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好几天才将将停住。
她迫不及待地跑去村子里,试图找到那天树屋里的男孩——他看上去知道些什么。
村子里人很少,除了礼拜日,白天连小孩都不多见,因为童工合法,因为八小时工作制还没有影子。
她再一次仰天长叹这蛮荒蒙昧的时代,不得不拜访了教堂后的牧师住宅。
“你说的孩子我知道,纳什小姐。”牧师的妻子奥斯汀太太了然一笑,“那是普林斯家的小孩,上个周从工厂仓库的高处摔了下来,磕到了头,醒来后脾气就变得很怪,和谁都不亲近。”
一个穿越者!一个同类!她双眼放光!
“那他有没有说些什么……怪话?”
正常人很难接纳、理解并忍受这种遭遇吧?那不得发疯?
“并没有。他只是变得更加沉默与孤僻了,要我说,那没准还是件好事呢!”
“您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小孩子只要听话就好了。”奥斯汀太太意味深长地说。
嗯,这方面倒是先进得和21世纪的某些大人如出一辙。
“我去哪里能找到他呢?罐头厂吗?”
“显而易见。但您要怎么去呢?”
那天惊鸿一瞥见到的自行车虽然已经和她记忆里的形态相差无几,但这个小身板……哪怕站着骑都够呛!
她蔫头搭脑地告辞出来,回去写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字条,卷起来塞进摆家家酒的木头房子里,又把这玩具放在树屋地板的正中央。
“我知道你是谁,我们是同类。”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第三天傍晚,一位风尘仆仆的邮差敲响了纳什家的大门。不多时,布兰登小姐如一阵旋风般刮进了她的卧室。
彼时她正在练习弹唱《绿袖子》,被布兰登小姐一把按住了手。
“不要再弹了,您需要马上和我一起前往伦敦。”布兰登小姐的面色仿佛凝聚着整个不列颠岛的阴云,“看到您这样勤奋我很高兴,但您以后或许都不必再这样勉强自己了。”
她呆头呆脑地被强行抱起来换了一身黑衣,连夜坐马车前往附近的市镇,在那里换乘火车前往首都。
“纳什夫人”的宅邸精致而优雅,哪怕她对于室内设计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这绝非沃土原乡间那个华而不实的样子货可比的。布兰登小姐称之为“袖珍万国博览会”,可见她绝对有一位风头正劲的大明星母亲。
但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歌唱家,却离奇死在了混乱的伦敦东区。
“开膛手杰克。”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已经三四年没有出现过了。”苏格兰场的探长说道,“而且您的母亲并非死于刀伤,她更像是被打死的。”
“打死?”
“初步判断是多人所为,他们抢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名贵珠宝、皮草以及丝绸服饰,连发髻里一朵新鲜的外国玫瑰都没放过。”
“请不要对小孩子说这些!”布兰登小姐立即阻止,“她只有六岁!”
“可她看上去比您冷静多了。”一位随从警员忍不住说,“您是不是找错人了?”
“不、不……您会知道的。”布兰登小姐低声抽泣,“我联系了那边……看看她这张脸,绝对不会有错的。”
被蒙在鼓里的小女孩很快就知道“那边”是哪一边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在19世纪90年代的伦敦,遇见老乡!
货真价实的老乡,宽袍大袖,前额剃光,蓄着一条长长的发辫,大拇指上还套着个扳指。
啊?
啊???
“就是她吗?”来了差不多三个这样的人,有老有少,口音各不相同,在这个普通话尚未出现的年代,她该庆幸里面有个北方人——北方方言总是相对简单易懂一些,拜各种语言类节目所赐。
翻译忠实地翻译了一下,要死了,怎么翻译也有口音!
“是她。”布兰登小姐挺起胸膛,站了起来,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那位公使先生与纳什夫人的女儿。”
她已经完全懵了,这算什么事儿呢?
“Yutai不是公使。”为首的中年男人冷冰冰地说。
布兰登小姐耸了耸肩:“哪怕他只是个马夫,您也有义务将这孩子带去交还给她的父亲。”
“绝无可能!”中年男人斩钉截铁,“郭公他们正是因为洋人才被迫卸任归国的,与洋女私通生子的罪过更大!”
什么玩意儿?她成牛郎织女的娃了?
接下来的事约莫是小孩子不能听,她被抱离了这间小客厅,送去故人的卧室玩娃娃去了,一直到深夜,疲惫不堪的布兰登小姐才将她叫醒。
“很不幸。”她哽咽着说,“您无法跟随您父亲那边的人回到祖国去,如果他打算承认您,一开始就会带你们母女离开的。”
小女孩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所以我现在是个孤儿了,对吗?我没有其他亲戚了吗?”
