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尔一夜没睡着觉,第二天挂着两个大黑眼圈见了那位据说来头很大的斯文顿先生,心情还是很不爽。
“圣诞快乐,纳什小姐。”斯文顿先生吻了吻她的手,一抬头吓了一跳,“您似乎……休息得不太好。”
“是啊,这都怪我的未婚夫!”盖尔愤愤地说,旁听记录的丽莎吓得笔都掉了。
盖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是说……我一直在想着他而已!”她试图找补。
丽莎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盖尔尴尬欲死。
斯文顿先生以一种审视意味浓重的目光打量着她。他是一位相当年轻的贵族绅士,衣着打扮都无可挑剔,仿佛那些东西生来就长在他皮肤上一样。他注视布兰登宅邸里一切人事的眼神,就好像天人在俯瞰黎庶。
在这些人眼里,工人与农民是泥泞里打滚的、光屁股的猪,而盖尔呢,盖尔是洗干净穿上衣服的猪。
“听说您仍在上学,可就连最能干的记者也无法挖出您的学校地址,我敢说全英格兰的工厂主与商人都在打听,到底是哪所学校教出了您这样出众的商业人才,他们都想送自己的孩子去呢。”斯文顿先生率先出招。
“人才?我只是个花钱的人才——如果没有普林斯和潘克赫斯特,PNB早就赔得精光了。”盖尔喝了一口咖啡,“至于学校……我可以告诉您,我们的校长是谁,您可以去怀特岛向她问问看,愿不愿意公开学校的地址。”
“谁?”斯文顿先生被那个地名激得眉头一跳,女王近来身体欠佳,常常前往昔年与亲王相识的岛屿小住。
“伊万杰琳·奥平顿女士。”
斯文顿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位女士是女王亦师亦友的存在,陪伴女王从一位爹死妈脱线的孤独公主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已经老态龙钟了,依然常常接到宫廷的邀约。
“您的健康真令我羡慕,亲爱的伊万杰琳。”病榻上的女王据说曾这样感叹。
“陛下尚未蒙召,我不敢先死——我答应您的,要陪您走完这一路。”奥平顿女士这样回答。
如果盖尔·纳什是这一位的学生,那就说得通了。她们是如出一辙的神秘,但能力出众。
斯文顿先生及时转换了打法,决定开门见山。
“您的公司PNB机工有一款出众的产品,它令大英帝国的农业实力更上一层楼。但我仍觉得,它值得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比如说——”
“战场。”盖尔接口道,很是沉得住气,事实上她内心在欢呼,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斯文顿先生一挑眉。
“少陪,我去取样东西。”盖尔强自按捺,款款起身,一出门就无声地尖叫起来,她怕鞋跟在木地板上敲击有声,特意颠起了脚,化身咆哮帝在走廊上狂舞。
“纳什小姐?”路过的女仆呆滞地看着她。
“咳!”盖尔难掩笑意,“不要跟别人说哦!”拎起裙子就往卧室跑。
她房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时下流行的浮世绘,是歌川广重《名所江户百景》系列的“龟户梅屋铺”。
她时时刻刻得提醒自己,她要做的事,绝不能事到临头退步抽身。不能忽然才想起来,万里之外的岛国上也有悠闲度日的平民。
她要摧毁的就是这种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风雅赏樱的生活。
盖尔打开隐藏在画背的保险柜,取出一卷图纸。她摩挲了两下,在心里掂了掂它的分量,不知道能换来多少利益。
“久等了。”盖尔脚步轻快地返回会客室,意外地发现斯内普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诶?你怎么也……”
她脸上漫过一阵绯红。
“你还记得我?”斯内普倒是没料到这一点,“我是谁?”
“未婚夫啊……”盖尔不自在地把扶手椅拖远了一些。
“那么帮你待客就是我的义务。”
斯文顿先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又去看了看丽莎。盖尔·纳什在复活节后忽然染上怪病、大半年都没露面的消息算不上什么秘密,鉴于PNB还发生过更加轰动的“科学谋杀案”,那么再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现在看来,纳什小姐似乎是间歇性的,失忆症?
