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首先闻到的是消毒水味。
尚青云眨了眨眼,视线有点模糊,天花板是白的,灯管没开,光线从旁边窗户透进来,不算亮。
她试着动了一下,全身跟散了架似的,尤其是右脚踝,一阵闷闷的、沉甸甸的痛感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
床边趴着个人,毛茸茸的脑袋抵在床沿,是尚明远。
小子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皱着,嘴角还有点可疑的水渍。
她没出声,就那么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
记忆像是断了片,最后停留在刺眼的车灯和一声尖锐的刹车上,还有自己下意识抱头蜷缩的动作。
喉咙干得厉害,她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把尚明远惊醒了。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还是红的,布满了血丝,看见她睁着眼,愣了两秒,然后“哇”一下,眼泪就涌了出来,话都说不利索:“姐……姐你醒了!妈!妈!我姐醒了!”
他一边喊一边往外冲,差点被椅子绊倒。
没一会儿,妈妈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就进来了。医生拿着个小手电照她瞳孔,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叫什么名字,知不知道现在在哪儿。
“尚青云,”她声音干涩,“武汉,医院。
医生收起工具,语气还算平和:“醒了就好,脑震荡需要静养,注意观察。其他的……主要是脚踝。”
他顿了顿,看向尚青云,“踝关节韧带复合中度损伤,这个伤,对于普通人来说恢复好了影响不大,但对你们运动员……”
医生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尚青云愣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她问:“康复治疗,效果最好能到什么程度?”
医生沉吟了一下:“理想状态下,功能恢复百分之七十五左右吧。但肯定会落下病根,以后剧烈运动,尤其是需要急停、变向的,会受到限制。”
“知道了。”尚青云点点头,语气平静,“谢谢医生。”
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妈妈送医生出去,病房里只剩下姐弟俩。
尚明远蹭过来,眼睛还红着:“姐,你疼不疼啊?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尚青云摇摇头:“不饿。你没事吧?”
“我没事,”尚明远吸吸鼻子,“就是你吓死我了。”
尚青云扯了一下嘴角,想摸摸他头,手却软的厉害,一点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妈妈很快回来了,眼圈也是红的,但强撑着笑,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流食。
尚青云没什么胃口,只喝了点水。
接下来几天,她就在武汉的医院里观察。脑子时不时还有点晕,脚踝被固定着,动弹不得。
她大多数时间躺着,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楼房景观。爸妈轮流守着她,小心翼翼,绝口不提伤病的影响。
尚明远倒是常来,叽叽喳喳讲些队里的趣事,或者他听来的八卦,谁和谁训练时较劲了,谁又偷偷点外卖被教练抓了。
尚青云听着,偶尔“嗯”一声,不怎么搭话。
她确实挺镇定的,至少表面上是。该吃饭吃饭,该配合检查配合检查,甚至还能跟尚明远斗两句嘴。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那点慌,像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越积越多。
夜里,陪护的爸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时,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盯着黑暗,脚踝的存在感就变得格外清晰。
沉甸甸的、被束缚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那个冰冷的诊断。
不可逆转。
她才十九岁。以前总觉得时间很多,路很长,奥运冠军、大满贯,这些目标虽然遥远,但一步步走,总能摸到边。
现在,好像有人在她面前突然关上了一扇门,还是最重要的一扇。那颗跳动了十几年、早已融入骨血的小白球,第一次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有点烫手。
她不是爱哭的人,训练再苦再累,被李指骂得再狠,也没掉过几滴眼泪。
可这几天,夜深人静时,眼泪不知道怎么就自己跑出来了,无声无息,很快就浸湿了一小块枕头。
她有点烦自己这点,这叫什么事儿,哭能解决问题吗?
可它就是止不住。
心里空落落的,像一脚踩空了楼梯,那种失重感让她发慌。
她甚至不敢去想以后,一想就觉得喘不过气。
/
她在武汉观察了十来天,情况稳定后,转院回了北京,这边康复条件和后续训练衔接都更方便。
到北京时,已经是二月中旬,空气里还带着凛冽的寒意。
北京的医院环境好些,是单间。
熟悉的队友、教练陆续来看过她,大家都尽力表现得轻松,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安慰和隐藏不住的惋惜,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努力笑着回应,嘴角却有点僵。
人一走,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那种空茫和不安就又漫了上来。
她看着自己被石膏包裹的脚,像个陌生的、笨重的累赘。
她尝试着轻轻动了一下脚踝,钻心的疼立刻窜了上来,让她瞬间冒了冷汗。
真的……不行了吗?
