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已伤心恸哭。黎明这般凄楚,
尽是残忍的冷月,苦涩的阳光:
辛酸的爱情使我沉醉、麻木。
就让我通体迸裂,散入海洋!
——《醉舟》阿蒂尔·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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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不要直接敲窗户!”阿不思拽过男友的衣领,这让他距离那缕令人目眩神迷的金发更近了,他有些气喘,“更别说直接翻窗进来!你会吓到安娜的,还有阿不福思……”
盖勒特将他剩余的话锁进一个吻里,阿不思对此进行了一些不那么真心实意的抗议,最后在他们分开之刻才得以付诸言语,而盖勒特——不愧是盖勒特——只报以一个坏笑。
“我以为你拉我的衣领就是想让我吻你,”他挑挑眉毛,“不是吗?”
“这回我是认真的,别再翻窗来了。你可以寄信,或者……或者在你姑婆窗口放一盆鹿角蕨,我看到后自然会来找你。”
“可怜的阿不思,”盖勒特感叹,他在树下清理出一块空地,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块野餐垫盖在草地上,很绅士地请阿不思先坐,“连出门会友的自由都没有,还得像间谍一样,鬼鬼祟祟地打起暗号来——说真的,你真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阿不思抿了抿嘴,露出一个捉摸不定的笑容。他曾与盖勒特谈起过那场还未开始就破灭的游学计划——我当然想去,他对盖勒特解释,但是我有责任,我有义务……我已经成年了,盖勒特,他们离不开我。
这不是你的错。那时盖勒特说,不知为何看起来比阿不思更失落。他抚摸着阿不思的面颊,忽然将他年长的好友紧紧抱住。
他们就是在那一天正式相爱的。
“哦,我知道,”此刻的盖勒特说,他紧挨着阿不思坐下,伸手刮了一下身边人的脸颊,“我就是这么一说……好了,亲爱的间谍先生,我在此诚心悔过,并郑重向您道歉——我不该翻你家窗户的。”
阿不思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道歉已接受,您已被原谅,”他一边模仿对方滑稽的口吻,一边向盖勒特转过身,贴着织物粗糙的质感找到对方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那么,怎么了?你怎么突然要见我?”
“我每时每刻都想见你,真心的,”小他两岁的爱人甜腻腻地开口,但那语气只在眨眼之间就就严肃起来,“我看完你的信了,阿不思。关于统治者的责任,以及遭遇抵抗时我们应当采取何种策略的那封。”
“他们必然会抵抗的……”
“是的,麻瓜必然会抵抗。他们没有长远的目光,因此无法理解为何我们的统治将对他们有益(注1)。不过我要说的是,”盖勒特又坐直了一些,他的目光紧追着阿不思的双眼,“恐怕我们将遭遇的抵抗不只来自于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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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他们最初触及这类话题时,阿不思小心翼翼地试探过,你是否曾经为此感到过痛苦?
“痛苦?”盖勒特支起一侧的脑袋,歪着头看他,“那是必然的,如果你被整天关在一艘大船里,和一群鼠目寸光的傻子交谈,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会感到痛苦。”
“不,”阿不思说,“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感到过一种撕裂?”
盖勒特抬起头来。
在历史课上,阿不思说,甚至也不止在历史课上——大到期末考卷上待答的条款签订日期,小到麻瓜误入魁地奇球场之类的趣闻——任何这些涉及到《保密法》的时刻,学校或教师都会教导我们:《保密法》是一项正确的、正义的、必不可少的、不容违背的举措,它的存在为我们带来了和平与繁荣,使我们不必如我们无魔法的兄弟一般重蹈覆辙,但是……
但是,阿不思双手交握,抵住额头,像被沉重负担几近压垮的苦行者,颤抖着叹了口气。
他们在阁楼里,西沉的阳光只照亮一半房间。盖勒特斜靠在阿不思的床上,面孔落在昏暗中,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阿不思。
但是,阿不思继续道,仿佛在告解,夕阳落在的他的双瞳中,像被冰封的火焰,但是我的妹妹受到了伤害,那些欺负她的麻瓜孩子不明白魔法是什么,因为他们的确从未见过;而我的父亲因此被抓走,他做了什么呢?他对麻瓜使用了魔法,为了惩罚那些欺负阿利安娜的人,他们几乎毁了她,而魔法部认定我的父亲是有罪的——
为什么?
