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1年,英国,东盎格利亚,沃土原。
“够了!我再说一遍!我绝对不会穿紧身胸衣!”
这是一座传统的农业村镇,民居大多集中在村公所等公共建筑附近,两年前五英里外新建了一座罐头厂,陆陆续续也有工人在此定居,他们的住宅往往在靠近工厂的一侧,这使得村落的形态看上去像一只两头尖尖、中间圆圆的机梭。
在远离教堂的另一侧,还有几户极不合群的人家,他们深居简出,很少和村民打交道——尽管他们也如常种植、畜牧、营生,但每当他们出现在人前,就会受到保守村民的一再侧目。
譬如从这栋时髦新潮的别墅二层窗台翻出来的小女孩,她一面扯着嗓子怒吼,一面手脚麻利地沿着自来水管溜下来,最要命的是,她身上仅仅穿着一件亚麻长衬衣和绣花的长袜。
“更不会把屁股垫得像个母鸡!”
窗户里露出家庭教师气急败坏的脸,小女孩得意洋洋地扯掉臀垫,踩着便鞋飞快地往相邻一户农家跑去。
“嘿,阿利安娜!”女孩叫道,“出来玩呀!我在榲桲树那发现一窝小猫!”
这户农家——看不出什么风格,因为它从屋顶到外立面全都覆盖着浓密的草皮,像此时此刻村庄外生机盎然的沃野——大门外竖着一个“闲人止步”的牌子,门内花草掩映,隐隐约约露出地上扔得乱七八糟的几把扫帚和奇形怪状的器皿。
小女孩没有进门,虽然她和这家的小女儿是玩伴,但她也自觉地把自己也归进了“闲人”的范畴。事实上,她和阿利安娜认识至今,连一次登堂入室的机会都没捞着。
“纳什小姐?”厨房里匆匆探出一张仓皇的面孔,满脸是汗,“阿利安娜不在,她出去玩了。”
“好吧,她一个人?”纳什小姐有点惊讶,“您不担心她吗,坎德拉阿姨?”
“不好意思,孩子,我现在顾不上——”话没说到一半,厨房里就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连隔壁纳什家都跟着哆嗦。
“好吧!好吧!我去找她!我会找到她的!”纳什小姐高声喊道,转身跑开——不跑不行,她的家庭教师来抓人了。
她沿着篱笆墙一路小跑,翻过排水沟,踩着石头爬上一段陡峭的斜坡,穿过通往村外的林荫路后,来到了村子的中心地带。绝大多数的小孩子都爱热闹,阿利安娜虽然才六岁,也不是个顶活泼的脾气,但她喜欢猫在一边观察来往的农夫与工人。
从前她在这里逮阿利安娜都是一逮一个准的,今天也不例外,甚至还有意外收获:三个**岁大的男孩张着一张大渔网,正蹑手蹑脚地要往阿利安娜头上罩。
老实说他们弄出来的动静不算小,但阿利安娜今天看得格外投入——有个工人搞来了一辆自行车,正在村中大路上骑来骑去地炫耀。
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令人感动。纳什小姐暗中赞叹。她正要开口喝止这种幼稚但恶劣的霸凌行为,忽然发现一桩怪事:那个骑车的工人总是轧上碎石,他手忙脚乱控制方向的样子逗得阿利安娜“咯咯”直乐,但……那条路上干干净净,哪来那么多杂物?
她悄悄向侧面移动了几步,这才看清——大路上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块碎石,但它在遵循着某种……意志,锲而不舍地往自行车轮子底下滚。
见鬼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径直走上大路,快准狠地捡起了那块作怪的石头。
花圃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失望叹息。
“谢了,小东西!”工人吹了声口哨,一抬眼看到作怪的男孩子们,立刻喊道:“做什么呢,你们几个!”
工人跳下车,甚至来不及架好支架,就大步流星地冲了过去,他一只手甚至可以拎两个!
阿利安娜吓得缩在一旁不敢动弹,几个男孩子已经七嘴八舌地吆喝起什么“女巫”什么“魔鬼”之类的瞎话来。
“胡说!”小女孩抬手把那块石头扔了过去,“你们昨天还说我妈妈是妓女!我是野种!背地里不议论别人不能活吗!”
她准头不错,石块擦着为首男孩的头皮飞了过去,在地上砸出一个深深的竖坑。
“WTF?!”小女孩震惊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爸不会是浩克吧?”
“女孩子不能说那个词……但谁是浩克?”阿利安娜怯怯地问。
“呃……别在意,只是一些……女巫邪恶的自言自语!”小女孩笑道,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我发现了一株特别棒的树,叫上你的两个哥哥,我们搭个树屋?”
“所以你也是女巫吗?”等那骑车的工人走远了,阿利安娜才小声问。
“啊?”小女孩一脸懵,“什么叫做‘也是’?还有谁是?”
