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队伍相互搀扶着走在没有尽头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已不记得走了多久。
我拖着长时间的法术消耗后疲乏的身体走在队伍最后，一个脱力就要瘫倒，有人从旁边及时搀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看到库恩忧心的脸，也触到了他冰凉的手。不同以往的是，他的体内流动着我不曾接触过的力量，深厚且诡异。周围大部分人都遍体鳞伤，只有库恩，原本受伤的地方早就全部愈合，被陛下从瓦砾中捞出来的他，脸上和身上沾满了混合着尘土的未干透的血迹，却看不出一处伤口。
同样状况的人还有走在前头的陛下和科诺伊。
“不要管我，你去陪陛下。”我对库恩说。
“我觉得卡巴内需要自己静一静……”库恩欲言又止，“而且，如果不是我，业都就不会……”
“这场灾难不能说跟你无关，但我们都没有想到中枢国会直接放弃作为‘武器’的你，用一个婴儿来当新的‘天子’。”
给库恩研究出的方法确实有效，只是诅咒被强行消除后，新的“天子”很快也随之诞生。当婴儿的啼哭自王城内响起，一夜之间，业都便成了废墟。陛下与我以及所有术士竭尽全力去防护，城民仍旧死伤惨重。
我们在一片残垣败瓦的王宫中找到了唯一完好的地下通道。陛下告诉我们，地下通道的尽头在远离业都的一处地下城，那是业都开国先祖于皇室的绝密手记中流传下来的仅限至高掌权者知晓的秘密之地，也是伟大的先祖留给他们走投无路之时启用的唯一“生路”。
于是，陛下便领着于这场灭国之灾中残存下来的人走上了通往地下城的路。
“先生你看，”库恩从随身的小挎包中取出了一株小白花，“这是我在王宫的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应该就是那朵被你延长了花期的小白花。它的生命力真的很顽强，我相信这里的大家也会跟它一样。”
经历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有这么些事，这孩子眼底的纯净和天真却至今没有减淡分毫。我无奈地摇摇头，任由他搀扶着往前走。
当亲眼见到那座传说中的由业都先祖打造的地下城，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叹，即便是自诩深谙建筑设计的我，也不由得佩服先祖的智慧和鬼斧神工。这里虽说与世隔绝，环境也比不过业都，但不仅有空气，城中还有一条横贯而过的河流，只要稍加修葺，再使用一些秘术，长久在此处居住和生活绰绰有余。
业都人民勤恳耐劳，除了伤员，稍作休息和整顿的众人便开始各自利用在废墟中抢救出来的物资搭建居所。
我走到静坐的陛下身旁，“陛下，王宫里一些保存完好的书籍和物品已经安置妥当了。等安顿好并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和构造，我再给陛下绘制出地下城的结构图，还有一些必要的建筑设计图。”
“辛苦您了，先生。不过业都已不复存在，先生也别再叫我陛下了。”陛下目光专注地对着某个方向，看的正是库恩忙前忙后照顾伤员的身影，“在给库恩施行解除诅咒的术法之前，我跟他表了白。后来，术法成功把诅咒解除，我以为我们终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在一起，没想到诅咒消失的同时意味着‘死亡’也被一并抹除，我和库恩，连同守在我们附近的科诺伊，都无法幸免地变成了不死之身。”
尽管从库恩身上流动的力量中感知到了一二，得知事实的我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很可笑吧？就算成了不死之身，我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毁灭。”
“陛下无需自责，你已经做到了一切你能做的。一个‘天子’诅咒的解除，也伴随着另一个新的‘天子’诞生，敌国手段阴狠卑鄙，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根本无解。”
陛下环顾四周，这儿有着战争中幸存的士兵和子民，也有几个大臣坐在一旁，大家都同样衣衫褴褛、狼狈不堪，“我会倾尽所有，让这里的人安稳度过余生。”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度过余生。休养生息数月后，人们在地下城里找到了一条通往地面的通道，陆陆续续地有人或独自或带着家人离去，留下来的几乎都是一些失去家人无处可去的人。
离开的人有的悄无声息，也有的会跟陛下主动告别。陛下从未阻止，也没有责怪他们。他向来尊重每个人的选择。毕竟不管现实如何残酷、外面的世界如何危险，也依然有人向往着那个俗世。