这个念头像毒蛇,冷不丁就咬她一口。
/
住进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的第四天下午,天气阴阴的,没什么阳光。
妈妈刚出去打开水,病房里就她一个人。她正盯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发呆,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
她以为是护士。
门推开,露出樊振东的脸。
他没穿队服,就一件普通的黑色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脸被风吹得有点红,手里空着,没像别人那样拎着水果或者花。
“阿姨说你在休息,”他没进门,站在病房门口看她,“我……来看看你。”
尚青云有点意外。队里大部分人昨天都来过了,他当时没来,她也没多想,训练比赛都忙。
“啊……进来吧。”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坐直点,牵扯到脚踝,忍不住“嘶”了一声。
樊振东快步走过来,下意识想扶,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有点无措地站在那里。“你……别乱动。”
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位置有点矮,他坐下来显得有点憋屈。
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然后很快滑下去,盯着她那只被吊起来的脚,眉头微微拧着。
“你怎么来了?”尚青云问,声音还有点哑,“今天没训练?”
“下午休息。”樊振东言简意赅,视线还黏在石膏上,“医生怎么说?”
“就那样呗。”尚青云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个不在乎的表情,“死不了,就是以后可能跑不快了,跳不高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了一下。
这些天,她在爸妈面前,在队友面前,都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还能开玩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樊振东,这句带着自嘲和苦涩的话就这么溜了出来。
樊振东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沉,没什么波澜,但看得特别认真,好像要确认她话里有多少是真不在乎,有多少是硬撑。
病房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辆声,和医疗器械轻微的滴答声。
尚青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角。
气氛平和,甚至令她难得的放松下来,于是这些天强压下去的种种情绪,医生的诊断、队友的安慰、对未来的恐惧、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突然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
像涨潮的海水,猛地涌了上来。
鼻子毫无预兆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
她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骂了一句自己没出息。
可眼泪根本不听使唤,大颗大颗地往下砸,落在蓝白色的被子上,发出细微的“噗嗒”声,很快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手忙脚乱地用手背去擦,越擦越多,越擦越急,喉咙里抑制不住地发出细小的、哽咽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这样很丢人,一点都不像原来那个自己,可就是控制不住。
这种脆弱和狼狈,让她更加难堪。
樊振东显然没料到这情况。
他身体僵了一下,看着她在那里徒劳地跟自己的眼泪较劲,肩膀微微发抖,像个迷路了找不到家的小孩。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抽了几张床头柜上的纸巾,自己绕到床的另一侧,靠近她哭泣的那边。
他靠得很近,羽绒服面料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近的尚青云能感觉到他带来的微弱气流和一丝外面的凉意。
他伸出手,没有直接碰她的脸,而是用纸巾,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地,去蘸她脸上的泪痕。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这种沉默的、不带任何评判的靠近,反而像打开了某个闸门。
尚青云一直紧绷的、强装镇定的那根弦,彻底断了。
她觉得自己像一艘在风暴里飘摇了好久的小破船,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也顾不上什么丢不丢人,合不合适了,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一倾,将额头抵在了他微凉的羽绒服上,然后,整个人的重量都靠了过去,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这个动作做得有点猛,牵扯到伤处,她疼得抽了口气,但依旧没有松开。仿佛这里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没有什么原因,她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需要一次毫无保留的情绪宣泄,需要一次放松的相处。
于是樊振东来了。
羽绒服的面料摩挲着她的脸颊,带着他身上干净的气息和室外的冷冽。
埋首其中,外界的一切好像都被隔绝了。
她终于不再压抑,放任自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毫无形象,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和鼻涕估计都糊在了他那件羽绒服上。
这些天积攒的所有惶恐、不安、委屈、不甘,还有对那片混沌未来的巨大恐惧,都随着泪水汹涌而出。
樊振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但很快就稳住了。
他举着纸巾的手停顿在半空,然后缓缓放下。
他没有推开她,也没有说什么“别哭了”之类的废话,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一下,两下,像哄小孩一般耐心,却又沉默着。
尚青云哭的抽噎,断断续续接不上气,身体还在止不住的发抖。
她那时候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自己不能再打球,还不如干脆死在那场车祸里算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