“如果一个农用拖拉机就让您如见至宝,那您不如看看这个,斯文顿先生。”盖尔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扫清眼前心中的杂乱思绪,她递过那幅卷轴,上面还精心地用拉文克劳配色的双色丝带打着结。
斯文顿先生有些摸不着头脑,随着卷轴缓缓打开,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这份图纸将他脑子里想象过的模糊画面化为了具象的现实,不,还要更先进。履带、机枪、炮塔……这是个成熟的武器,陆战之王。
“这、这是谁做的?”他险些绷不住自己多年来的贵族教养。
“我以为您来拜访我之前,会先去曼彻斯特找他们喝杯茶。”盖尔轻描淡写地说。
“纳什小姐,我们的研发工作室已经搬到伯明翰去了。”丽莎提醒了她一声。
“如果您扑了个空的话,那我原谅您。”盖尔尴尬地开了个玩笑。
斯文顿先生的认知正在艰难重建。他本以为自己是那个慧眼识珠的天才,结果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轻轻松松就看到了他的前面,这一眼,至少比他多看了二十年。
“火力系统还有调整的余地,毕竟谁都不是专业搞这个的,士兵打起来舒服才是硬道理。”盖尔慢悠悠地说,“除此之外,它的缺点是太闷太热,人在里面太狭窄,原型机做出来的时候哪哪儿都是电线,我想找个电路工程师改一改,又怕泄密——”
“原、原型机?!”斯文顿先生猛地站起来,嗓音都劈了,“在哪里?”
“销毁了啊。”盖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知道它能跑起来就行,难道留给美国人吗?”
斯文顿先生又坐回去了,或者说,他瘫在了椅子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您……”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您愿意将它……献给国家吗?”
他指了指那张图纸,盖尔已经拿了回去,慢悠悠地卷着。她未婚夫脸色之难看,活像是这可怕杀器的预定受害者。
“给国家,可以。但不是献,而是换。”盖尔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无论如何先把姿态放低,“斯文顿先生,您能做得了主吗?”
“您说说看。”斯文顿先生莫名有种被看轻的感觉,但盖尔·纳什凭借那张图纸,她可以和欧洲任何一位实权君主谈条件,她会成为德皇的座上宾。
“我要——不,我们,要进入下议院。”盖尔直接把屋顶掀了。
斯文顿先生一怔:“您是潘克赫斯特的信徒?”
“我们同为女人。”盖尔笑了起来,“女人正在掌握这个国家的命脉,斯文顿先生。就算有人拆解了PNB拖拉机的构造,也不得不一五一十地仿制,除非他们推倒整个动力系统重新来过。据我所知,不是没有人试图那样做,等他出成果,柏林那边已经不知道迭了多少代了。”
“您这是叛国。”斯文顿先生虚弱地抗议了一句,“或许你们可以自己组一个,‘妇女工人党’之类的。”
“您哄小孩子呢!”盖尔甜甜地笑了起来,“我要妇女站起来做人,拥有公民权和独立的主权,不再是某个男人的附庸。一位成年的女士可以开设自己的公司,不再需要代理人和律师出面打点一切,无论她结婚与否。我要她们穿上裤子和男人一样工作,我要她们撑起一片天空,担负整个国家的命运,当男人白白葬送在战场上的时候。”
斯文顿先生满头大汗,这的确不是他能决定的。
“您的价码还不够多。”他勉强说。
盖尔只是笑,不说话。她盯得斯文顿先生浑身起毛,终于不得不退了一步:“您知道的,这太难了,没来由的……总不能忽然就……”
前些年爱米琳·潘克赫斯特她们闹得挺欢,这议题多少还在上位者的眼里,现在她忽然被薅去管理女工了,热度下降,旧事重提就会显得无比刻意,倒像是……倒像是斯文顿家族也支持女性参政一样!