布兰登小姐摇了摇头:“我很遗憾……纳什夫人自己也是个孤儿。”
“那这些东西……”她的手指划过精巧富丽的室内陈设,“我能保留多少?我的母亲有多少债权人?”
布兰登小姐微微震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整日就是四处疯玩疯跑的小姑娘会有如此清醒的时候。
“现在您有两条路可以走,进入孤儿院,或者被托付给沃土原的牧师夫妇。”
“那我的钱呢?我的遗产呢?”
布兰登小姐神色为难,嗫嚅道:“您只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很快就不是您的钱了,以各种方式。”
怎么活了两辈子还是要进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地缚灵吗?
“那几个秃瓢走了吗?”小女孩一甩袖子跳下床,“我能见见他们吗?”
万幸的是还没有,这样一座顶级沙龙一般而言他们是很难享受到的,虽然女主人死了。倒也不是欲进无门,而是他们使团之前那位姓郭的公使,他倒台的原因仅仅是在音乐会上随手翻看了一下不认识的节目单。①
赌一把?小女孩在心里问自己。
不赌不行,这个时代的女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成为妻子,要么成为婊子,其余的家庭教师、护士、女仆、女工,也都不过是在这两条路上走慢一步而已。
“我父亲不要我,对吗?”小女孩走到领头的中年男人面前,夹着嗓子问。
中年男人惊得险些没从沙发上跳起来。“你会说我们的话?”他失声喊道。
“我、我还会背诗呢!”小女孩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使团成员们的神情立刻就变了——语言与文明,那是这个国家迄今为止唯一还能够自恃自傲的东西了,哪怕它在洋人的坚船利炮面前脆弱得像一卷生丝。
然而,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区区一介西洋歌伎所出的外室女,竟然如此的向慕王化?不仅会说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还能背诗?
“好孩子,你叫什么?”中年男人堪称柔和地问,变脸之快,无人能及。
“我没有名字。”小女孩难堪地说,似乎无地自容,“我妈妈一直在等,或许父亲会给我起一个名字,但是、但是……”
她实在哭不出来,只好死命低着头,脸都快憋紫了。
中年男人马上就决定写封信回去给她那个便宜爹,在收到回函之前,他决定称呼她为“大格格”——旗人家称呼长女,都这么叫。
好么,那还不如“小东西”呢!
“您别费心了。”小女孩无限凄楚地低垂着头,“若我将来走上我母亲的老路,反而玷污了家声。”②
使团众人当即决定不能抛下她不管,即便不能带挈归国,也要给她谋划一份像样的前程。她因此在伦敦耽搁了整整一年,继承遗产、清算债务、联系律师、签订协议……布兰登小姐成为了她的监护人,她们每年将获得的一笔固定的津贴,不多不少,足够在乡下简单地过活,直到她出嫁,或者纳什夫人的遗产花光。
使团一毛没拔,但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花了钱,难免觉得对她的人生从此有了主权,她只是想要一个靠山,不是真想要个爹。
因此随着书信漂洋过海而来的新名字她看都没看、径直就火烧了。然后让布兰登小姐提笔写了许多女名,撕成小块,攥成球球,扔进一只青花瓷胆瓶里。
“我开始了!”小女孩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瓶里一通乱搅,如是再三,终于获得了三个备选的名字。
“您的生父为您起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布兰登小姐至今没搞明白这“小东西”是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忽然速通汉语的,但是不重要了,她们的境况因此得到了改善,她不必被裁,“小东西”不必被吃,这个饭碗少说还能再端上十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花———不,是风,”小女孩极限改口,“他希望我像一阵自由的大风,没有什么能束缚住我的脚步。”
“真的?”布兰登小姐难以理解那种保守到极点的国度里会有父亲希望女儿像一阵大风,但……有哪个女孩不想呢?雨雪尚且会被建筑物所阻挡,但风永远都不会,比它弱小的,它摧枯拉朽地一路碾过去,比它强大的,它也能机灵地绕开。
这些名字全都不合适了,这些柔美的、顺从的、经不起大风摔打的名字……布兰登小姐清空桌面,重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新的名字:
盖尔·纳什。
Gale·Nash。③
崭新出炉的盖尔·纳什小姐在一个春末的午后返回她忠诚的沃土原村——之所以说忠诚,是那些关于她家的流言蜚语,一年之后仍在村子里传播,并随着她的归来而再一次成为热点话题。
“我以为您不会回来了,伦敦不好吗?”牧师太太笑容满面,甚至和从前相比愈发和蔼。
“空气太糟糕了,我怕我的肺出问题。”盖尔客气地笑了笑,“顺便一提,如果我妈妈留给我的钱在乡下能花二十年,那么在伦敦大概只够花五年。”
“这倒是。”牧师太太善解人意地笑起来,从未如此热情过,“未来您打算怎么办呢,要不要来我家和我那几个孩子一起学习?他们已经学到《路加福音》了。”
盖尔吓得落荒而逃。
“所以我现在是小说里那些受人追捧的富有的女继承人了?”做礼拜回来的路上,她气急败坏地问。
“是的,您是。”布兰登小姐心不在焉地回答,满脑子都是“小说又是什么时候看的”。
“难道我不是一个不名誉的私生女吗?”
