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人是延迟的专家。他们一年到头都在过节。因为每个节日的余韵都能延长到下一个节日的到来。
上周的圣诞节氛围仍在持续，街上不知道哪个商店里重复播放着圣诞歌。
铃儿响，铃儿响，铃儿他妈的一直响。
她看起来特别开心，好像一辈子没出过洞穴似的。
普罗修特没有找到任何蓝色的东西，现在看到她的脸，恨不得一耳光抽上去。
但他不能这样做，他没有打女人的爱好。这是没风度的。他这样告诫自己。你不是最爱面子了吗，别在这时候把事情搞砸了。
他们去咖啡厅，普罗修特在更年轻的时候经常去巴黎，他认为巴黎比米兰懂得现代潮流。这是一种对艺术品的怠倦，他看腻意大利大街上遍地都是的高雅艺术，名家作品，传世经典。他需要新鲜的刺激，巴黎成为了比较安全的选择。那里同样洒满百年前天才的光芒，也有蓬皮杜中离经叛道的先锋。
很多人认为普罗修特文化水平很高，其实他高中肄业，逃离米兰家族的掌控，跑去南意加入帮派。在少爷与街头小子之间的转换没有任何缓冲，他甚至没想过要做别的工作，径直走向了黑色的某一点。
但他符合人们期待的外貌，以及对艺术品和时尚的执念，成为了人们误解的单行道。他心安理得的接受，因为他从不觉得学历能决定什么。他见过很多顶尖聪明的人，最终死于自己的太过聪明。
咖啡厅里的女招待一如既往的造作，她到底想要什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爱情吗？见鬼去吧。
他跑去和米兰的“热情分子”聊了几句，他们送了瓶阿尔萨斯的气泡酒，说这是香槟。该死的乡下佬，这不是香槟。
但他乐于接受这些美好的赠礼，友谊天长地久，不是吗？
当普罗修特回到那姑娘身边的时候，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惶恐，丝毫不害怕监护人丢下自己离开。他甚至不知道她这种信任从何而来。
他摇晃酒瓶，让金色的气泡冲破瓶盖，然后他要让这些泡泡全部喷在她的脸上。但只是想想，他不会让她在有观众的情况下难堪。
他们喝了几杯廉价的气泡酒，外面下雨了，普罗修特拽起她往外走，走进米兰混乱的夜色里。
他们等待钟声，等待烟花，听大学合唱团吟诵布兰妮的Baby One More Time。他像是无法忍受这种挑逗而假装天真的歌曲，在她耳边抱怨。
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这种所谓清淡幸福的“平民生活”确实美好，但也容易让人丧失斗志。干这一行，尤其是要手起刀落的特别组织，他们需要时刻保持疯狂。一旦陷入温馨的泥潭就再也爬不出来了。你会在爱的怀抱里逐渐迷失，最终失去尖刻瘦削的黑色剪影，成为中年秃头大肚子的废物男人。
烟花升起，普罗修特心里生出了逃避的念头，他此时认为“逃避”是必要的，所以躲到长椅后面，和那个一直在恶作剧的孤独小孩用脏纸杯互相攻击。
某种程度他能理解这个小孩，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是笨蛋？沉浸在这种喜悦中，其实压根不在乎新年伊始，只是来凑热闹的？
普罗修特扫视广场上的男男女女，有老得走不动的夫妇相伴而来，有心怀鬼胎的青年男女看烟花培养感情，还有他们这样的。一个老的带一个小的。
他看见身边小男孩的妈妈正仰头望着天空，脸上泛起兴奋的红色。而那个姑娘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只是神色更加冷淡。
她伸出手向旁边抓了两下，没碰到人，于是四下环顾，普罗修特立刻装作很忙，用纸杯击打对面的小孩。那孩子享受战争，笑了起来。他只觉得这是一种邪恶的幽默。
从热闹的街头回到居民区，家家户户都歇灯了，他们不一定真的在睡觉。有些出去玩了，有些在造爱，普罗修特甚至听到有一户人家里传出谍影重重的主题曲。这大好的日子你在家里看美国电影？没用的东西。
期间他们拉着手，她的手背因为寒冷而呈现出微妙的骨肉分离，手心温度很高，且湿滑。
普罗修特半路上再次被那几个乡巴佬围追堵截，他为了不再跟他们有来有往的培养感情——没准要在那不勒斯待很长时间，他回不来——普罗修特干脆闷下了三分之一的酒水。
他已经喝不出滋味了，酒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在嘴里发酵，他拽着会计的女儿就往别墅走去。
回去后他本以为总算能消停了，那姑娘偷偷摸摸把被他们几个喝得差不多的酒瓶子拿走了。
再度找到她时，她已经被瓶里剩余的烈酒给灌晕过去。
喝了点酒后，姑娘眉间流露出非凡的惆怅，她开始说颠来倒去的说里苏特是死神。
颇具诗意。
普罗修特耐着性子问她原因。她也说不上来，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命运弄人呢”。
狗屁，命运从不弄人，只是你接受不了这种程度的折磨。
但他没说出口，因为她在几秒钟后就趴在他的膝盖上哭了。
令人印象深刻。他只能这么形容。
普罗修特其实很晕，这已经超出微醺的快乐范围了，他现在距离呕吐只差临门一脚。但他还是愿意留在她身边。
他认为这姑娘陷入了某种政治性忧郁，在担心一些与她完全无关的事情。
尽管他们二人都明白，这庞大的课题是与他们的命运紧密挂钩的。但担心无用。
普罗修特把她搂起来，两手穿过她的腋下，拖到梅洛尼的房间里。
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话，试图让她听进去。
亲爱的，你要明白，有时候得忘了这些狗屁，抽香烟、喝白葡萄酒，和美女酣畅淋漓地做有氧运动，然后倒头大睡。这才是活下去的动力。
首先是活着，然后则是其他。
这完全是酒精作用下的疯狂行为。
因为正常来说，普罗修特是没办法跟别人说这些话的。他素来以正直善良为耻，他没法表达自己的正面情绪。