他向盖勒特询问,几乎像是求援,他们带走父亲,宣判他违反了《保密法》,两周后就将他投入阿兹卡班——可他所犯下的全部罪行仅是为自己的孩子复仇,不是吗?
《保密法》不该是保护我们的吗?
但是,为什么?他轻声问,似乎以稍响一些的质问会立刻招致惩罚,为什么它没有保护安娜,我的父亲为她寻求正义,于是他被宣判触犯《保密法》。为什么?盖勒特,为什么?
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将尽,阁楼中没有人再开口,阿不思垂着头,低声啜泣起来。盖勒特缓慢走向他,接着用力地将他压入一个近乎令他窒息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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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遭遇的抵抗将不止来源于麻瓜。”盖勒特说,他习惯先陈述自己的结论,且不容置喙,接着才会一条条地填入事例进行论证。他躺在浓绿的树影下起先开口,伸展了一下四肢,小腿和上臂碰到了阿不思。
“没错,就像我们上周推演的那样,”盖勒特自信地说,“待开战后,我们肯定会遭遇麻瓜的激烈抵抗,毕竟我们的主张在麻瓜看来与他们自身的利益相悖。但他们的抵抗终究是孱弱的——他们对魔法一窍不通,我们随时能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所以现在看来,我们最大的威胁反而来自自己人,那些懦弱而顽固的守旧分子。”
盖勒特暂停片刻,侧头看向他的伙伴、他的恋人,而那双湛蓝的眼睛也正回看着他,目不转睛,于是盖勒特笑了。
“你看,阿不思,你所受到的教导都批判着你父亲的罪行,但你的良心告诉你,你的父亲并没有做错,”他捧住阿不思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是无罪的。”
“伟大的智者都有伤痕,”他抬手抚摸阿不思的眼角和嘴唇,视线久久停留在他的眉心,仿佛能看穿那一丛正在灼烈燃烧的灵魂之火,“它们带给你一双明目,正因如此你才能从统治者构建的谎言中醒悟过来,而不像那群麻木不仁的群盲——他们会反对我们——只为了维护他们所谓的'正常生活',为了守着一个能让他们暂时吃饱饭的体制,他们宁愿漠视整个巫师群体的苦难。这些'遵纪守法'的家伙,成日咀嚼着同类的骨肉,然后将同胞的鲜血涂在眼上,遮住双目假装无事发生。”
“当今的魔法体制已经过时了,如他们所盲目维护的所有规则一般,制度不再是我们的保护者,它只是一颗顽固不化的绊脚石——而世界!——世界是靠反抗才能前进的,”格林德沃说,“如不反抗,绝大多数的人们只会沆瀣一气地沉沦下去——懒惰与贪婪刻在人类的天性里,只有极少数的天才能够挣脱它们的束缚。”
“比如你和我,阿不思,”他的眼中似有奇艺的光芒,刺得阿不思几乎流出泪来,“只有你我,只有我们能改变这一切。我们能改变世界。”
如果出自他人之口,这本该是荒谬的狂言乱语,但那是盖勒特——他的言语如此坚定,双目如此清澈——是的,我们能成功,他反复向阿不思许诺,只有我们,只有你我。
阿不思陷入了狂热的情感。他有多恨麻瓜,他就有多爱盖勒特,反之亦然。整个七月,他沉浸在梦想和书写之中,几乎不分白天黑夜地构想他们的宏伟蓝图。阿不福思上来过几次,愤怒地敲响他的房门,他只能以言语搪塞,有一次几乎动怒,因为他的弟弟正好将一处思路打断。但阿不思很快冷静下来——这是他的责任,他生来的义务,无论他多么痛苦,他怎么能抛下自己仅有的亲人。
而盖勒特并不赞同,他们还是在七月结束前爆发了一场争吵。阿不思无法丢下家人,阿不福斯还需要完成学业,阿利安娜一刻都不能离开照顾——他不能和盖勒特一起走。
那你就留在这里?就窝在这个无事发生的角落,每天采买、烧饭、清扫屋子?盖勒特问,你看不出来吗?你所能做到的远不止如此!我们有如此出众的天赋,就意味着我们生来就背负着更大的责任——我们是先行者,领导者,我们必须为所有人指引前路,我们才是未来的缔造者!
