们抛过一圈又一圈,最终狠狠撞上坚硬的壁垒。
挣扎着,摔在墙上的尼刻率先支起了身,一侧首,就蓦的对上了一名白像。
在白像的身后,是数个狼狈徘徊于平衡的言官;白像的身前,是抠入壁垒的断裂十指。
而当循着祂不甘的视线仰起头颅时,尼刻在那黑白的混沌的洪流间隙,撞入一枚巨大的璀璨金瞳。
然后,在层叠封起的羽翼中,尼刻怦倒于骤升的强压下。
就仿佛浑身突然磨碾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倏忽迸发,即便立刻远离到朦胧,尼刻也丧失了站起的气力。
尼刻下意识地察觉到祂们在靠近夹缝,那个真言绝不想再回去的地方。可当她睁开眼时,尼刻只能模糊瞄见光羽碎裂脱落,黑线勾勒的大手自缺口伸进。
在黑线十指扣着,卡住蔽空羽翼的内侧之际,强劲的斥力陡然将尼刻推向外。漆黑的川流扑面将她淹没,可即便如此喧嚣如此迷蒙,那串血肉撕扯的声音依旧庞大到清晰。
直到厚重的墨自面庞滑落,观者自那天地的裂缝开始下落。
呛咳着,尼刻迎着漫天碎星,遥瞪那一缕微光、悠悠飘向高天渐合的眼,咬牙握紧了发软的双手。
紧而,蜷腰翻身,她重重踏落在那澄澈的镜面。
厚重大衣悠悠垂覆在半跪的膝侧,尼刻俯首,凝视这安躺在坠落中央的少年,晦暗自祂身下弥漫、晕染过层层塌陷白玉。
尼刻又踩着如云卷淌过的微光,艰难撑起僵硬的双腿。不过摇晃一下,她就跌倒在了镜面映入的蔚蓝中。
于是,少女坐在了氤氲散尽的晴空之上,昂首遥望那重新显现出的垩土宏城。
又背着那缓近的微闷笃声,勉力扯出一笑。
“真是,和你说的相悖颇多啊,冕下。”
“神陨的发起者正是消亡的真理「阿利西亚」,反而是光之巨鸟庇佑真言直至夹缝。”
“就连暮土的污染,也是「阿帕提洛斯」你自己带去的啊!”
矗立在空荡的镜上,大主教静静地守在尼刻身后,看她肆意苦嘲,看她松肩沉颈。
直到尼刻的食指思索般点在自己的下颏,他才恍惚轻扬起头颅。
“我还有什么漏掉的吗……?”
“真神。”
大主教醇厚的嗓音忽然盖过尼刻的呢喃,以一种过分寡淡的语调。
“真神并没有陨落在夹缝内。”
“顶域坠入夹缝,真神陨落这一事实也该被一并抹除。”
尼刻仰倒的脊背骤然僵住。
可事实是,世界记得真神的陨落。
“祂真正陨落的地点,在顶域外。”
那为什么……不带言官离开?
大主教仍在陈述。
“基于真神在顶域中尚且存活的推断,我猜测,世上另一位现存的古神就是在夹缝中召唤来的。”
“神秘的意志自天外降临,借机械的形态留存至今。”
“此所谓,机械降神。”
话音顿了顿,大主教似乎才注意到尼刻的缄默,就悄然敛眸,平静补充道。
“在此世,远古的真实注定扭曲。”
“只有终焉也无法注视的夹缝,才能留存火种。”
少女垂首坐在那儿,始终没有再应。
所以,片刻无言后,大主教笃定开口。
“言官们其实很幸运。”
尼刻骤然扭过身,牵动厚重长衣挲响。她瞪来的目光如此怒戾,却又在长久的注视中,渐渐怔了神。
“你们有神明力护,有余隙可歇。”
“即使庇佑逝去,仍能为后人指明千年长路。”
“而我……”
寂静中,大主教的眼帘慢慢低垂,掩住深嵌黯然的无力淡漠。
只能狼狈跪在故土的废墟中,没有后背,没有奇迹。
独自面对那庞大且不可违抗的终焉。
*
“给。”
宝蓝华盒盖着黑绒,轻巧递到尼刻手上。
在一双破碎乌瞳的注视中,少女莹润的指尖捏着一角掀开绒布,暴露出蜷缩在一行行微弱光华间的漆黑荆棘。
“接下来几日,我出行的时间会减少许多。”
是的,槲陷入了昏睡。
就仿佛往昔的倒影投进了现实,紧跟少年的坠落,祂也再没了声息。
即便此刻,祂们已经回到了天上高殿。
“但不必为此顾虑,一切更替照旧进行。”
尼刻试探着盯了槲片刻,见祂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尼刻便伸手重新将黑绒盖上。
