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到了这种要靠诊脉获得信任的时候,晴玉都觉得自己不是神医,而是神棍,最好能把对方上下八辈子的病都诊出来才算靠谱。
从前在家里展露医术是这样,刚进宫了还是这样,好不容易辛苦奋斗几年成功免去“自证”,如今异国来客,堪称一夜重拾老本行。
好在业务没生疏。
微微抬眼向皇帝示意,得到颔首后搭上索菲亚的脉搏,几乎是瞬间,紊乱翻涌的脉象都要把晴玉气笑了。
“看样子公主对我中华医术兴致颇深,已然自行找了医者诊治,连药都喝了五天。”
索菲亚微怔,倒不奇怪对方查探出她用药混淆脉象的小小“考验”,只是精确到日子,多少显得神异了。
“患病之人,自然是等不得,偶遇一位游医便忍不住看了看。即便不是神医,终究习的也是中华医术,既是同一种医术,我自然要试一试了。怎么,难道旁人用了药,神医便诊不出了?”
“同一种医术,自然也有人学得差些。公主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寻了哪位医者,用药大胆,可惜走错了路子。”晴玉不难品出索菲亚避重就轻——她找的怎么可能是游医!
能避开大清护送的官员,或者就是由护送的官员牵了线,用的药生猛异常,硬是把原本的脉象搅得扑朔迷离。有这水平,就算不是太医院的人,起码也是贵族府邸里相熟的名医。
一通操作,摆明了是冲着晴玉来,却又不了解她开挂般的真实水平。
晴玉倒不至于为自己被针对生气,但若她丢了面子,对大清有什么好处?内部再怎么挑事是一说,牵涉到两国就过分了。
是以晴玉开口也不客气,将索菲亚的情况当场剖析个明明白白:“公主幼年曾经常受寒,内里的寒症早早积下,长成后虽养回些元气却终究难以补足,此是一重亏空。又曾操劳过重多思多虑,以致郁结于胸,这是第二重亏空。今年内更受过重伤,伤口在心脉附近,失血良多至今未复,这是第三重亏空。三者叠加,用药正该慎之又慎才对,贸然以猛药补之,只怕公主气血翻涌,五日内不得一日安枕,胸前伤处难免作痛。若再用下去,只怕公主自己也难以支撑。”
晴玉每说一句,索菲亚心里便重一分。
“神棍”当久了,最知道什么内容能唬人。
索菲亚不惊讶神医说她辛劳,却不能不在乎她知道那个隐秘的伤口——彼得一度是真想要她死,又碍于她那一派的势力掣肘,更有皇室的体面在,只好暗地派人下杀手。连鄂国的重臣都不知道此事。索菲亚逃过一劫后也未敢声张,怕露了怯,散了自己手下的人心。
双方都苦心瞒着的,竟就被这素未谋面的神医,在大殿之上堂而皇之点破。
至于幼年的受寒:世人都觉得索菲亚出身高贵,可是皇室之事,哪里是外人所能知?她也有大雪纷飞里的落寞,是自己都不愿提及的过往。
快乐不会消失,只会从一方的脸上转到另一方。
康熙一晚上一直闷着火气: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勾连异国,异国公主还近乎堂而皇之地抖落出这一点,这对最要面子的帝王来讲无异于点火又浇油。眼见得索菲亚被诊得“透彻”,鄂国皇室密辛也随之露出端倪,才诡异地平衡许多。
扳指转过一圈,康熙温和又意有所指:“大清医术博大精深,公主不了解,寻错了路也是有的。如今两国交好,公主常住京城,由杏嫔照看着,想来再不会如从前般积下这许多亏空。”
“您说得是。”
都是做过掌权者的人,脆弱与无错,从不会在索菲亚的脸上真正流露出来,几乎是眨眼间,索菲亚就从怔愣中抽离出来,只有一点根深蒂固的傲气针锋相对,“其实我自来身体不佳,早也习惯了,治不治好的并无甚期待。”
“倒是两国交好,大清又号称‘礼义’,我若是在大清有什么不妥,岂不是大清失礼又失义?我自然是放心的,只烦请贵国操心了。”
有点礼貌,但不多,配上漫不经心的语气,很能叫人火大。
偏她说的对,她能来回在所有人的底线上蹦迪,靠的就是两国正在交好又各自有盘算。若索菲亚死在大清,一个“师出有名”的道德制高点起码是给鄂国赚到了。
迟钝如晴玉,至此也隐约琢磨出索菲亚今天四处撩拨的目的了:没别的,纯添堵。
大清掺和她们的皇室纠葛,她便要报复回来,掺和大清的。
比起姐弟夺权,大清眼下显然有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供调拨。挑拨成了是赚了,不成也没关系。
横竖都是留不下实证的闲来一笔,大局面前,聪明的皇帝不会因为一时意气拿她怎么样。
何况怀疑、嫉妒这样的情绪一旦有了种子,就算一时不显露,谁知道哪天会发芽呢?所以索菲亚不在乎大清有人要拉拢她,也不介意既联手又出卖。一把明牌撂在桌上,愿者上钩。
晴玉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并不敢确定大清这边的“内鬼”,这也不是她现在要考虑的事——看病才是她的职责,是她现在夹杂双方中间的根源
