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总说自己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那时候晴姐姐、宝姐姐、黛姐姐还有你们都在,大家聚一处地劝我。”
惜春语气平缓,坦然描述着往昔的回忆,却并没有往日不再的痛苦:“后来我放弃了,如今可见放弃得果然不错,咱们这些人里头,我的佛缘该是最浅的那一个。谁能想到,你和凤姐姐这样烈的性子,如今竟不悲不喜,成了俗世里的菩萨。而本该红尘里与功名作伴的,却一个一个成了痴哑盲聋的佛像,往屋子里一待,便比神座上的石像还稳当些。”
“你如今竟是连神佛都敢编排起来了……罢了,好歹你比我是菩萨,我就当你是夸我吧。”
探春苦笑,从前她们总觉得惜春性子里带点执拗,说话做事有时候叫人招架不住,甚至觉得她冷心冷性。可是到了如今的地步,她竟只能在惜春别扭的措辞里听到笨拙的安慰和心疼,心疼她的担当,也愤怒于其他人的逃避。
不愿意去接这样沉重的话题,探春刻意模糊重点,努力显得轻松:“说我也罢了,其他人又怎么惹你了?怎的就值当你‘痴哑盲聋’的评价?”
定定地回望了好一会,惜春选择了顺从对方转移话题的做法。
对她们如今的境况来说,大抵安慰是没用的,愤怒也是浪费的,便是探春真的肯放松下来,顺着她的话发泄委屈又怎么样呢?之后还是一地狼藉,所以宁可跳过中间的环节,选择直面惨淡。
沉下心,惜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起伏:“对面屋里那个,今日又不肯吃东西了。早饭的时候就没出来,午饭我去门前瞧他,半声儿也不肯回我。”
探春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面屋里”说的是宝玉。
当日这处宅第搬得仓促,从抄家到定罪封府,不过几日之间。男丁俱被带走查问,女眷拘在内室,虽是侥幸能不被推来搡去地羞辱,可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的尸体送出去都离开不了,又遑论为未来打算。
至于离开贾府后,一应繁华无法带走。
幸而协同抄家的太监有意向杏嫔卖好,对女眷身上的衣衫首饰睁只眼闭只眼,不至于在走出门的那一刻就失了体面——也仅仅是身上的。抵不得吃穿,连她们当晚的住所都无法解决。
人情冷暖,便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出来。荣宁二府所谓的人脉朋友纷纷消失,只有沾染着血缘的人还惦记三分。
迎春早早过来,薛蝌守候在门前,黛玉和林昭也为了外祖母的死讯赶回来。
出钱出力,又用马车挡住外人看热闹的目光,带他们一路看了几处住所,又走到如今这座宅邸。
宅子位置优越,周边多是进京备考的学子租住。埋头苦读的人多了,至少不至于在考上功名前给自己惹是生非。也是为了做这些学子的生意,周边笔墨纸砚、衣衫布匹的店铺极方便。
仓促间能寻得这里做备选,不用想都知道几人废了多少心思。只是有好处就必然有缺点:这处宅子委实算不上宽敞,顶多比从前探春独居的秋爽斋略大些。价格更不可能多么便宜。
救急不救贫,熙凤和探春深知情分不能挥霍,既已收了几家人不少救济的银两,又有元春从宫里送钱,便再没有腆着脸多要的道理,忙不迭主动去付了房租。总归住个一年还是不成问题的。
正常来讲,一年后他们怎么也该安定下来,想明白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或是谋得生计自己再去续租,或是换个自己觉得更合适的地方。但……
探春想想都觉得可笑,他们贾家哪里还称得上正常二字呢?
还未怎的,便有人暗自嘀咕起宅院太小,过得不如从前。
探春只觉得幸好来帮忙的几人没听见,若换了她自己,听到这种话立时就会将人痛骂一顿绝交。
说到底,纵然有个血缘做牵绊,可迎春一个新妇来帮忙难道没有压力?就算迎春还有元春这个生了公主的姐姐在,不会被汪家看轻,到底也不可能随心所欲。
同样,黛玉是有亲舅舅在这里,可这舅舅难道从前多么照拂过她吗?
帮了是体面,可若贾家先不体面,谁又能一直体面下去?
