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大清公主们来说,索菲亚的到来其实总体算个好事。
人性所致,攀比之心总是难免,要不然若干年后的家长群体里也不会流行出“别人家的孩子”这种噩梦级词汇。
康熙倒不会把索菲亚当别人家的孩子,但免不了要比一比别人家的公主。人又总是矛盾的,索菲亚身上的野心勃勃他固然不喜欢,可要说自己的女儿不如别人好,甚至在外头不如别人“威风”,那皇帝起码在面子上过不去。
这么一合计,给索菲亚名义上的求学找师资团队时,忍不住要给公主们原有的教育也升个级。学成什么样另说,先把档次摆出来——甚至贾政动心让探春进宫,也不乏这方面风声鼓动。想着就算没有别的际遇,“最次”也能赶上这波给公主团队扩招的机会。
等索菲亚的公主府修好,又临近大公主的婚事提上日程。眼见得康熙第一个女儿就要出嫁,哪怕不是亲生,却的确是养育良久,情感上最特殊的一个。
倒不是说情感对帝王有多重要——这些年靠着牛痘和治疗草原疾病的药物,满蒙之间的关系其实比入关前还要近些,抚蒙那一点促进两族亲密的作用反而不够看了。然而“亲”不嫌多,康熙思来想去,为了面子上好看些,还是不肯贸然取消抚蒙——尽管他自己把蒙古嫔妃丢在宫里看都不看的时候并没考虑过面子。
帝王的情感比不上利益,好在帝王的情感总归是能化成一点利益。
一点父爱,一点愧疚,至少在京城和科尔沁部都给隽淑建上公主府是没问题,日后寻个由头,隽淑亦可回京小住。
派给隽淑的陪嫁人手挑了又挑,主打一个不能比鄂国公主的出使团差,于是少了些只懂刻板规矩的嬷嬷,多了些灵活自由。这两年培养的医女也算派上用场。
私下里,隽淑偷偷告诉晴玉:“于儿臣而言,这些已是从前不可奢求的。”
她的生父恭亲王千恩万谢,乃至后宫有女儿的嫔妃都松了口气:在这个喜欢讲先例讲规矩的时代,有了隽淑的先例,总是保证了之后公主们的生活下限。
而皇子这边,就复杂多了。
索额图早被派去边线商议两国合约,结果比预想中更加惊喜。康熙连日带着笑,顺带太子势力再添新功。
可索额图走了,朝政上自然以明珠为先,而鄂国一事里,条约只是结果,真正的过程是林如海和纳兰容若共同完成的,乃至送索菲亚入京一事也由容若一手负责,真论起来,大阿哥和明珠一党绝不算吃亏。
如此针锋相对的局势下,康熙竟又同时点了太子和大阿哥对接鄂国使团诸事。对两个初入朝堂的皇子而言,两国之事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任务,也是最大的考验。
“我越发不懂皇上了。”
馥郁的香雾漫进纱帐,混杂床底暖炉的热气,皇贵妃只着里衣,由心腹宫女推拿缓解疲乏。
这些年每有疲累难解的时候,宫里跟晴玉还算交好的妃子多爱跑到永寿宫来,盼着身体上的放松能给内心也松一口气。皇贵妃来得最多,心里头的累也最多。晴玉坐在一旁检视着宫女的手法,顺带有一搭没一搭调着新的唇脂。若不是讨论的话题太过严肃,还真像后世美容院闲聊的闺蜜。
“看不懂才对。何必凡事非要弄懂?说不定懂了更麻烦。”晴玉知道皇贵妃在指什么,作为知道结果的人,她倒是能懂,却不能说。
其实皇贵妃也是懂的,只是不愿意面对。
“也是。”
略含苦笑的声音从纱帐里传来:“如何不是过下去呢?还是你看得通透。林大人也通透,刚立下大功封了侯爵,却仍请旨回去修书,这份决断当真难得。”
能不决断吗?
晴玉无奈:从索额图去前线到林如海回来,两党明里暗里的示好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从前还知道碍着晴玉御用神医的身份太特殊,怕皇帝忌惮,如今自欺欺人,仿佛笼络林如海就不是笼络她一般。
所幸他们父女早就达成共识,林家要想长久,绝不能前朝后宫都显赫。为此林如海时刻做着抽身的准备,而康熙也允准或者说满意于见到他抽身。
旁人却未必有这个觉悟。
眼看皇贵妃一双美目下隐隐泛出乌青,又怎能不想到她身上的千丝万缕。
佟佳氏一直是朝中地位卓绝的存在。无论索额图和明珠多么显赫,皇帝的舅舅从不会被人轻视,何况这次条约签订,佟国纲也去了前线。
党争的时候,每一股势力都不会被轻易放过,拉拢佟家的人必不会少,问题在于佟家怎么选。理论上谁都知道中立最安全,但理论之所以是理论,就在于实践中人们往往要发生偏差。
野心无穷。
皇贵妃能管住自己,甚至能管住四阿哥去韬光养晦,却管不住更多人。
“家里给我传了信,想让我妹妹也进宫来。”
几乎是瞬间,晴玉就想到了历史上那位佟佳贵妃。可那是皇贵妃离世之后的事情,现在人还活得好好的呢!
这不是指着鼻子骂人活着跟死了没区别吗?
