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干瘦、枯萎,干瘪,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干涸的眼睛镶嵌在凹陷的眼眶里,像一只□□的骨头,兰抚摸自己的脸,她说:“我像个鬼一样。”
“不,”里苏特开口,“你很美。”
兰回到房间,闭上眼睛。在黑暗和安静里,她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的时候那不勒斯在下雨,雨很大,透过木板的缝隙,阴暗的光洒在消瘦的颧骨,干裂的唇有死皮。
“……”兰去换衣服,这屋子里的东西很齐全,她换了绿色的长裙,但是尺码有些大,好像裹着萎靡的兰花的绿叶,抽出口罩,披上黑色雨衣,雨鞋是蓝色的,有白色的小花,兰整理钱包,准备出门。
“在下雨啊。”
“嗯,在下雨啊。”兰喃喃着,打开黑色的伞。
幻觉Q和里苏特看洒在伞上的阳光慢慢消失,雨水落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世界重新发出声音。
路上人很少,兰背着背包,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下午三点钟,雨没有变得更大,但是人很少,兰拿着地图一一对视路上的店铺,偶尔会用手机给自己录音,她在确认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幻觉,没有参照,她分不清,不能相信自己,也不能相信两个幻觉。
“我们去书店吧?”幻觉Q这么建议,“这样晚饭你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兰结结巴巴跟老板说自己想买一些教科辅助书,但是要超过一定金额老板才送到家,兰买了历史书和一些绘画本,站在柜台,呼吸加快,年轻的打工人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伸出的手到一半,兰就往后退,她有些抽搐和应激。
“小姐?”
“兰,付钱。”里苏特提醒她。
兰拿出钱包,付钱,留下地址。
她在害怕,跑到垃圾桶旁边开始吐,除了苦水什么都没有,她的胃、心和肺都有一定的病变,是生病不是受伤,乔鲁诺没办法创造。
短短的黑发黏在她的脸上,低着头,闭着眼睛,世界颠倒错乱,她爬起来,摁着心脏往前走,幻觉Q问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兰走进餐厅,在最角落的地方,她要了一份口蘑汤,意面,还有果汁,大雨里的那不勒斯是行人稀少的,她在靠窗的角落,雨衣和雨伞都挂在门口,宽大的外套裹着身体,她吃着意面,视线里都是迷蒙。
里苏特和幻觉Q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兰麻木地吃着东西,吃了两口,她看着盘子里瓷碗里蠕动的虫,放下叉子,转头朝向玻璃,她的倒影上方,是坐在天花板上的毒蛇和猫,黑色的雨在倒流,红色的树延展着伸向黄色的天空。
是真的,还是假的?
土和水做的泥人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把刀,兰微微转头,高大的服务生端着一杯酒站在她身边。
“是坐在那边的男士送您的酒。”
兰盯着那杯酒,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
跑,快跑。
她尖叫着把那杯酒砸在地板上。
恐惧在爆炸,兰拿着斧头劈开阻拦的藤蔓,骨骼的墙在她面前倒塌,细小的刺划破她的肌肤,扎进她的脚踝,她摔倒了,跪下了。长者犄角,猫的脑袋,猴子的身体,蛇的尾巴,怪物们向她挤压。
服务生和那个男人问她怎么了。
兰从碎玻璃里爬起来,忽视绊倒她的椅子,把她弄得斑斑驳驳的玻璃,她往空无一人的街道跑,冲进雨里。
幻觉Q和里苏特追着她。
兰跑回屋子,她神志不清地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门,关门,挂上十几条门链,脸上的惊恐还在,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湿漉漉地跪在地上。
“兰!”里苏特喊她。
幻觉Q去拿药,还倒了水。
兰说:“爸,我错了,别打我,别打我……”她抱着脑袋喃喃,“……妈妈,妈妈,妈妈……”
里苏特说:“兰,你爸爸被我杀了!兰!他早就死了!你爸爸早就死了!”
