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寸土寸金,而封家上数五代才能摘出两个官身,其中一个还是这一代的封理。如今这一栋宅邸远离闹市,三四个小院,是多年前封理破格升任大理寺卿时,用陛下的赏银添置。
只是再怎样都是旧宅子,当年也没怎的翻新便住进来。许多年过去,院中青棕的老树更添几道年轮,根系比主人家扎得更深。封选良站在庭院里——这院子住的原是他的母亲——墙角的水缸剥落颜色,在木色底下透出一层绿,偏角斜照,时时散发出明朗的光辉。
封选良在水缸里添过水,他两手撑在水缸边缘,细瞧内壁做的标记——这会的水和母亲在时一般高,而缸里的睡莲也如当年一样好。他脸上扩出一点不可查的笑,紧接着,便跟犯了什么错似的,又将笑容浇去一瓢。
院中的石板水淋淋,青灰的颜色里映着天空的倒影。胖乎乎的白云拾级而上,廊下的石阶长久无人,却也擦得干净。封选良立在原地看了一会,挨着柱子做下,仿佛旁边正有谁念诗文。
他把脸埋在手臂间,只把自己也当作水里的倒影。
那汪水在寂静中包容着院中青色的影子,将他连带水缸与白云一起吞并。手臂边缘浮着一对影子,封选良安静看着那里面的自己,看着飞鸟在里面牵出一条银丝,然后消失在边际。
这汪水也会越来越小,被渐晚的暮色吞并......
院外响起一点声音,封选良有些狐疑。他听出舅舅身边赵熙的声音,只奇怪舅舅今天怎么没留在大理寺里。
心里还稀奇,腿已经先有所反应。小院的门张开又闭合,没人居住的宅院却比外面更有一番春景。他在小径上加紧几步,待远远看到人影时,又低头去把衣服上的褶皱理整齐。
——舅舅今天不对劲。
得出这般结论倒不是因为封选良多么擅长察言观色,只是封理难得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他借着廊下的灯笼看清舅舅的神情,那张砖石般的面孔在这时却生出裂隙。
封理也听到外甥的声音。
他确实常在官府留宿,忽然在夜晚的封府见到封选良甚至有几分不适应。这个孩子像极了故去的姐姐,只是正如老陆所说,姐姐若是知道选良被他养成这个样子,只怕也不会高兴。
黑夜模糊了树与天空的边界,高耸的林木竭力向上延伸,在看不清形容的时候反而得了自在。封理抹一把脸,看着外甥脚下的影子,不知怎么想起出现在他桌案之前的‘苦主’。
这样想着,封理又抹一把脸。
他的父亲,封选良的外祖父是仵作出身。封理从小在父亲那里打下手,平生敬畏亡者却不信鬼神。今晚的奇异着实颠覆他的认知,尤其他白日里还叫好友不要讲什么鬼故事跟外甥听。
“舅舅,您怎么这会回来?”封选良直到走到舅舅跟前才终于说出一句,他心里担心舅舅嫌他多事,但又着实好奇——他知道自己的舅舅是怎样的脾气,这会还有案子未结,他不会这样早早回到家里。
“我在书房遗落一本卷宗。”封理的嘴开开合合,最终也只含糊过去。
谎话......
封选良应一声,心里的疑惑却作了屋檐上的水滴。原本细弱的一滴迟迟不落,坠出挺胖的肚子,砸在地上水花四溢。
舅舅从不把大理寺的东西带回家里,他待在大理寺的时间比待在家里更久。他这样想着,一时头垂得更低,余光却瞥见封理衣袍下盖着的东西。
咦?
封选良直到走远还有些不敢相信,惊讶舅舅竟然真的把挑灯夜读的场所改换到家里。
但那也只是一晚的不寻常,再之后,封理更加忙碌,封选良再没在家里见过舅舅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舅舅就是一个忙碌的身影。只是那时候母亲在身边,封府并没有这样寂静——封选良乐得去大理寺,只是他永远要有个正当的由头才行。
他对大理寺还算熟悉,知道封理大概在的时辰,只是这会却扑个空,陆大人笑眯眯地说封理亲自带人出去。
是为着什么事?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硫磺走私?
封选良一脑门疑惑,被陆伯伯拉着坐下,不好搅扰,却也不甘心这会离去,只好把自己当作大理寺中的又一个影子。
身后有声音——
封选良扭头,房中无人,跟着他来的人自去找相熟的门房解闷。可他偏偏听到脚步声,刻意放大,就是要房里人听到声音。
“陆伯伯?”他试探着问一句,大理寺卿的房间只有不同的卷宗久居。
门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关闭,屋子里尽是昏黑的光晕。这情景下仿佛能听到某人酣睡,那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接替涌现,汇在一起,慢慢就到了近前。
有人,这个人就在眼前......
窗外的风鼓动,吹动庭院的树懒洋洋舒展腰身。高大的一棵老木在房中投下簌簌作响的影子,挤压得本就被卷宗堆满的屋舍不堪重负,连带封选良的影子也在其中被当作字符的一笔。
冷汗从后脖颈扎出来,封选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可那个看不见的‘东西’却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气定神闲,不慌不乱。封选良几乎臆想出对方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从怀里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叫他看清上面的字。
“我需得快些见封大人。”
那是个刻意模糊过的声音,封选良没听过,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怎么确定自己就能知道舅舅的去处。
但他确实知道——
封选良的目光粘在那字条上,只觉得白纸黑字的内容比见鬼更灵异。
什么叫已经跟舅舅禀明?舅舅早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封选良的脑袋晕乎乎得发懵,人却已经朝外走去。他也看不到这个‘东西’,只凭脚步声‘面对’。这个认知叫封选良背上更出一层白毛汗,可这会不是他害怕的时候,强作镇定,到底是把舅舅在哪里说清。
话音落地,封选良再听不到跟前的声音。可他并未松一口气,又开始担心自己轻信。
屋里的影子消散些许,封选良拿定主意,预备自己也去舅舅那里盯着,临走还记得叫人跟陆伯伯知会。他也没跟陆大人说自己要去哪里,并不大张旗鼓,只带着一个长随便朝着封理所在的地方赶去。
叫灵魂回肉身,使棺中人回魂——这样的桥段他听说书先生讲过,却没想到这会竟是真。
耳边街市热闹,背上还残存凉意,封选良咬咬牙——若是那纸上所写是真,稍晚一步都是要耽搁要紧事。即便是假也无妨,至少是鬼神戏弄,算他自己倒霉。而若是这‘东西’对舅舅心怀歹意,他就再去找道长和尚驱鬼,至少那纸上无辜之人不需殒命。
感谢在看的大人们么么么么么[撒花][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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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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