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来接兰的是福葛，纳兰迦和特莉休，兰问她们是不是真的，问自己穿的什么衣服，吃了药，确认之后才上车，特莉休问她最近除了散步还做了什么，兰说在复习，只是脑子实在比不上以前了，很多东西都记不住，基础数学题都要算很久。
纳兰迦在前排，闻言点头：“这也不能全怪你，数学就是很难，比如什么15的平方……”
“225。”兰回答的迅速。
“……224开根号。”
“12。”
“9的三次方。”
“729。”
纳兰迦：“……”
福葛问：“兰小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
兰歪头，十来秒，才明白他的意思，“高一，十五岁之后我就没去过学校了，大概？我不大记得清了。”
纳兰迦沉默了。
兰问特莉休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特莉休说不是，和她没关系，纳兰迦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数学题没做对很难过。
兰歪头，想了一会儿，说：“人擅长的不一样，纳兰迦只是碰巧不擅长数学而已。”
纳兰迦立刻振作了：“对啊！我只是不擅长数学！我地理可好了！福葛！你不准骂我！”
被阿帕基和布加拉提五令三申不准发脾气暴走的福葛：“……”
兰看车子外倒退的世界，忽然咳嗽起来，摁着胸口表示自己没关系，打从逃跑成功之后她的身体就很差，可能之前就很差，只是被发现了而已。
兰闭上眼睛，她说：“摩托。”
“什么？”
兰的唇角微微上扬，“摩托，我以前打工的时候，是开摩托送货的，没人的夜路，我能把摩托开到80码，风——”她比划了一下，“呼一下，世界就后退了。”
她就有自己跑掉的错觉了。
她再也没办法把车开到80码了，骑自行车快一点，风都会割伤她的肺。
兰说：“抱歉，可能是吃了药，我有点困，到地方喊我可以吗？”
纳兰迦·吉尔卡坐在位子上，老老实实。
到了地方，兰醒了，跟着去了聚餐的地方，冲出来迎接他们的是那个在竞技场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现在他有了双腿，他……很高大，兰的手有些抽搐，男人站在五步远的地方：“早上好啊，小姐。我是J·P·波鲁纳雷夫。”
是个法国人。
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问：“波鲁纳雷夫先生，你是真实的吗？”
“是真的，我本人就站在你的视线里。”
兰和他们一一确认，乔鲁诺·乔巴纳和布鲁诺·布加拉提在接待别的客人，会迟到几分钟，他们在门口告别，是日语，声音有些耳熟。
兰微微侧头，和一个绿色的哥布林匆匆对视，她回头，桌子上没有酒，她坐在特莉休旁边，等待乔鲁诺入席，福葛和她谈律师的事情，她没什么要求，遗产能要多少是多少，而且只要钱，她只要一些能生存的金额就够了，剩下的全捐出去就好了。
“那不是干净的钱。”兰用别扭的意大利语解释，“我拿了会做噩梦。”
福葛微笑，说自己知道了。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乔鲁诺注视兰的容颜，微微蹙着的眉展开，眼中涌动着怜爱与尊重：“兰小姐也不用着急那些，先慢慢修养，身体先养好再说。”
兰思索，莞尔一笑，回答说：“我想到十月份就离开意大利。”
乔鲁诺的笑定格为惊讶，搭在桌子上的手猛地收紧，把桌布攥成一团，翠绿的眼睛里，瞳孔微微缩紧，眉毛锁出两条竖纹，他的脸上是惊慌。
现场的大部分成年人：“！！！”
特莉休也在惊讶怎么会这么快，兰解释说，自己想去安静的地方修养。
