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王宫内,我见到了那个叫做库恩的孩子。他躲在陛下背后,战战兢兢地探出头,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模样,个头瘦瘦小小的,眨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惊疑不定地偷瞄我,一旦撞上我的视线就把头缩回去,像极一只受尽惊吓的小鸟。
在陛下带他来之前,王宫里的人们早就议论纷纷。什么中枢国培育的“天子”、足以用来毁灭一个国家的“咒术武器”,实质上就是个被控制的傀儡,真搞不懂陛下为何要把他给带回来。
“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陛下朝我颔首,把库恩交给了最信任的近卫科诺伊,和我一同进了殿内。
“先生,我想把库恩留下。”
“陛下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望向这个一路看着长大并引以为傲的唯一学生,看着他从勤勉聪慧的年幼王子殿下到成为如今正直勇敢的年轻国王陛下,沉下脸说,“不管陛下有多不爱听,你如果还愿意尊称我一声‘先生’,就听我的话,把那孩子除掉。”
“抱歉,这一次我不能听您的。”他目光坚定,我知道他已下定了决心,如同那悄然运行的属于业都的命运齿轮,谁也无法阻止和改变,“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在解开他身上的诅咒之前,所产生的一切后果由我负责。”
这世界上的战争无处不在,生存本就不容易,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来自敌国的孩子死活。趁着陛下外出巡查,我把一碗掺了毒的药汤端到库恩面前。
“听陛下说你总是睡不好,我给你熬了药,喝下去就可以睡个好觉了。”
库恩坐在凳子上,虽然还是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但看得出已没有初来时那样怕人了。
“卡巴内喊你‘先生’,我也可以这么叫你吗?”他怯怯地开口问我。
“可以,这里的人都这么称呼我的。”这孩子,居然敢直呼陛下的名字。
“卡巴内出去一天了,先生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我还想听他给我讲故事。”
“陛下是业都的国王,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忙,不能总是围着你转。”我把汤碗往他那边推了推,“把药喝完,睡一觉,陛下就会回来了。”
“好的。”他对我的话似乎深信不疑,乖巧地捧起碗,笑着对我说,“谢谢先生。”
他笑得单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眸中闪动着明净透彻的光。我能理解陛下为何要将他从中枢国救出来并破例留他在身边,可是为了陛下和业都,我不能心软。
我藏在桌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而库恩的嘴唇刚碰到碗就被匆忙赶到的陛下给打翻到地上。
事后,陛下对我说:“先生,我不怪您,但库恩,我绝不会放手。”
他说完朝我行了一礼,就如他小时候来上我的课那样,“先生愿意的话,可否和我一起找出解除库恩诅咒的方法?”
面对再三坚持的陛下,我自知目前能做的只有妥协,“但愿陛下将来不后悔自己所作的决定。”
那之后,陛下外出经常会把库恩带上。那孩子好像挺喜欢跟陛下出去,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一脸开心。
我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书房里,把那些与古老法术和咒语有关的书籍翻出来看了无数遍,陛下有时也会跟我一起看,可对于库恩身上的诅咒,我们依然没有从书中找到只字片语,根本无从下手。
这天陛下外出归来,给我送来了一束白色的小花。
“库恩在外面采了好多这样的花,他想要送您一些,但不敢自己拿过来。”
我接过那束花,想来那孩子来业都已有一段时日,有好几回在王宫里碰到,看见他的个头也长高了不少,都快要跟陛下齐头了。
后来只要库恩外出回来,都会托陛下给我捎上几株刚采的白色小花。
“库恩很喜欢王城里的大教堂,每次都会在那坐上很久。当他听说教堂是先生亲自参与设计并监工后,对您很是膜拜。”
陛下大概不知道,在提及库恩时,他的脸上总会有种难得一见的温柔。
我找了个花瓶把那些小白花养在书房,并施以小法术使它们能够持续养活更长的时间。
我以为在敌国暂且按兵不动的日子里,生活总能相对平静地过下去,可是我错了。若不是偶然撞见科诺伊藏着掖着要拿去洗的那件染了血的衣服,我恐怕都不会发觉陛下的身体早就出现问题。
“先生,请您不要说出去,”陛下坐在书房里,脸色是我前所未见的苍白,“尤其是库恩,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
“陛下,你不能再靠近他了……不,应该传令下去,所有人都不可以再靠近库恩。”
“不行,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黑暗中拉出来,再让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他会活不下去的。”
“那就别让他活下去!”
“先生!”
“陛下!你还不明白吗?中枢国知道库恩在你这里,一直没有对我们发动攻击,那是因为他们预料到你迟早会被库恩影响,乃至整个业都,都会被他们制造出来的这个‘战争兵器’给毁掉!库恩就是敌人给我们投放的怪物!你救回来的,是一个怪物!”
书房里陷入的死寂被窗边传来的细微动静给打破,停驻的鸟儿拍拍翅膀应声飞走,撞起的风扫过伫立在窗外的人的红色发梢,失去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一点声音。
“库恩……”陛下刚站起身,冷不防便吐出一口血。
我吓坏了,立刻让科诺伊去把医师找来。
窗台的花瓶里还插着陛下带回来的小白花,而库恩就那样静静站在窗外,久久都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进来。
冬日的寒风夹杂过几片雪花。
库恩一言不发跟在我身后,如果不是我偶尔回头确认他的存在,差点就要以为他凭空消失掉了。
“先生,卡巴内还好吗?”