兰猛地惊醒,她的眼睛空空如也,没有畏惧,也没有恨。她直起身子,歪歪扭扭地走向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了指甲刀,跪倒在幻觉Q面前,伤痕累累的女性的手,拿着指甲刀,开始为他剪指甲。
平静又安宁。
房间在改变,西式的阁楼变成了日式的榻榻米,空空的花瓶里多了一束不属于意大利的野花,但是那张床,金色的漆花床柱,铺着红色的鹅绒。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兰脱下绿色棉布睡裙,**着躺在红色鹅绒上,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上被划开的手腕,黑的眼睛注视被木板钉着的窗户。
好安静啊。
她闭上眼睛。
睡吧,睡吧,现在是噩梦,睡醒了就好了。
阿帕基和特莉休来敲门,是白天,没人应,两个人几乎要暴力进门的时候,后面传来了声音,兰抱着花盆看他们,枯瘦的女人注视他们,黑色眼睛没有倒影。
“特莉休,”兰问,“你是真实的吗?”
“当然,我是真实的。”
兰转向阿帕基:“阿帕基先生,你是真实的吗?”
“……是的,我是。”
兰转向另一边:“纳兰迦先生,你是真实的吗?”
两个人流着冷汗看他们旁边的空气,兰抿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去开门,“我去买花了,特莉休和阿帕基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特莉休松了口气,晃晃手里的背包:“你昨天从饭店里跑了,老板从你落在包里的手机看到了我们的联系方式。”
“……”兰捂嘴,很是震惊,“所以是真的。”
她道歉,说自己昨天想出去走走,吃饭的时候,有个男人请她喝酒,她很害怕,就失控了,就回来了,把包忘在店里了。
她害怕酒和男人,特莉休明白昨天只是一个意外,肩膀放下来,兰去厨房倒果汁给他们,“兰,你能出门了,挺好的,现在还有看到幻觉吗?”
“有一些,吃了药之后好很多,慢慢来就好。”
阿帕基看桌子上的白色栀子花:“花开的很好。”
“嗯,金色月季,老板说是新鲜的花。”
两个人对着一束月季沉默了。
兰把橙汁放在他们面前,三杯果汁,兰握住第三个杯子:“特莉休,我是端来三杯橙汁,对吧?”
“嗯,只有三杯,橙汁。”
兰把三杯橙汁放在桌子上,阿帕基发现她在坐下的时候没有坐在离特莉休最远的位置,而是盯着两张沙发椅,然后拿了垫子坐在地上。
她的眼睛偶尔会停在空中。
阿帕基开口:“事实上,是乔鲁诺,我们最近闲下来了,乔鲁诺说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
兰不明白:“我什么也没做,我才是应该感谢你们,你们救了我,不然我就死了,我才应该感谢你们。后续很多事情也都有劳你们了,谢谢。”
阿帕基几乎说不出话。
兰歪头咳嗽几声:“昨天淋雨了,有点感冒。”
她从手提袋里拿出感冒药,喝下去。
特莉休努力微笑:“算是庆祝之类的,毕竟前一阵子太忙了,而且兰你也算我们的同伴,一起参与再合适不过。”
兰歪头:“我的脑子,最近不是很好使,特莉休,我能思考几分钟吗?”
疾病和药物让她的思维变得很慢,她盯着杯子,一动不动,好几分钟,她慢吞吞说:“我不能看见酒,也不能靠近男人,我会应激,意大利语也不好,所以如果我去的话聚会上不能有酒,他们也不能太靠近我,还要一个翻译。”
她掰手指。
“可以吗?如果大家都要迁就我的话,会很难受的吧?所以我还是不去比较好。”
“没事啦!这点小要求!”
“……嗯。”兰眨眼,“特莉休,只有你和阿帕基先生来了,对吧?”
“我和阿帕基真的坐在你面前。”
兰点头,门铃响了,兰盯着水杯,响过好几声,外面的男生说是来送书的,兰看着杯子上的水珠,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布袋,袋子上有马克笔写的地址,她从里面拿出一卷钱,抽出一张,小心从门缝那里塞出去。
只塞了一半。
钱被抽走了。
“放在门口就好。”兰说。
“谢谢惠顾!”
兰吐了口气,一个一个卸门链子,打开之后愣住了,她回头:“特莉休,这堆书,是有这么宽,和我一样高吗?”
特莉休也很惊讶,说是,你买了好多。
兰:“……”
兰沉默很久,双手合十:“能拜托你们帮我搬书吗?”