乔鲁诺很快开口：“意大利有很多安静的地方！”
兰摇头：“我想去朋友那里，是被父亲带来意大利之前的朋友，那是很和平的小镇子，我也没有和他们好好道别。镇子上的人也都很和善，我可以找一份兼职，慢慢读书学习……”
“你在意大利也可以做这些事！”乔鲁诺拍桌子，“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兰被他的行为吓得缩了一下，她不理解，乔鲁诺是这样容易生气的吗？是真的吗？
她转头问特莉休：“乔巴纳先生是在那边吗？他是在生气吗？”
生气？当然是在生气。
“乔鲁诺坐在这里哦，”波鲁纳雷夫笑着打散尴尬，“他没生气，刚刚在问你是不是没把我们当朋友，你想要和平的话也可以留在意大利的，你的能力去到别的地方，万一失控怎么办？他是在担心。”
担心吗？
“谢谢。乔巴纳先生，您真温柔。”兰微笑，是自己看错了，“大家也是替身能力者，而且只要吃药，配合治疗，我的能力会被约束的，在之前就是的，请不用担心。而且现在信息、交通都很发达，我们联系见面都很方便的。”
乔鲁诺·乔巴纳：“……”
喂，真的假的？
波鲁纳雷夫把乔鲁诺摁下去：“这件事以后再说嘛，现在事情那么多，兰你也等到我们摆平你家的事情再说离开的话，不然我们可不放心，先吃饭吧，先吃饭。”
兰的深呼吸，却开始感到不安，她说不清楚，但是开始不安。
这是不应该的，他们是朋友，她不应该排斥或者抗拒，她不安，好像被猎豹盯上一样不安，好像有什么，有什么……
里苏特说：“小心乔鲁诺·乔巴纳。”
兰猛地抬头，世界颠倒错乱，金色的耀眼的神像有着鹰的翅膀，人类的身躯健美优雅，高大完美，但是那头颅有着恶魔的犄角，有着野兽的獠牙，蓝色的猫科眼睛竖着排列在脸上，只有一只，深深地、深深地凝视她。神像那么近，那么近，近到他的獠牙挨着她的额头，张口就能咬下她的脑袋，扯断她的喉咙。
她在害怕，手抽搐了一下，刀叉掉在地上。
特莉休下意识去捡，听见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她吃惊地看过去，起身的是乔鲁诺，后知后觉，她开始明白了，惊讶地捂住嘴。
“真的假的……”波鲁纳雷夫觉得头痛。
金棕色的皮靴渐渐走近了，翠绿的眼睛深沉像长满水草的湖泊，年轻的教父走到她面前，单膝跪下，捡起人类落下的刀叉，仰头注视她，她也在看他，迷茫，恐惧。
神像正站在她身后，四只手臂抱住了她，绿宝石一样的猫眼睛贴着她的脸。
乔鲁诺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
“兰——”
魔鬼在低语。
“你不觉得我很可怜吗？”
“……”
兰转过头，低声问：“特莉休，我身后站着人吗？”
捂着红脸的特莉休：“欸？”辣妹立刻被召唤出，和主人一起看。
特莉休说没有。
兰在颤抖：“真的，什么都没有，对吧？”
“兰，真的没——”特莉休被兰身后出现的一张大嘴吓得呼吸要停住，兰的眼睛也在颤抖，在若隐若现的獠牙里，那是一颗张着大嘴的脑袋，像蛇的嘴巴一样张的大大的，獠牙已经穿透兰的脑袋，只差上下一合了。
“特莉休……”兰微微抽搐，“你是真实的吗？”
特莉休咽口水：“兰，我是真实的，你身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恐怖的怪物瞬间不见了。
兰深呼吸，吐出来，喃喃着是错觉啊，抬手从盘子的左手边的空白处拿起叉子，吃意面，两只眼睛空空如也。
完全没有跪在她身边的乔鲁诺的影子。
“兰，”布加拉提开口，“你的左手边，是什么？”
兰眨眼，一条绿色的蛇顺着她的左手冲向她的喉咙，乔鲁诺抓住那条蛇扔到一边。
兰很茫然：“不是幻觉吗……”
她看乔鲁诺，问特莉休，自己左手边是谁。
乔鲁诺说：“兰小姐，是我，乔鲁诺，我是真实的。”