自从陛下让大家别再对他使用尊称，地下城里的人们便改口唤他“卡巴内大人”或“卡巴内先生”，至今改不掉称谓的人只剩下我。我的亲人很早就不在，我从年幼便作为近侍跟随在老国王身边，到了老国王病逝，我又陪伴在年纪轻轻的陛下身旁教导和培育他。对我来说他是唯一的王，也是唯一的家人。
库恩有时会捧着那株小白花来找我，拜托我继续延长它的花期，也会帮我整理从业都里转移出来的书籍。
我问他：“你不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吗？反正你的身上已没有诅咒，也不会死，你有很多的时间。”
“不，我想陪着卡巴内。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段时间你应该也承受了不少压力吧？”我把施完法术的小白花递给他，“我这里除了陛下和科诺伊，很少有人会来，你可以随时过来看看书。”
人们长期积压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作为导致业都走向灭亡的“罪魁祸首”，库恩首当其冲，在地下城所遭受的白眼和责难不亚于他刚到业都的时候。
“先生，谢谢你，我会常来的。至于这株小白花，下次就不再劳烦先生给它施法了。”库恩接过花，微笑了笑，“我想过了，它和普通人一样，生老病死都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我不该强行剥夺它自由生长的权利，更不希望它变得跟我一个样。所以，就让它再陪我这最后一阵子，我再和它好好告别。”
他放下小白花，回过身整理书籍，却不小心被书角碰到，有一截总是缠在手臂上的绷带松开了。
察觉到我的视线，库恩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露出来的一小段黑色纹路，“中枢国那些人告诉我，这是专属于‘天子’的印记，从我有记忆以来它就烙印在我手上了。这些印记没有随着我身上诅咒的消除而消失，大概是要永远提醒我所犯的罪过。”
他重新把绷带缠上，再度覆盖住那些繁杂而华丽、却又如梦魇般永生缠绕他的印记。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
“陪我出去走走。”陛下拉起库恩，声音中带着温柔的安抚，也不知他是何时进来的。
我目送他们牵手离去，藏书室的煤油灯光影影绰绰，把他们的身影照得斑驳而单薄。我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部残破古籍，翻到其中一页，看到上面写着“永生之血”。
只要地下城的人们遇到了困难，事无巨细，陛下都会尽己所能亲力亲为去解决。库恩偶尔也会跟在陛下和科诺伊身后做力所能及的事，他告诉我，这些日子跟着科诺伊学到了不少生活技能，且人们待他的态度也没以前那么差了。
无事的时候，陛下喜欢在地下河边静坐，库恩大部分时间也会陪在他身旁。
我拄着拐杖，挪动着自来到地下城后便落下病根的腿走过，偶然间听到了库恩的歌声。而陛下正微笑聆听着，没有注意到我。
我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附近早已经有几个路过的人为此停驻，有的还带着孩子，大家都只是静静站着或坐着。渐渐地，人多了起来，在陛下和库恩的身后围了一圈。库恩空灵柔和的歌声像是一双安抚人心的手，使人能够获得暂时的平静。那是业都流传已久的坊间小调，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学的。
一曲清唱完毕，人群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陛下和库恩这才回过头，看到突然聚集的人都很意外。
“好听，再来一首！”不知道是谁来了这么一句。
库恩局促地站着，脸庞由于害羞而涨得通红，“我就只会一两首……”
又有人喊道：“那就多唱几遍吧！没听够呢！”
库恩不知所措地看向陛下。
陛下笑着问他：“你想唱吗？”
“如果大家想听的话……”
“那就唱吧，我也没听够。”
在众人的期盼之下，库恩把歌唱了一遍又一遍。之后的每一天，只要有空，他都会给大家唱歌。
库恩的歌声为冰冷的地下城和居住在城里的人心里捎来了一丝丝温暖，人们的脸上多了笑容，那一双双黯淡压抑的眼眸也日渐恢复了神采。
陛下望着库恩被簇拥的身影，对我说：“如果可以永远这么下去，也不错。”
我从河面的倒影中看到了陛下一成不变年轻俊朗的脸，也看到了自己一头花白的发，“我也希望陛下可以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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