有书房的,但是没什么书,阿帕基和特莉休帮忙把书放进书房就离开了,让兰等消息。
兰和他们告别,回到书房,对乱飞的书视若无睹,找出教材,笔记本和笔,开始看书。幻觉Q在另一边,很满意,里苏特坐在另一边,看着她。
兰看着数学题,想了很久,真的很久,才想出答案。
她一头栽在桌子上,脸上都是麻木。
“有些伤害是不可逆的,”幻觉Q说,“你不可能回到以前那么聪慧的状态了。”
兰说:“我本来也不聪明。我不够聪明,我也不是某方面的天才,我只想过一般的生活,从小就是,普通,只要普通就够了。”
“只要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就好了。”她说,“我想治病,治好了就去上学,我不聪明,但也不笨,大概能上一所二流的大学,毕业之后找一份工作,可能喜欢可能不喜欢,偶尔吃吃自己喜欢的食物,假期出去玩或者睡大觉,正常地抱怨或者高兴……”
她看着被钉死的窗户,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除了恐惧,对什么刺激都是麻木的。舌头吃不出咸甜,感觉不到痛,对冷热也很迟钝……我生病了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了,我的一辈子被毁掉了啊,我总想着活下去,活下去,但是这么活着真的好吗?我能够治愈自己吗?”
幻觉Q看着她:“你一辈子都和普通无缘了。”
兰说:“人渣。”
她继续做题。
傍晚的时候出门,买水果,买一些必需品,后知后觉被提醒生理期的时候她还挺高兴的,“没怀孕太好了。”她感慨着。
里苏特看她。
幻觉Q问她多大了,兰借着超市卫生间换了卫生巾,数着时间,“17,18,17岁,生日在11月,所以还没到18岁。”她说。
幻觉Q看里苏特:“垃圾啊你。”
兰洗手:“你们都是垃圾。”
幻觉Q看她。
兰还没发觉自己说了什么,她也不在乎那些,拎着袋子回去的时候被打劫了,她很配合,把钱包什么的都掏出来。
“很配合啊。”
“我有心脏病,”兰说,这不是假话,医生说她心脏有衰竭,她慢吞吞用意大利语解释“我还不想死。”
两个小混混听见她这么说,也收了威胁用的小刀,拿了钱,证件什么的倒是还给她了,兰问:“你们是真实的吗?”
“哈?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当然是真实的!”
兰点点头,抱着自己在超市买的东西继续走,两个小混混见她这个样子,也没怎么样,抢劫不是要杀人,闹出人命总是不好的,他们说真是大赚一笔,兰慢慢走。
“走吧!去换点药!”“真是的,最近白粉涨价也太快了!”
兰停住,大部分她听不懂,但是毒品什么的特莉休和布加拉提经常说,他们几乎每天都打电话确认她还正常活着。
兰磕磕巴巴用手机翻译他们是不是要去买毒品。
“怎么?你也想要?”
兰摇头,低垂着头说有点害怕,然后在他们的嘲笑声里离开,打开手机,给布加拉提打电话,开口先确认真假,然后说这附近有人好像在卖毒品。
“你没事吧?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兰看绿色的天空,蓝色的墙壁,愣住了。
“布加拉提先生……”她很不好意思,“我好像迷路了。”
来的是乔鲁诺·乔巴纳,兰看他,不是很确定地喊了一声米斯达先生,乔鲁诺·乔巴纳简直哭笑不得:“是我,乔鲁诺,兰,我是真实的。”
“……乔巴纳先生。”兰站在三步远的距离。
乔鲁诺·乔巴纳叹了口气:“兰你喊我乔鲁诺就好,布加拉提去处理一些事情了,”他捡起东西,“我送你回去。”
“给您添麻烦了。”
“不,你给的消息很重要,谢谢。”
兰不动声色又远了一步,乔鲁诺·乔巴纳没什么大反应,调查了她的事情,她讨厌男人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反应。
她不够冷漠,是个好人,即使经历了那样的地狱也在努力爬上来。
“兰小姐,都能出来购物了,恭喜,病情在逐渐好转。”