阿不福斯就要毕业了,他哀求盖勒特,等我两年,就等我两年。
哦,我可以等你两年,盖勒特讥笑着,阿不思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的模样,可是这世界能等你两年吗?它在飞速变化着,你看不出来吗?在你把才华日复一日地消磨在琐事上时,它正在大步误入歧途!我们就要来不及了!阿不思!世人就要等不起了!
如果你不去,最终他失望地说,那我就一个人走。
等一下,阿不思说,等一下……再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我说过了,盖勒特烦躁地打断他,如果你——
“可是我爱你。”阿不思说,带着意料之外的恳求语气。他从未如此忐忑过,期待的火苗与绝望的飞灰一同在他的脑海中翻滚,使他的心脏下坠,在沉默中牵动出一行泪水。
短暂寂静。盖勒特望着他,最终开口:“我也是。”
“我也爱着你,”盖勒特揽过他,细细亲吻他的脸颊,“我也爱你。”
他们就这样暂且和好了,像一个段落中无关紧要的分号,但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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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头几年令人麻木的剧痛中,阿不思曾在心里偷偷编排过这种可能,又因为幻灭所带来的更猛烈的刺痛而放弃,但是——如果那一天盖勒特没有堂堂正正地敲门,而是悄悄翻窗进来;如果他们没有吵醒阿不福思和阿利安娜,就这样借着夜色顺利溜走,然后,按计划,第二天他们就会踏上海峡对岸的土地;如果他们能够就这样,一同逃离,共同游荡,相互指引着探索方向……他们会争吵吗?他们一定会争吵,这不是没有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会分离吗?如果呢?如果——
没有如果。
那是夏天的尾声,暑假结束前的最后一周,盖勒特格林德沃与他在树下见面。
跟我走吧,盖勒特说,一起离开,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当然,阿不思坚定地回答,这次不带一丝犹豫,我和你一起走!
于是那天晚上,盖勒特敲响了邓布利多家的正门,光明磊落,郑重得仿佛在践行一个誓言。阿不福思走下楼梯,得知长兄就要离他们而去;阿利安娜已经歇息,但阿不思希望能与她告别,就这样——
争吵就这样爆发了。言语和愤怒像滚烫的粘液,滴落、覆盖、包裹,直到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窒息而亡,直到阿不思已经无法清晰回忆起那一场争端的始末。在这直坠冰渊的夏日中,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的,”那个年少无知的阿不思冷漠地说,“我们必然会遭遇一些抵抗。”
“放下!求你了阿不福思!放下魔杖!”他听到现实中的红发少年这样乞求,近乎哭喊,“我不去了!就让他走吧!”
“然后,我们便只能使用武力,” 那个冰冷的声音继续讲述,如命运般漠然,“必要的,适当的。”
“我不会再继续忍下去了,” 在现实中的那个夜晚,在阿不思惊恐的目光中,格林德沃也拔出魔杖,对着他的弟弟,“我只能承诺我不动用索命咒,接下来的一切你后果自负!”
“我们所做的一切,”它机械地陈述着,”都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为了所有的不公能够得到正义,为了所有的不幸能够得到救赎。“
“阿利安娜?阿利安娜!阿利安娜——“
撕心裂肺的哭喊。
从此它永远回荡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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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醉梦氤氲的草地,嫩绿色,仿佛永远不会枯败;他想起被阳光染成金色的河流,他曾以为那是一切幸福的开端;他想起泛黄的信纸,落满尘埃的皮箱,墓碑上的花朵,残破的地图,干涸的墨水,他的爱人跃上窗沿,他们拥抱、亲吻,心脏紧贴心脏,还有很多的、很多的情话……
“你不关心!”阿不福思的拳头砸在他脸上,落下的却只有血液,“你没有一丁点的心!你甚至不肯为她流一滴眼泪!”