“当然不好,你那天不是亲眼看到了吗?”
“那天之后,我就没再去找过他了。有好几次他来找我,我都没让他进来,你放心。”
“放心什么?”我随手接住一片冰凉轻盈的雪花,却不曾想过这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次接触到雪,“就算你避而不见,陛下也不会好起来。而你要是死了,他也会活不下去的。”
库恩不解地看我,清澈的眼眸犹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陛下把库恩保护得很好,好到连带着把深藏的情感也掩埋得一丝不苟,可他瞒不过我这个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人。
“库恩身上的诅咒从来都不是秘密,把他从中枢国救出来的那一刻起,我就有想过会导致的后果,我至今都没有后悔过。对于库恩,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对于敌人,我会用尽全力去迎战,业都的士兵也从不畏惧和认输。”那日自昏迷中醒来,陛下这么说着。
守在床边的除了我,还有科诺伊和业都的几位重臣,大家都垂首沉默以对。
“业都和库恩,我都会誓死守护。”年轻的国王陛下有着一双深沉如墨的眸,那里面饱含着热血与执着,坚定与信念,还带着一腔隐忍而克制的情感。
自此,几乎举国上下都投入了解除库恩诅咒的研究,耗时数日,终于在其中一部古籍上找到了相关的资料。然而根据上面记载,那出自某个远古时代、以某个人作为载体、足以毁灭一个国家的死亡诅咒,目前没有与之抗衡的咒术,如果强行解除诅咒,则会招致可怕的后果,自古以来从未有人实践过。
“这上面提到的方法,好像也没有说得太完整。”科诺伊指着书上说,“从来没有人用过,更没人知道有什么后果,还需要谨慎对待。”
“任何方法都得一试。”陛下从他手上夺过了书,“你去找库恩,告诉他我们已经找到了破除诅咒的方法,看他愿不愿意尝试。”
“陛下为什么不亲自去找库恩先生?”
“他不愿见我。”
“很可惜,库恩先生也把我拒之门外了。”科诺伊讪笑道。
陛下注意到那张同样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明白了一切,“抱歉。”
“陛下别这么说,我早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的。库恩先生也是我的好朋友,我跟陛下一样,不会放弃的!”
“我去吧,”我说,“这里没怎么受诅咒影响的人就是我了。”
“先生?”
“反正不管我怎么说,陛下的心也不会改变。中枢国那边又开始蠢蠢欲动,把库恩的事情尽早解决,对大家都好。业都的现状,解除诅咒的方法,包括你的心情,库恩都有权知道并作出选择。”
“不,我的心情……他没必要知道。”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陛下这般没有自信,“你不想让他知道你的心意?”
“我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我不想让他发现我那点龌龊的心思。”
“陛下,发自内心地喜欢一个人,并不龌龊。”
“可是我怕他一旦知道了,会离我而去。”
“库恩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他也不傻,我认为他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陛下真实的心意。他到现在还愿意留在这里,足以说明他对你有着留恋。”
我回过神,库恩仍不紧不慢跟随着我。经过书房窗外,库恩看到了那一株插在花瓶里的盛开的小白花,忍不住好奇地驻足多看了几眼。
“是你之前带回来的花,我给它们施了点小法术延长花期,不过大部分都没熬过冬天,只有这一株活到了现在。”我看出他的疑惑,主动解答。
“真的吗?先生好厉害!”库恩看起来开心得很。
书房的门自里面打开,是陛下。
“我听到了声音,所以……”陛下看向站在我身后的人,眼中满是欣喜,“库恩,很高兴你愿意过来。”
“卡巴内,我听先生说了。”库恩依旧站得远远的,“解除诅咒的方法,无论是什么,我都会配合。”
“事不宜迟,书库后面有个暗道通往地下,那儿是先祖们留下来作为紧急避险用的。”我说,“我们去那里准备。”
“先生,我有一个请求。”陛下对我说,“让我来为库恩施法。”
“什么?不行,这法术有凶险,结果未知,你身为业都的国主,怎能乱来?!”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和他一同承受。”陛下拉起库恩的手,“先生,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科诺伊,把先生送出去。”
“陛下!你可要想清楚,一旦开始就不能后悔了!”
“我永不后悔。”
“卡巴内?!”
“相信我。”陛下握紧了库恩的手,头也不回地拉着他进入暗道。
书房的门在我面前合上,我望着陛下决绝的背影,知道一切已成定局。
一群黑压压的乌鸦自王城上空掠过,喑哑的叫声听得人浑身不舒服。雪越下越大,开始变天了。
我推了科诺伊一把,“你去里面看好陛下,我在这守着。”
“好!先生放心,我会保护好陛下和库恩先生的。”
命运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我不晓得我算不算那双手,把科诺伊推向跟陛下和库恩相同的路。而业都,也在同一天晚上迎来了让人措手不及的毁灭命运。
很多年以后,陛下问我:“先生,我错了吗?”
我反问他:“陛下后悔了吗?”
“……我,不后悔。”
而那时卧病在床的我,已然无法去深究那短暂的沉默和犹豫所代表的意义。
是《再一次相遇》的全新加笔kbko番外无料本第一章,也是试阅,后续全文会在本子完售之后再公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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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番外】怪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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