也因为这个职责,晴玉从索菲亚的无所谓中竟又看出点“所谓”。
权谋是政治家的事情,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算计,这门学问很难掌握。但只要是人,在有些课题面前的心理总是相似的——生存,还是死亡。
两世为医者,晴玉自问最能看明白的,就是谁想活,谁想好好活。
索菲亚想活。
哪怕她堂而皇之地将自己的死亡摆在两国交锋的筹码上,暗示着大清才需要在意她的安全,但她的确是想要活下去。
否则她不需要在每一次挑衅后及时收住,看起来像是故意耍着人玩,可实际上一直在皇帝容忍的底线上,而没有真的突破底线。
这不仅仅是政治家的分寸,更是留给自己的余地。
所以……
“再没有病痛可以被习惯。”晴玉主动接上了索菲亚的话,以一个医者的本能,点明一个病人隐藏的最想要的东西,“疾病苦痛在公主之身,即便是一夕安枕亦是不同,自然也有可期待之处。公主秀外慧中,若身体康健,想来更能大有所为。”
想活就好办,有期待、有所求就更好办。
博弈最重要的是底牌与底线,晴玉的底牌是索菲亚最想要的东西,那其实反而不必担心。
就像从前许多次,晴玉其实不是多擅长和人交际的性格,但是在后宫这几年从没直面过真正意义上的危险,靠得是想要健康的人会主动和她交际,并且替她将其他的麻烦挡掉。
而索菲亚更多的挑衅果然止在了晴玉对“康健”二字的咬重上。
“你有把握治好我?”
“自然,包括公主身上的旧疾。”
晴玉完全有自信,笃定的语气足以叫人信任。
康熙何等聪慧,也在这三言两语的交锋中发觉出索菲亚的在乎,想到自己还要用到索菲亚在鄂国的势力,当下出言:“大清的医药冠绝天下,公主只有在大清,才有痊愈的可能。”
锐利的目光落到身上,晴玉能感觉到索菲亚的打量一下子认真许多。
但她依然不惧:“公主在大清来日方长,何妨多些期待呢?”
许多年后,当索菲亚乘船游历西欧各国,口中噙着的药丸仍带有东方那个古老国度的味道。
那年宴会上的“期待”仿佛随着海风传到耳畔,所能期待的,又更甚当年。
无人说得清命运的齿轮如何转动,只是那阵吹向未来的风或许已经盘桓在了紫禁城,在宴会的第二日就吹起华丽的裙摆,衣袂拂过永寿宫,又撩起另一位公主鬓间的流苏。
晴玉用针开药的东西尚未收起,就听见一阵整整齐齐的“杏娘娘安”。
“你们来的倒是巧,都坐。索菲亚公主刚走你们就来了,但凡早些,可都不好让请你们进来。”
“不是巧,是特意算准了的。皇阿玛不许我们去宴会,四妹好奇那个鄂国公主,只好到杏娘娘这里看了。”
“哪里只有我想好奇。”昔年种痘时还有婴儿肥的小姑娘长了些个子,本就活泼的性子越发伶俐,“明明三姐姐也想见见。”
“人家要长住京城的,日后怎会少了相见的机会?”自打有了医女的由头,晴玉跟这四位小公主一日比一日熟,“这般贸然撞上,若是鄂国公主觉得冒犯,或叫皇上知道了,只怕少不了要说你们几句。”
“杏娘娘放心。”隽淑依然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只在晴玉这里多了份俏皮,“我们有数呢!只是远远在路上看了一眼,不曾真的上前攀谈。”
“我是想去的,可是大姐姐不让。”
隽渲的语气里都带了委屈:“听说鄂国公主能言善辩,颇有几分威风。杏娘娘,是真的吗?”
晴玉失笑:“索菲亚公主代表鄂国而来,自然是不能失了气度的。”
“可是听说她还刁难您了!您今天还要给她治病!”
“……听说得还挺快。”看着新鲜点心都顾不上吃,暗戳戳观察自己的一排小美人,晴玉总算回过点味——好奇鄂国公主是一回事,公主们担心她是更重要的原因。
即便是皇宫,真心相待也总能换一点真心回来。
但其实今日的索菲亚还真是一点麻烦没给她找。好似没了昨日那般人人都在的盛大舞台,永寿宫方寸的“病房”不足以激起她表演的兴致。
又或者,是因为终于对晴玉的医术彻底信任,不再需要以身体为代价来布局。
“她并非真心想刁难我,只是国与国之间的交锋,落到了人与人身上。”
晴玉有点可惜,她对索菲亚说不上欣赏或喜欢,只是在陌生的时代,看到一个不同的人总会难免在意。
偏偏她们此生大约都很难成为交心的朋友,因为最根本的立场不同。
索菲亚锋芒毕露的样子很有吸引力,但这锋芒是对向自己这一方的。
这无可指摘,甚至值得参考。
毕竟晴玉眼前的这四位公主终有一日也会离开,到陌生的地方去。就在上个月,索菲亚公主抵京之前,隽淑已然提前拥有了自己的封号——和硕纯禧公主。
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婚事:许嫁蒙古科尔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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