“这个不劳您费心,我来为您解决。”盖尔笃定地点点头,“总不能一直让您出力,我在一边白占便宜,对吧?”
斯文顿先生到底年轻,他脸红了红,又听见盖尔·纳什的年轻未婚夫发出轻轻的一声嗤笑。
“如果您手里再有一项……”他坚持说道,“您知道,有些时候,那些人……他们不一定有足够的远见。”
“这倒没错。”盖尔由衷地点点头,“就是您把我当什么了?军火商么?我只是一个投资人,靠的是眼光而不是技术,我知道哪个方向要做下去,哪个方向只是无用功——少走了许多弯路,才会这样出成果,斯文顿先生,我们至少领先了德国三十年,只要你们能做好保密工作。”
“让我们假设威廉二世身边也有您这样一位智囊,他们就从PNB拖拉机的基础上开始研发,相信我,以那帮科学家的德性,他们至少要花上几年来比较汽油与柴油、内燃机与蒸汽机的优劣,最后回到原点,发现还是柴油内燃机最好使。包括轮胎,您知道我申请了专利吗?”
“英美的专利,德国未必承认。”
“他们就只能自己慢慢仿造了,进口就不要想了——我用专利入股了那家轮胎公司,那位专家……叫什么来着?算了,总之,他得到了完整的专利,我则可以决定把货卖给谁、不卖给谁。”
斯文顿先生动摇了。但他不想认输,他不想输给一个年轻女人,她甚至未成年!
“但是德国有……秘密武器。”斯文顿先生虚弱地说,“我有小道消息,那边已经快要成功了,届时他们会有制空权……这也是我一直焦虑不安的原因,如果我们能有这个……”
“那也不挨着啊!”盖尔失笑,“这怎么着,他空战无敌,您陆战第一,你们也比不着啊!”
斯文顿先生叹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老了。欧陆必有一战,而且是大战,这是任何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英国不牵扯进去的可能性为零。
“这样吧,我这人心善,为您指一条明路,能不能把握得住,这要看您。”盖尔拍了一下膝盖,装作让利大出血的样子,她的表演十分生涩,毫无商人的市侩,反而有几分可爱,“美国就没把握住——只要您能抓紧时间、少走弯路。”
“是什么?”斯文顿先生忍不住倾身向前。
“飞机。”她吐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单词,“航空飞机。”
一俟斯文顿先生喜悦又迷茫的身影恍恍惚惚地消失在楼梯上,盖尔再也不装了,跳起来就尖叫了一声。
“丽莎给爱米琳打电话告诉她来活了我这就去曼彻斯特找她!”她转身就往房间跑,“替我买最近的车票,箱子我可以自己收拾。”
“等等。”一直没说话的斯内普试图去拉她,但愣是被兴兴头头的盖尔拖着跟了两步。
“你——噢,未婚夫是吧?”盖尔的眼神迷茫了一瞬,很快清醒起来,“您可以打电话向您的父亲报喜,祝贺他即将摆脱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同时请代我转达我的请求,不要再把普林斯的七大姑八大姨拉进公司了,才能这种东西,不是大家共享同一个祖宗就能通过血缘传播的,他如果执迷不悟,我不介意聘请一位职业经理人来治治他。”
斯内普微露笑意。他摇了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这样的冲动,这是否意味着对过去的背叛……但,他暂时不想考虑那么多,哪怕是他,两轮人生中也该有那么一次遵从自己的心意、勇敢的冲动。
“很快,就一小会儿,我保证在丽莎挂断电话前您就可以去收拾行李。”
他将她随便拉进一间房间,关上门。怕她对密闭空间感到不安,又去到阳台上。
“我可以吻你吗?”斯内普问道。
“什、什么……为、为什么?”盖尔懵了。
“因为……”斯内普忽然有些卡壳,他十分不擅长夸赞一个人,但盖尔似乎很抗拒毫无理由的亲密接触。
“因为您光芒四射,小姐。就在您与斯文顿谈判的时候,您的面前真该摆一面镜子,让您看看……但是还好,我的眼睛拥有同样的功能。”他最终决定实话实说。
盖尔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小小的自己。虽然小,但是填满了他的眼睛。
一股没来由的感觉让她的心脏猛跳起来,她知道自己应该是被触动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我当您默认了?”他低下头来,先轻轻吻在额头上。在今日之前,他一直觉得这样的吻太像长辈给晚辈的,他们之间应当有着不小的年龄差距,虽然她不记得了。