下意识将目光垂下,见到皇贵妃神情平和,晴玉才后知后觉:她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这几年她们的关系是不错,但不错就不错在有分寸上。
除了共同给胤禛营造过一个“醉心医术”的人设,其他时候的“交心”都主打一个“心照不宣”。一来基本立场相同,都想要明哲保身,所以不必多言;二来性格使然,绝不冒犯。无论处得多熟,皇贵妃从不置喙晴玉在医术上的研究,晴玉也绝不插嘴宫务,更遑论探讨彼此家里的“私密”。
佟氏送女进宫,这可是能让满宫后妃都抖三抖的消息,透露给她做什么?
皇贵妃却恍若未觉,继续抖落着更私密的话题:“这些年,家里一直想让我有个孩子。可我的身体你也知道,若不那时候赶上你进京,只怕五公主根本就……此生能有她一个孩子,已经是天神眷顾了,何况我还有胤禛。但我家里总是不满足的。既然我这么多年都生不下他们想要的,便要换人来了。”
比起把妻妾当生育工具的丈夫,或许更可怕的是把女儿当生育工具的父母。
晴玉算了算皇贵妃入宫的年纪,只怕进宫了多久就被催了多久。佟佳氏若存了这样的打算,会急并不奇怪,可……
“可是我妹妹进宫大概率也生不下健康的孩子对吗?”
平静的声音响起,晴玉一瞬间几乎以为是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愣了愣才发现是皇贵妃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负责推拿的宫女已然退到门边守着,屋子里一时只有皇贵妃无悲无喜的讲述:“我读过你写的医书。你说有些疾病或许会因血脉流传。祖有疾者,后代同血之人若联姻,患疾的可能性增长。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这句话没什么,血脉流传并不稀奇,同祖同姓者也本当不婚——近日才发现,你说的不是同姓不婚,而是‘同血’,所以我和皇上……也算,是吗?”
仿佛惊雷过耳,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想要说又没办法说的,就这么猝不及防被当事人之一掀开。
晴玉抿抿唇,许多种措辞都在嘴边,又都不敢贸然吐露。
可沉默本身就代表了回答。
也许是几秒的寂静后,便听见对方先开口:“谢谢。”
望着疑惑如有实质的一双眼睛,皇贵妃总算绷不住笑起来:“你还是藏不住事情。本来我不确定的,如今也确定了。所以……果然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该多谢你,没有直接说出来。对你这样的神医而言,看到这样的错误而不说大约是最痛苦的,我愿意相信,这里面有为我考量的成份。
明明是很温柔的语气,晴玉却听得心头一酸。近亲婚配的事情,她一直不敢大张旗鼓向人论证,一是论证不了——所谓医仙转世,又不是真能弄出什么大规模神迹来取信于人,更没法拿出大数据来论证近亲生育的问题概率。
二是也得罪不了。最开始的时候,晴玉只是怕得罪皇帝和皇贵妃,也怕得罪那些已经联姻的人家。更怕的是伤害那些姑娘们——在这个婚姻不自由的时代,贸然推翻亲上加亲的说法,受伤害的那一方不言而喻。即便尊贵如皇贵妃,一旦让皇帝明确了两人的结合“不合理”,也不会落得好下场。
被冷落说不得都得是最幸运的一种可能。
所以该要从长计议才是。可晴玉又忍不住说些什么,教导胤禛医术的时候潜移默化透露过,盼着历史上的帝王能想出些更稳妥的想法;写医书的夹缝里也混杂着遗传病夹带那么一两句。
“你做的很隐晦,估计十人去读这一段,也不会有一人往这方面想。也是孽缘,这段本不是我读出来的,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隆科多——额娘想为他迎娶娘家赫舍里氏的姑娘,我弟弟不肯,千方百计地找了说辞。最后竟从医书里翻出这么个角度,也是他锲而不舍。”
隆科多……
晴玉一瞬间失神。
拜前世的八卦阅读所赐,晴玉对隆科多和李四儿的故事印象颇深:一言以蔽之就是宠妾灭妻,为了爱妾李四儿将妻子赫舍里氏百般折磨,手段之残忍令人瞠目。
能毁掉这桩孽缘,本该是好事。可晴玉还是害怕:仅仅是书中这么隐晦的一句话,就已经被人拿去当作武器,去挑剔那些在婚姻中只能被选择的姑娘了吗?
皇贵妃却摇头:“其实与你的书无关。”
“那些会这样做的男子,本身就不期待这段婚姻,早早断了,或许是好事呢?”
仿佛不是在评论自家事,皇贵妃望着晴玉,又好像在望着遥远的自己:“说句你不爱听的,晴玉,或许对你这样的医者来说,真相很重要。但对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来说,真相也许可有可无,甚至影响不了选择。”
“你以为我是看了你的医书,才第一次怀疑起同血联姻的问题吗?”
“我自幼爱书,这些年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去书里翻看那些亲上加亲的帝妃帝后——竟未曾听说过善终。汉时武帝的陈皇后权倾一时,竟也求不到孩子,以致为了子嗣日渐行事偏激。我身在此位,怎能不多思多虑呢?”
“可我还是做了从前陈皇后的选择,用尽一切方法求一个孩子,即便太医明确说过我身体根本不适孕育。那时候我想的只有家族和我自己。所以你看,知道了有什么用呢?为了目的,明知故犯才是常态。”
“但我后悔了。”
皇贵妃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抚摸着身上佩戴的一只小铃铛——五公主喜欢这个声音,皇贵妃便一直戴着:“孩子朝不保夕的那阵子,我在想,这是不是报应?我明知故犯,是我害了她。”
“我今日向你确认,不需要你说什么,更不需要你做任何事。出了这个门,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今日问过什么。”
“说到底,只是为了解我自己一个困惑。我绝不会让我妹妹重蹈覆辙,绝不能再害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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