“嗯,我感觉最近好多了。”
好多了就不会自己跟自己说话了。乔鲁诺微笑:“真是好消息。”
“嗯,嗯。谢谢你们,为我找医生,还帮我安排房子,谢谢。”
“……”乔鲁诺还是笑,“我们是朋友嘛,不要那么拘谨。我才应该说谢谢,兰小姐你是个普通人,和我们这种□□做朋友,还帮助我们,这可是很大的信任,我很荣幸。”
“乔巴纳先生是个好人,想做□□是有自己的原因吧,”兰说,很认真,“那是很重要的原因。”
乔鲁诺注视她,看到少女脸上的悲悯,她说:“乔巴纳先生,很努力地去完成梦想了,辛苦了。”
她在怜悯他,怜悯他的悲惨,怜悯他的辛苦,她为命运加诸在他身上的考验而悲伤,她祝贺他的荣耀,怜悯荣耀之后的伤口。
被那些苦难消磨了,所剩无几的人性之下,被挖空的心灵留下深深的、不可补救的深坑里,是几乎包容一切不公的怜悯。
关于里苏特和她的调查很简单,里苏特在一年前杀死她的父亲,她就在现场,里苏特把她带走了,出于什么缘故他不清楚,他没有日记,衣柜里有她的衣服,是纯白的,他们欺骗她得到了很多钱财。
他们都以为是利用,但是有一张照片,她的照片,是一个生手拍的,穿着白裙子的少女赤足站着,双眸半垂,手臂自然,像是放下,也像是抬起,她的表情是空白的,温顺的,算不上美丽,也算不上什么出彩,很普通的一张照片。让乔鲁诺·乔巴纳把那张照片放在抽屉里的时里苏特在照片背面的字迹,他在背面写下自己有罪,希望获得神明的原谅。
现在想想,那张照片的视角,不是俯视,也不是平时,是仰视,是跪在神像前告罪的信徒仰起头的角度。
里苏特称呼她为神明,里苏特说他毁了神。
她的能力确实很像神明,肯定一切,否定一切,但是除了能力呢?
伤痕累累的她在怜悯一个帝王,一个恶徒。
“兰小姐,”乔鲁诺·乔巴纳看前方,“谈一下里苏特,你会反感吗?”
兰看他,安静了二十几秒,问:“乔巴纳先生,你是真实的吗?”
她真可怜,被伤害的神。
“我是真实的,因为有一些事情,是关于里苏特的,他的钱财什么的,我想全部给你,但是我不太确定你会不会反感或者抗拒,我不想冒犯你。”
兰想了想,视线瞥向跟在后面的里苏特,好一会儿,说:“捐掉吧,我不是很想要。我爸爸的遗产能帮我打官司争取吗?虽然不知道大概数目,但是应该不少……”
“这个是没问题的,后续会安排律师跟你谈。兰小姐没有很抗拒和我谈这些,是能接受了,病情在变好,真好。”
“嗯。”
“兰小姐,你恨里苏特吗?”
“恨。”没有丝毫犹豫。
“嗯,想想也是,怎么也不可能原谅那种人渣,兰小姐,会可怜他吗?”
兰呆呆得,她的脑子还是很迟钝,可怜吗?可怜算什么?可怜和恨一样吗?
兰说:“我觉得他很可怜……会不会很可笑,我恨他,他对我做的事情,犯的罪孽,应当落到地狱之底,我永远搜不会原谅他。可我又可怜他,这个世界对他不够好,他真可怜啊,我希望他能解脱。连我爸爸那种死不足惜的垃圾,我都希望有人能把他打包扔进可回收管理站,希望他下辈子能好好赎罪,做一个好东西。”
她很善良,希望自己的不公得到伸张,也希望那些罪人能好好赎罪获得解脱。
她只是个正常意义的好人,一个疯了的正常意义的好人。
“乔巴纳先生,你是真实的吗?”
“兰小姐,”少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是真实的。”
兰指着路口:“那里蹲着一个喊饿的小孩子,她是真实的吗?”
乔鲁诺·乔巴纳说:“那里没有蹲着的小孩子。”
兰收回手,走过的时候还是稍微侧身避免踢到幻觉。
里苏特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她恨他,恨一个伤害她的人,永远也无法原谅他。她怜悯他,如同怜悯一条无家可归的恶犬。
“你读过歌德史密斯的《挽歌》吗?”幻觉Q没有笑,也没有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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