至于关起来门来分屋子的时候,更是叫人压抑。
除开正堂待客,老爷先预留了一间屋子给宗祠牌位,一间书房,再算上他自己的卧室,和与他相隔甚远却同样宽敞的邢夫人居所,整个院子里的好屋子早就不剩下。
余下的,赵姨娘带着贾环,李纨带着贾兰,熙凤带着一双儿女,还有周姨娘这般虽未生育也难以轻易遣走的老人……零零总总,横竖是长辈们优先。
探春惜春只挨在一处小屋里,略比仅剩的老仆人好些。
可见他们这样的人家,到了这等地步仍是等阶分明。
宝玉自然比她们姐妹住得宽敞,离得也不远,见面的次数却比之从前跨过整个园子的相见要少多了。
可见决定亲疏的从不是距离。
探春摇摇头:“你如今是连宝玉的名字也不愿说了?其实不必如此,他那脾气不是冲你,是冲我来的。昨日宝玉来找了我一趟,为的是……想把麝月秋纹留下来。”
“这是他说的?好!好!好!”惜春霎时拧起了眉,连说三个“好”字,语气里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惊异,“家里这般光景,你和凤姐姐为了遣散干净旧人废了多少心思,他却如此有人情,可真是比我想象得还‘重情重义’。”
“麝月秋纹倒不是那起子想趁着走之前讹一笔的。大约是真舍不得宝玉,家里头也觉得咱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横竖都要卖女儿去为奴为婢,不如仍找旧卖主。”
“那是该舍不得。从前怡红院最得奉承,丫鬟出去比半个主子都体面。可如今是什么状况!家里那么多口人,只敢留下四个婆子负责一应做饭、洒扫、洗衣……麝月秋纹自入了怡红院,可还做过这样的活吗?”
“所以我自然是回绝了。”
“他本就不该来问你。”惜春冷着声,“家里头留谁用谁,看的还是老爷的心思。若真心想留人,他也该去求老爷,找你,难不成叫你去跟老爷说吗?倒是很会为难人。”
“也没什么为难的。”
探春目光掠过惜春的袖口。那下面有一道烫伤,是前日她累到夜里咳嗽,惜春起来给她烧水时不小心烫到的。放在从前,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现在却真切落在了皮肤上。
为着不给家里头添麻烦,两人都没有声张。宝玉没发现自己的一个妹妹形容憔悴,另一个吃饭时疼得筷子都握不稳,依旧找来诉说自己对旁人的心疼。
收回目光,探春依然冷静:“我只是告诉他,我也很想侍书。”
“然后呢?”
“然后他就大哭一场,回去了。本以为他能想开,依你所言,是不吃不喝又想不开了。”
漫长的沉默后,惜春忽而笑了一声:“呵!人说知耻而后勇。我以为他那么心疼大家,若是被刺痛了,至少也能说一句:他一定要想办法把大家都接回来。哪怕只是立个志向呢!”
是啊,志向……探春酸楚,有的人生为男儿,明明已经天生比旁人多了机会,却连往那个方向走都不肯。而自己……探春不是单纯跟宝玉说气话,她跟侍书的确也是多年的情谊,她难道不痛心吗?如果她是男儿,头悬梁锥刺股也要争个未来,才能把在乎的人保护好。
可惜,没有“如果”。
之后良久,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就在探春整理好心情,打算去汇总今日采买的支出时,惜春忽而又开口:“我前几天偷偷去求了几位姐姐一件事。我问她们能否在家里书画铺子里头,给我找些抄写、卖画的活。”
“你疯了?”探春几乎是下意识地抬高了声音,随即猛然压低,先挪到门前闪开缝隙见了无人,才回来用气声说,“你知道这是在做什么吗?家里少说尚有两千两余银,哪里就到了这等地步!再者,便是真到了女眷谋生的那一步,也是用绣活。你用书画,你……”探春几番措辞,发现实在没法委婉,“你知道旁人会说你吗?你知道外头那些男子拿了女儿家的东西是何等意淫丑态吗?你知道大家闺秀公开卖弄才气是……”
“是家道中落流落秦楼楚馆的花魁作态。别看我,都这步田地了,还有什么词是不该女儿家说的。我也不是没看过外头的话本。要不是晴姐姐和大姐姐给咱们求情,要是咱家的罪再重些,说不准话本里头的桥段就要发生在咱们家了呢。”
惜春从来不吝于把话说明白,只是在探春快被自己噎死前赶紧补了一句解释:“你别急。我就算真的卖字画也不会叫人知道的,几位姐姐也还没答应我。二姐姐夫家产业虽大,终究她掌控不得。宝姐姐家里有书画铺子,只是她一向谨慎,也劝过我了。黛玉姐姐倒是没急着骂我,只说兹事体大,叫我万不可争一时意气,须得想好了这条路的利弊,更得跟家人商量。”
“那你不用去跟老爷商量了,他最看重清名,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啊,我没打算跟老爷说。别说让我去,就是老爷自己都不会肯卖自己的字画,大抵会觉得有辱斯文。”惜春很中肯地分析,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利,“我现在觉得男子们也挺有意思的,把赚钱的生计都分了等级,有的人能干,有的人就不能干。分的时候也有心思,便如书画与绣活。”
“的确,一副好字好画耗费的功夫不比绣活少,但只要掌握了基本的书画技巧,诸如抄书、写信乃至画两笔糊弄外行总是容易的。而绣活,再好的绣娘也顶多增些熟练,照旧一针一线熬着眼睛。人到中年就熬瞎了的绣娘不少,一把年纪还挥毫泼墨的文人更不少,偏偏女子便做不得这挥毫泼墨的,可不就是有意思吗?”