“是的,但是您有钱。”
“所以我的未来就是……挑一个军官、商人或者牧师家的儿子,嫁给他,然后生下孩子,并在往后余生中不断生育并确保家产由我的孩子继承?”
“差不多。”布兰登小姐微笑道,“鉴于您的母亲……您有限可供挑选的范畴是在殖民地服务的小军官、地方上做不了进出口贸易的普通商人,以及牧师家的次子或三子。”
毁灭吧,赶紧的!
“或许我可以去上学,那种寄宿制的女子学校,郡治那边或许会有。”盖尔不确定地说,“这样您可以将这栋房子租出去,前往别的家庭任教,拿两份津贴。”
“对我来说的确是很有诱惑力的做法。”布兰登小姐微微一笑,“但是盖尔,我的孩子,您得知道,学校里不教授职业技能,至少不是您想要的那种职业技能。”
所以那些穿越先贤究竟是怎么鼓舞好自己直面惨淡人生的?
“那么说,你终于回来了,同类?”
盖尔已经完全忘了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魔法这件事了,直到她们路过树屋——奇异的是,它几乎和去年分手时一样崭新而完整。
秋千上坐着那个阴郁的男孩,穿着一条满是机油痕迹的粗布背带裤,头发长长的也不修理,短了好几寸的衬衫袖子刚补钉了一截新的,脚上的皮鞋倒是宽松得很。
“啊!”盖尔想起来了,连忙与布兰登小姐挥手作别,“你看到那张纸条了是不是?你知道是我留给你的?”
“这个村子里的其他孩子在试图攀登这座树屋时总是会失足跌落,荡秋千时绳索会断,特别是欺负过阿利安娜·邓布利多的那三个,每次都会见血或者磕掉牙。”
“那你呢?”盖尔反问,“你不是这个村子的小孩吗?”
男孩笑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以他们的年纪,应该不会这么中二才对。
“你是谁?”他问。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记性这么差的?现在我有名字啦,叫我‘盖尔’就行!”
“你是谁?”他锲而不舍地问。
盖尔呆呆地望着他。
“你是谁?”
她忽然明白过来!
她是跨越时空的天外来客,但他不是,他自始至终都存在于“内部”,所以他觉得,他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们曾经是认识的?
“那你呢?”盖尔一笑,“我连你现在叫什么都不知道。”
男孩眨了一下眼,有些烦躁地别过头去。
“那我们赢了吗?”他又问,手指紧张地绞着秋千的挂绳。
“谁跟你是‘我们’?你就这么确定你跟我曾经是一伙儿的?”
好像有隐形人朝着盖尔的腿弯踢了一脚,她猝不及防,重重地跪倒在地。
“贝拉?”男孩站起身来,“纳西莎?还是卡罗?”
这都谁啊?
盖尔想要站起来,但她完全不能动弹。
“都不是?”男孩走过来,“米勒娃?尼法朵拉?莫丽?难道是学生?格兰杰?韦斯莱?洛夫古德?”
别念了别念了!她恨只恨当初没有条件去看电影!她现在根本没办法把记忆里的那些汉字和耳朵里听到的英语对应起来嘛!当然,还记得的也不太多就是了。
“你确定你认识的人……呃,女、女巫里,有知道阿利安娜的吗?”盖尔平静地问。
男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你在逗我玩?”他低声问。
“我想说,来都来了,过去的身份到底还有没有意义?你只要知道你自己是谁就好了,免得以后机缘巧合,把自己给作没了——那你们就真的赢不了了,是不是?”
男孩居然笑了起来。“以后?”他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没有以后,我不会让那些事发生的……至于有没有我,反而无所谓。”
“真高兴你已经找到了未来的目标。”盖尔叹了一口气,“虽然你很消极……要不然我把我的乐观分你一半,你也传授我一点经验?”
男孩摇了摇头。
“我们都只需要等就好了。”他意味不明地说。
“等什么?”
“等时间流逝,等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
那么说她真的是巫师?她是女巫咯?盖尔努力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只是同样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好在那男孩怀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压根没注意到这边。看来无论对谁来说,“穿越”这件事都挺糟心的,唉。
①的确有这样一位公使,但下台原因众说纷纭,只是其中一种说法。
②盖尔与使团成员对话用的是中文。
③Gale就是狂风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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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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