阿利安娜眨巴着一双湛蓝的眼睛。
“可能是我刚刚太生气了,力气就格外大吧?”小女孩挠了挠后脑勺,“你下次等我一起,别再自己溜出来了,我怕他们报复你。”
“爸爸妈妈哥哥都忙得很!”阿利安娜有点小失落,“爸爸妈妈上周做的实验出了大岔子,似乎导致了什么很严重的后果。”
“所以你爸爸妈妈是科学家?科学家不往都市里去,跑到乡村里来做什么?犯法了?”最后一句她还压低了声音。
阿利安娜的表情看上去既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犯法”。不过没所谓,她只要能找来足够的劳动力帮忙搭树屋就好了——小女孩一看阿利安娜的哥哥们就犯怵。
她大哥,总是一副“别人家孩子”的优等生模样,明明连学都不上(这村里也没几个孩子正经上学);她二哥,典型多胎家庭的中不溜小孩,烦大哥,烦小妹,巴望爹妈的关注又非要装作不在意,哪怕小女孩这么个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在他那里也难得个好脸,真不敢想象这人到了青春期会有多难搞。①
叫什么来着?
小女孩绞尽脑汁,但谁也不能指望一个六岁小孩拥有着堪比多线程处理器的记忆力,她要记得从前的事情就已经很难了。
她和阿利安娜围着那棵大树兴致勃勃地策划了一下午树屋到底该怎么搭,直到她们分别被家庭教师布兰登小姐和阿利安娜的父亲珀西瓦尔找到。
事实上,似乎是阿利安娜的爸爸帮助布兰登小姐找到了她们。
“我会带着阿不思和阿不福思加班加点的,纳什小姐。”珀西瓦尔神情憔悴,看上去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过了,“明天一早,你和阿莉亚②就能在树屋上摆家家酒了。”
“您好厉害!”小女孩真心实意地说,“但您瞧着可不大好,我真怕您抡锤子时会砸到手指头。”
“通常情况下我们不亲自抡锤子。”珀西瓦尔抱着女儿,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小女孩还要说什么,被布兰登小姐强硬地拉回了家。
“一位淑女!怎么会……您再这样——”她皱着眉,死死盯着前路。
“你就去告诉我妈妈!”小女孩眼都不眨,“然后她就会抛弃我、不养我、把我扔进孤儿院。那你还不快去做?”
“什么?”布兰登小姐恨不得把她五根手指头捏碎。
小女孩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日子真是过够了,太无聊了。哪怕她的人生要向下滑落,至少能带来一点新的涟漪与波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整日面对着同样的一角天地,同样的几个人,最新鲜的事物是自行车,最有趣的事是搭树屋,昨天、今天与明天毫无差别。
她无学可上,布兰登小姐的教材主要是圣经与诗集,除此之外她只要学习弹钢琴唱歌、社交舞蹈、礼仪与打扮自己——布兰登小姐甚至更注重后面几种科目。
这种一潭死水的生活里唯一的慰藉,就是报纸上连载的“福尔摩斯”系列作品,可以她的词汇量,也只能看得半懂不懂。
累了,毁灭吧!
“您的母亲纳什夫人写信来,打算接您去伦敦,你将在那里接受更加专业的指导并开始意大利语的学习。”
“什么语?”小女孩吓了一跳,“所以我爸爸是个意大利人?黑发黑眼……哦,那也说得过去!”
“您的身世应该由您的母亲来告诉您。”布兰登小姐严厉地说,“但学习意大利语,是出于她自身的职业以及她对您的期望。”
“但愿她的职业比村民嘴里的要稍微体面一些。”
布兰登小姐似乎想笑,但又及时忍住了。“纳什夫人是考文特花园的首席女高音,当然,在那里,她不叫这个名字。”她的家庭教师这样说道。
好消息,是体面一些;坏消息,体面得很有限。
这个时代的艺术从业者,差一点儿的混成娜娜,好一点儿的混成高配娜娜,鉴于她这位便宜母亲能在英国乡下金屋藏女,大概是个高配娜娜。
小女孩的心情雀跃了一些:“所以……我是哪位大人物的私生女?”
“或许吧。”布兰登小姐及时修正了她话里的歧义,“当然,我是说,您的确是一位私生女,但您的生父‘可能’是一位大人物。”
算了吧,那还是毁灭吧!
第二天下起了小雨,虽然英国人对“小雨”的定义很广泛。布兰登小姐来叫她起床的时候颇为高兴,下雨意味着她不会像昨天那样只穿着衬衣和袜子就满村乱跑。
“隔壁的男主人给守门的老汤姆留了口信。”布兰登小姐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些幸灾乐祸,“他说树屋搭好了,留给您做礼物了。”
这什么中国速度啊!
“什么叫‘留给’我?”小女孩不情不愿地全副武装起来,“阿利安娜不玩吗?”