天边传来低沉的雷声,阿不思沉默着,眼眶干涩,他只是望着墓碑,望着阿利安娜,压抑的、不幸的、无辜的、痛苦的、被视为耻辱的,残破的阿利安娜,如今唯一能证明她曾存在于世的,是她的墓碑;她的一生,唯一使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死亡。
如果战争开始,阿不思想,如果他口中这些“必然的抵抗”开始,然后“必要的武力”出手镇压——于是,就这样,无数父亲离去,就像他消失的父亲,无数儿童被牵连,就像他死去的妹妹。他不是举世无双的救世主,他不是这场故事的主角。不幸从未歇止,失败与死亡一样会随时降临在他身上。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被眷顾的——
他凭什么以为自己是被爱的?
夏天残余的温度随最后一场雷雨退去,他彻底从幻梦中清醒过来。盖勒特已经不在这里,阿不思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仍在这里——这片逐渐荒凉的山谷,留给他的只有耻辱和死亡——他擦干面颊上的雨水,拎起箱子,离开了那栋曾被他称为“家”的房子。
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End.
注1. 本篇两人提及的信件为哈利波特原著第七部中展示的那封信:
盖勒特——
你提到巫师统治是为了麻瓜自身的利益——我认为这是关键的一点。是的,我们被赋予能力,是的,这能力赋予我们统治的权力,但它同时包含了对被统治者的责任。我们必须强调这一点,并以此作为事业的基石。遭到反对时(那是必然会有的),它必须成为我们所有论辩的基础。我们争取统治是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因此,当遇到抵抗时,我们只能使用必要的武力,而不能过当。(这就是你在德姆斯特朗犯的错误!但我不该抱怨,因为如果你没被开除,你我就无缘见面了。)
阿不思
本篇灵感来自@Hugo胡纛的点梗:
“想看GGAD青年时期从为共同理想奔走到逐渐发现理念不和,渐行渐远的过程。感觉太太特别擅长写价值理念不同的聪明人的思想碰撞。”
我没有写出“逐渐发现理念不合”这个过程,因为我一直以来都认为少年期AD是坚定支持着GG的,直到阿利安娜的悲剧之前,他们都是真的志同道合。AD的善良可能会让他的攻击性较之GG稍弱一些,但从本质上,他出身于一个因为《保密法》而直接破碎的家庭,他对麻瓜、对《保密法》的厌恶可能比当时的GG更甚。甚至某种意义上,我觉得少年GG的反叛最初只是出于一种少年的愤世嫉俗,而与AD——与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受苦的例证——的相遇反而为GG提供了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坚定了他反抗《保密法》的决心,这样的火种被点燃后,即使AD中途退出,都无法改变他前进的脚步。
我觉得少年ggad的最终的悲剧背后,也暴露出了gg自身的问题——他依然不成熟。他看出了问题的核心,却提不出切实的解决方法。问如何使麻瓜臣服?答我们必然将发起战争。再问如有巫师站出来阻止我们该怎么办?答曰:同样向他们发起战争。于是我们看到了戈德里克山谷的终幕:宣称保护巫师的《保密法》没能保护邓布利多的家庭,同样发誓将救助阿不思、保护阿利安娜这般弱者的格林德沃,同样间接导致了她的死亡。
我个人的感觉是,虽然童年和少年时期充斥着长辈的命令和要求,以及学业上与同龄人的竞争压力,令当时的我烦躁不已,但回望看去,我发现那时我还是被保护得很好的。比方说,高中时——也就是本文中gg和ad差不多的年龄——我忽然意识到,原来我随意翻过到每一页历史背后都是切实的死亡,而这世上每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在死,人间的悲剧远比喜剧多得多,我少儿时怎么竟然没有意识到呢?我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也将会成为历史背后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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