“我允许。”盖尔缓缓吐出一口气,“您还得再低一点头才行。”
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吻,甚至不含丝毫其他意味,只是单纯的嘴唇相触。她甚至觉得彼此的呼吸落在对方皮肤上的那种感觉,更加的……
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小手,打开了她心底里一只塞满蝴蝶的大罐子,蝴蝶“呼啦啦”地飞得满天都是,她还残留着蝴蝶们在罐子里挤挤挨挨、鳞翅与触角“簌簌”摩擦、想要出去却不停碰壁的难耐之感。
“More……”盖尔轻轻摇晃了一下,忍不住说。
她听到斯内普笑了一声,紧接着更多的轻吻落下来,在她脸上的每个角落,轻,但是郑重。
人类还是幼童的时候,就已无师自通地学会用嘴来触碰自己喜爱的东西。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里轰然一响,一些东西飞快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随之产生了反应,盖尔只来得及把斯内普推开,就冲去围栏边呕吐起来。
“盖尔?!”
“对不起,我——”她下意识地说,心脏猛然一阵钻心的疼,她本想起身来着,起到一半浑身就失去了力气。
斯内普把人接住的时候,盖尔已经晕过去了。
盖尔·纳什小姐四进圣芒戈。兰斯洛特·沙菲克一边唉声叹气,一边速速召集同事来开针对性会议——纳什小姐出院后,他们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手头的普通案例很无趣。
“她大概是想起来一些事了。”听完家属的描述,兰斯洛特果断地说,“不,我不是说您哪里做得不好,就像一个人,如果她从未吃过苹果,她每次吃都会被抢走,那么当她终于吃到嘴里时,那些过往被攻击的记忆就会浮上来。”
治疗师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不需要我直说‘吃苹果’是什么吧?”
斯内普点点头,见盖尔已经醒了,便推门走进去。盖尔大睁着眼躺在床上,一见到他就不假思索地说:“他们对我不好。”
“谁?”
“福利院的那些人。”眼泪沿着她的眼角不停地流入发丝里,“去法国的时候你不是问我,过得幸福吗?我现在要更正答案,我过得一点都不幸福,很糟糕,简直是地狱。”
“都过去了。”斯内普试图宽慰她,“你想起来了,这很好。”
“只有事故之后的那部分,只有你。”盖尔哽咽着说,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性是毫无理由的一时兴起,她受害,只因为她是个毫无反抗能力的洞;但爱不是,她被爱,她有资格被爱,因为在爱她的人眼里,她是闪闪发光的。
她不用再违背心意地、说一些恶心的话去讨好谁,试图获得更好的对待。她本身就值得被珍而重之地喜爱,她能够拥有一段健康的关系,哪怕一个平平无奇的吻,她说不想,就是不想。
“能抱抱我吗?”她恳求道。
斯内普感到一些欣慰。她开始主动寻求亲密关系,情况好转的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但他怀疑自己能否给得起,如果盖尔太过于缺爱的话。
如果说爱是一口源源不断的井,那么西弗勒斯·斯内普的那口井早在唯一的汲水人离世后近乎干涸,这么多年徒有其形地在那里,井壁上爬满了青苔,直到现在,有另一个人路过,她在井口张了张,从井底的小水泊里照出了自己的脸。
怀里的盖尔发出一声长长的、疲惫的叹息,她已经睡着了。
本文所有涉及政治与军事的部分都很幼稚很理想化,大家领会精神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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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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