“你说这个,不是又绕了回去吗?”趁着惜春说这一大段,探春总算平复了乍然被惊到的心情,“世道如此,若是能做,你也不必琢磨字画了,去科考都比家里头那个有些希望。”
“是,世道如此,我接受,所以我也不会拿女子的身份去,就当是匿名的落魄书生。”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被发现了,别说你,说不定别人也要受牵连。”
“你可还记得年初太医院发的三册医书?因着简洁好用,许多人家都存了几套,连咱们都有写给女子的那本——那实际上是晴姐姐和黛姐姐写的,上头的杏林居士和潇湘居士就是她俩,是圣上允了的。”惜春并不奇怪探春的担心,却不轻不重地撂下了一个重磅消息,“是黛姐姐告诉我的。她虽然未曾答应,却并不歧视女子想要有所作为。咱们只瞧着林家两位姐姐顺遂,其实都是女子,能顺遂到哪里去呢?所以她们想要做些什么。黛姐姐告诉我这条路不好走,要慎之又慎,会难之又难,可是我想走。”
一番话,饶是探春也怔住了。
惜春又道:“不过若真的被人发现了,我也绝不会害了旁人。便说是我自己骗了家人和旁人,冒充宝玉和老爷的画递给的外头,其他人一概不知。如今我也想明白了,清誉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真说起来,外头可是早早就说了:宁府只有门前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我这个宁府小姐当然也不‘干净’。倒是从前试图跟他们区分开的心思太天真了。”
大抵是从前许多年的心痛之处,惜春也没有她自己表现得那么不在乎,略顿了顿,才稳住了继续道:“只是我后来又想了想,我即便真想开了,我不能变成他们那样的人。黛姐姐叫我和家人商量,我唯一要商量的就是你和凤姐姐。毕竟是一个姓的女眷,我唯一怕的就是连累到你和巧姐的名声。旁的,真没什么好在乎。”
探春百分百地相信,只要她现在说“不”,惜春就会立马收起她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被宁府名声拖累的日子是她心中死穴,她和巧姐正如惜春所说的那样,是她现在唯一在乎的。
但是莫名的,探春不想说“不”。
听见女子的医书也可以传遍天下时,探春觉得自己一瞬间泛起的野心,可能比惜春还要大胆叛逆。
她也实在太明白惜春的感觉了。不是非要离经叛道,不是真的就指望自己的书画能赚到金银,不是真的盲目相信自己的才华,只是太绝望了。
这种未来的希望全都被父兄把控的日子,太绝望了。满腔的志气和力气都无处用的感觉,太绝望了。
理性和感性在探春脑海中交汇,一时间纷纷扰扰。几次张口,探春都不知要怎样才能表达,怎样才是对的。
惜春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不着急,却很坚定。
忽而,一阵敲门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探春猛地从纷扰思绪中惊醒,尚未理顺思路,就听见婆子慌乱着急的声音:“两位姑娘,宝二爷不见了。他桌上留了封信,您出来看看?”
白纸黑字,用的还是探春前几日刚采买的笔墨——为了读书人的体面,这是贾府第一批采买的东西,用的是相较积蓄而言令人忧心的价格。
短短四句佛语,不长,看完却让探春和惜春都失去了血色。
原地在冷风里吹了好一会,探春才听到自己被吹得发冷的声音:“他……去出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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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谋生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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