纵使我是个绝世好人，那也是受埋没的。没错。普罗修特是这样认为的。我是个绝世好人。这绝无夸大成分。
姑娘倒在床上开始说胡话。
普罗修特，你是恶魔，蓝眼恶魔，你更年期，你有经期综合症，你可恶，下流。你不要欺负我了，我已经很可怜了。
是是是，我是。
他把她整个翻过去，因为担心她随时会吐出来，所以手脚飞快地将拉链拉到底，随后像给香肠脱皮一样，将裙子剥了下来。
普罗修特，我想回家。她说。
你无家可归了，你这个孤儿。
普罗修特把裙子扔到地上，疲倦地捋了一把掉下来的头发。
你别骂我了，我要哭了。她开始撒泼，把清醒的时候不敢发泄的怨气都喷了出来。
亲爱的你要是睡不着那咱们就来干点别的。
普罗修特一下躺到在她旁边，用受人赞叹的蓝紫色眼睛注视着她。
这姑娘立刻一动也不敢动，像被吸进去了，嘴唇下意识地微微张开，表情很呆。
普罗修特十分得意，依旧很疲惫，但他心情变好了些，用手指拨弄着她的嘴唇。
你怎么这么傻？他问。
我不傻……我一直是学校里的第一名……
她喃喃道。
你是最呆的最傻的最笨的。普罗修特故意骂她，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她挣扎着用力眨眼睛，想把酒精的影响力驱赶走。
那你就是最骚的，普罗修特。
普罗修特被这句回击震撼到了，他从未预想过会从会计的女儿嘴里听到这种话。
老会计是个金发的男人，长相普通，棕色眼睛，和流水线上的标准印象欧洲人几乎一致。
他的性格也是，严肃古板，有一套自己的处世原则。
普罗修特本以为他的混血女儿也会是这样，毕竟看她那副畏畏缩缩的死样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
普罗修特觉得这是很值得玩味的事情，如果老会计还活着，应该也不会把房子留给她了，毕竟她显露出的来本性还挺野蛮。那死老头最恨有力气的女人，据说就是因为妻子太生机勃勃，他们才离婚。
他玩累了，手耷拉在姑娘的脖子下方，头枕在被他剥下来的蓝裙子上，再度嗅闻。
香水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咖啡厅里的食物味道，烟花的硝烟味道，还有她身上的肉味，皮肤的味道。
这让他很着迷，因为从来没有闻到过。香水仿佛是欧洲女人的第二层皮，他竟然完全没见识过真实的人类气息。
她闻起来就像……就像什么？
普罗修特绞尽脑汁地试图编造出一个东西来形容她。
过了几秒钟，或者更久，他没想出来。只觉得她就是一块新鲜的散发着酒后热气的牛排，被焗过的皮肤微微泛红，不知道口感会不会像看起来那样好。
他凑到她脑袋旁边。
你是肉，我是烤盘，快躺上来。
他说。
她忽然一下子转过头面向他。
你要骗我。
当然不，我是，绝世好人。
普罗修特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双眼闪动。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像某种善于掩饰的晚星。当你以为那是飞机的探照灯，他告诉你，他是星星，是自然系高远古老的统治者。当你以为那是真正的星星，他又告诉你，他是人造光，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不同。
她陷入长久的迷惑。
最终她发出了终极的疑问：普罗修特，你究竟在想什么？
肇事人并无悔意，他坐起身，打断了刚才突破边界的接触，拉起被子把她只穿着内衣的身体盖起来，顺手将蓝丝绒裙子扔到了窗外的大雨中。
我想杀人。他轻描淡写地说。你懂吗，我想开枪，我想用拳头砸你，我想掐着你，我要让你后悔，我要让你流眼泪。
她听着普罗修特如同梦话的声音，渐渐恍惚。
你当然不懂，因为你只是个小女孩。他说着，走到厨房去。
凌晨四点，世界上最孤独最寂寞的时间点，天空在昼夜之间最尴尬的位置，人的神经也容易陷入各种恶性状况。
他给自己做了杯浓缩咖啡，对着飘摇不定的雨水啜饮起来。
天亮之后，她的脑子完全被困倦摇散了。对于酒后那些逾矩的对话毫无印象，普罗修特也只字不提。
但他清晰的感觉到，她离他更近了。
潜意识里，普罗修特成了她可以靠近的人，难以界定是她的“什么人”，而她选择无视警报。
这是种危险信号，男人和女人，一旦打开了某种细小的裂缝，就会不断的有水流向少的那一端，直到多的那个人被榨取殆尽，再也流不出一滴感情。
不过对于亡命徒来说，这是比血液，拳套，手枪，擂台，香烟，酒水，凶案，追捕，以及艺术品，都更加刺激的东西。
它比什么都更能让一个意志坚决的精神病振奋起来，同时持续疯狂。
登上火车之后，普罗修特让那姑娘躺在自己的大腿上。他酒醒了，反复检阅会计留下的档案，那位忠诚的同族，用所有的才智为他们找到了一束微光，这束光照亮了一线生机，还有财富的香气。
一定能成的。他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抚摸了几下她的背。
火车像一条黑蛇在夜里疯狂游动着，向混乱的那不勒斯进发。
普罗修特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列车永不停止，只为了让这黑暗中的平静能一直、一直持续下去。
懒得排版了，但我觉得大家都看得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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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蓝眼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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