兰回头，看里苏特，好几秒，又低头看自己的脚边，她抬头的时候是微微笑的，她说：“谢谢，我可能最近吃药有点多，大脑有些反应不了，谢谢乔巴纳先生。”
“……不客气。”
她注视着乔鲁诺·乔巴纳回到他的座位，挨个看坐着的人，他们都注意到她的视线在对面纳兰迦的左手边和自己的左手边有停留，最后只是垂下眼睛，吃着东西，喝水。
纳兰迦咽口水：“兰，你没事吧。”
兰没有任何反应。
纳兰迦大声喊了一遍，兰慢慢抬头，看纳兰迦，好几秒，她说：“抱歉，我跑神了，你刚刚说什么？”
她盯着纳兰迦的眼睛，盯着纳兰迦的嘴唇。
纳兰迦一头冷汗，他说：“你要不要吃沙拉？”
兰把盘子给纳兰迦，纳兰迦给她加蔬菜沙拉，兰道谢，稍稍吃了几口，又抬头往布鲁诺的方向看去，就像被人叫了名字一样。
布鲁诺和她对视。
兰低头吃东西。
幻觉Q：“没人跟你说话。”
兰：“我知道。”
兰：“特莉休，能帮我倒杯水吗？只要水。”
她对着天花板说，空空如也的杯子渐渐出现水，哪怕横在半空中也没有洒出来。
她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她听到谁在跟她说什么？她眼中我们是什么样子呢？
兰对着布加拉提说：“感谢您的关心，阿帕基先生，我在变好。”
这算好吗？这算好吗？
特莉休眼中涌出泪水，整张餐桌都有些沉默，兰吃了一会儿，说自己吃饱了，能不能先走，她把药忘在家里了。
布加拉提送她离开，兰在对他道歉，“我把聚餐搞砸了。”兰说，肩膀耷拉着，“人多的话，我不是很能确定哪些声音和画面是真的，对不起。”
之前人多的时候，她不是晕倒，就是快晕倒。
布加拉提微笑：“这不是你的错。”
兰说：“这就是我的错，对不起。”
“……没事的，大家没有生气，大家只是担心你，下次一定要说出来。”
“嗯。”
“兰，”布加拉提看她，“你觉得，乔鲁诺怎么样？”
“乔巴纳先生？”兰不明白，“乔巴纳先生很好，很温柔，很理智，他总会点明我的幻觉，也很好地利用了一些规则，他很聪明，很强大……”
她不知道了。
“你——你会觉得，乔鲁诺很可怜吗？”
“……可怜他是对他的侮辱，布加拉提先生，他不会乐意听到这样的评价的。”
“是我失礼了……但是，总觉得他很辛苦吧。”
布加拉提看低头的少女，黑色的发丝贴着少女的后颈，空荡荡的黑眼睛没察觉他的表情，望着脚下的地面。
“这么说很失礼，他很努力地去完成了梦想，我应该祝贺他得偿所愿，但我却想为他落泪，他以前一定很难过吧，他的家庭不够圆满，他没有可以聊天的朋友，孤孤单单地坚持着谁都不能告诉的梦想，跌跌撞撞地活到十五岁，真了不起啊，乔巴纳先生。他总是笑，但是有些笑达不到眼底，那就不算笑，他很多时候都不开心……他好可怜啊。”
她悲伤地对上布加拉提的视线。
布加拉提从那混沌里看到对自己的怜悯，她为自己过去受到的伤害而悲伤，哪怕她觉得这怜悯是对现在的他的侮辱，她还是忍不住可怜现在的他，这个可怜的人好像在说：真可怜啊，布加拉提先生，坚持了这么久，你真厉害啊，真是辛苦了啊。
她在可怜他。
伤痕累累分不清世界真假的人，在怜悯他。
就像圣母一样慈悲。
他想到了里苏特为她准备的白裙子。
“兰！”
谁喊了她的名字，在别墅门口，兰在第三声才去看，她的脸上浮现震惊和喜悦，但是旋即又变为恐惧。
那个拜访乔鲁诺，抽走一管血的日本人站在兰面前，泪流满面，说：“兰，问我吧。”
“……”兰咽口水，似乎在害怕这个人也是幻觉，“康一君，你，你，你是真实的吗？”
广濑康一抽鼻子，很大声地回应：“是的，我是真实的！！”
兰微微张大嘴巴：“……”
兰说：“我想起来了，我是见过波鲁纳雷夫先生的。”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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