“他们要搬走了。”布兰登小姐的话宛如晴天霹雳,“昨晚似乎发生了什么,总之那一家子兵分两路,一路去了伦敦就医,一路正在收拾东西搬家。”
这下她可再也坐不住了,连忙像一只昂首挺胸、喘不上气的母鸡一样赶往隔壁,果然一夜之间,彼处已经呈现出一种极度萧瑟的景象。
那一家的长子将她拦在门外,笑得相当得体:“有缘的话,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您和阿莉亚,或许你们会上同一所学校也说不定。”
“阿利安娜没事吧?希望就医的不是她。”小女孩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离“别人家的孩子”远一点。
“不幸的是,正是她。”红发蓝眼的英俊少年坦然回答,“但幸运的是,她只是稍微受到了一点惊吓。”
“因为昨天那几个男孩?”小女孩怀疑地问,“你们搬走也和这个有关?”
“我很想说不是,但这里的确已经不适合我们一家生存——对怪胎不太友好。我想我们需要搬到一个拥有更多同类的地方。”
“你们一走,整个村子的流言都会落到我头上啦!”小女孩抱怨了一句,又有些寂寞,“谁还不是个怪胎了?”
阿利安娜的哥哥只是礼貌而又惋惜地笑了笑:“方便的话,我会教阿莉亚给您写信的,纳什小姐。”
“不必了!”她闷闷不乐地告辞,走去看树屋,“我在这里也待不长了,祝你们在新家过得好!”
“借您吉言。”
不上学的人说起话来还怪文质彬彬的呢!
树屋搭得很体面,甚至多搭了一个秋千,一点儿都不像是赶工赶出来的。小女孩摸了摸梯子上湿滑的雨水,明智地放弃了上去看看的打算。
指望这帮人刻点增加摩擦力的防滑纹路,那纯属做梦。
小女孩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所以,是你救了她?”树屋上传来一声问候,“救了阿利安娜·邓布利多?”
啊?
小女孩诧异地回过头去,看到树屋的天窗上露出一个脑袋——男孩子,黑发黑眼,差不多也是同龄人。
“我救她什么了?”她迷茫地问。
男孩子摇了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令她很不舒服,直到见她快要炸毛,才反问:“怎么称呼?”
“随便。”小女孩耸耸肩,“我姓纳什,但这个姓多半是假的,我妈妈在信里叫我‘小东西’,村子里也有人这么叫。”
“没有名字?”男孩的目光愈发考量起来,“你是个……外国人?”
“曾经是。”她叹气。
“曾经是?”
“呃……我是说,显而易见,我应该是个混血。”小女孩不耐烦地说,“你呢?”
男孩不理她了,只抬了抬手,那意思是“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嗬,年纪不大,架势挺足!
她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说不上来,只好先回那栋光鲜亮丽到和整座村子格格不入的房子里去——很难被称为“家”,对吧?
直到晚上入睡前她才迷迷糊糊地反应过来,那个男孩说……阿利安娜姓什么?邓、布……利多?是这么念的吗?
她反反复复地回想那个单词的发音,试图将其与记忆深处的四个汉字联系到一起去。如果说,单这一个姓还有听错的可能,那昨天下午她还听过一个……“阿不思和阿不福思”。
阿不思·邓布利多?
不会吧?不能够吧?
怎么别人穿越都是穿进刚看的文艺作品里,她反倒穿进十年前看的儿童文学里去了?
福利院里资源匮乏,什么好东西都要靠抢的,一本好看的书也是。至于按照故事发展的顺序看完原著,则纯属奢望。只草草过了一遍剧情的她现在几乎什么也记不住了,只记得一件事——
魔法诶!这个世界有魔法?!
她再也躺不住了,爬起来就往布兰登小姐的卧室去。
“您有什么事?”家庭女教师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翻画报——天可怜见!电力之神的光辉还未照耀到小乡村!
“隔壁那家姓什么?”她想她现在一定脸红得像发烧,喘得也像发烧。
“邓布利多,好像?”布兰登小姐苦思冥想,“不常见的姓氏,是吧?”
“邓布利多……”她慢慢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单词,依然不敢确信,毕竟发音和译文终究有差异。
“怎么了?”
“没事。”她恍恍惚惚地转身回去睡觉,忽然又灵光一闪,“或许你认得村里的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也是黑头发黑眼睛,看上去怪不招人喜欢的。”
“我以为您会对我们在这座淳朴乡村里所扮演的角色心里有数。”布兰登小姐无不讽刺地说,“事实上,您比我更加交游广阔。”
行吧!
她反正很擅长认命。就算是魔法世界又怎么样,没准儿她是个麻……麻什么来着?
①原著第七部里阿不福思对于邓布利多家的描述简直堪称可怕,相比之下冈特家都和谐得像天天包饺子。匮乏如我实在想不出来什么家庭能像他说的那样,所以干脆全都不要了,就当阿不福思脾气古怪胡咧咧吧!
②我流阿利安娜昵称,即Ariana--Aria。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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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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