立在这半开门前,少女踏着透亮的华纹瓷砖与拱窗洒落的微光,倏忽撩眸。
机械。
站在尼刻面前的,理当是一位漠看人世的主教,一位矜骄塑骨的尊王。
但现在的她看到的,只有灵魂沉寂的躯体,刻板地执行早已设置好的命令。
并在长久的等待中,决定结束任务。
“那么,戴冠仪式见。”
平和地告别着,大主教退后一步,乌门随之缓缓合掩。
尼刻却在短暂沉默后,蓦的回以郑重。
“请务必以您本人的意志出席。”
“否则我将重新审视你我间的约定。”
隔着一指之宽,乌门停住了。大主教通身淹没在昏蒙的暗中,唯剩两瓣薄唇静止在狭缝,任光勾勒通透的淡白。
然后,轻浅勾起唇角。
溺毙于关门声响后的第一瞬。
—— —— ——
小木船飘在云海上,晃晃悠悠,慢慢颠入渐黯的天。
白胖的长毛猫趴在船头,蓬松的尾巴一甩一甩。祂专注地盯着天边残存的朦白,又在长鲸遥遥翻跃出海的时刻,尾巴陡然加快。
随即,在悠鸣与拍浪声中倏的一下停了,连着一双猫耳也紧急别向后。
可不过片刻,蓬松的尾巴又自在好奇地重新摇了起来。
一双圆仁平静地注视着,蔚蓝昏沉,随低垂折入微光。欣长的光子枕在漓跪坐的腿上,双手放松合在腹前,两瓣薄唇浅张着呼吸,睡得舒心。
白发斜斜盖在有曰的左面上、虚接着安详垂沉的睫羽,被微波拱着一浮一沉,发丝上的光晕也跟着一滑一滑。
晃得漓缓缓阖上了眼。
搁在船尾的透明伞尖前,漓按在腿根的左手抬起了。布着薄茧的掌上翻,继而一副纸张大小的白板落入其中。
然后,漓倒肘递向船外。
正迎上轻盈划停在侧的另一艘小船。
找来的是一个人类小孩,穿着有些脏的藏青背带裤,短短的黑发因赶得急而略显凌乱。小孩看着面前的白板一时无措,但在瞄了眼船内后,祂就大着胆子接下。
没等多久,便轻巧送了回来。
「我是来送舞会请柬的。」
「每有一位新的逝者加入囹川,管理方就会牵头办一场舞会。主要目的是为了帮新居民建立起亲友关系,至少先定下一个紧急联络者。」
「虽然您的情况好像有点特殊,但请柬还是发出来了。」
「不过如果有事情不能来也没关系,我们会自己玩的。」
「毕竟已经好久没有办舞会啦嘿嘿嘿」
最后那三个嘿嘿嘿被划掉了。
漓撩眸,越过白板淡淡看了人类小孩一眼,看的小孩立即坐正,虚心嘟着嘴别开了眼。
不过末了,漓只松开五指,将白板融汇的水团握拢。
遂在小孩惊喜的注视中,摊开空荡荡的手掌。
欠腰鞠了一躬,小孩就执着桨悄悄撑远了。祂一边估算着待会儿会不会正好撞上囹川,一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那一叶翩舟上,漆黑的生灵挺直地坐着,维持着微垂头颅的姿态,许久一动不动。
就仿佛尊死物一般。
小孩皱着脸盯了会儿,却是正身提速划走了。
而在小孩没能观察到的时刻,一枚狭眸的眼帘轻颤着,缓缓掀开半颗懒洋洋的璨金。
“嗯……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
修长五指按着木板,慢慢支起身。和着白衬衫角滑下裤腰的轻微声响,漓透粉的饱满唇瓣再次张合。
“其实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呼……不了。宵禁时间应该快到了,得把船还回去。”
揉着脖颈伸了个懒腰,有曰就扭身侧坐过来,右手指尖撑在了漓紧并的膝间。
他肆无忌惮地凝望着,那双因温柔而生出鲜活的蓝眸中,有曰任由自己沉溺着,只轻浅弯起枚狭眸。
“然后,找个地方投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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