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历205年,墨月28日。虽然北萨图恩大部分地区已经入冬,但在结界的保护下,沃尔德学城却依旧如同春日般温暖。
“起初,天地一片混沌,大地之母自双树现世,斩杀混沌巨龙,巨龙的身体化作陆地,血液汇成海洋,精魄诞生神明……”
格雷特翻了个白眼,终于放弃跟着修士毫无起伏的音调对上口型。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勤学用功的学生,实在是《创世纪》过于耳熟能详,又是法典的开篇,每天一遍遍重复,就是换成阿莫瑟斐的农民都能倒背如流。
“每次都是这几句,到底有什么好讲的……”他忍不住咕哝了两声,然后下一秒,他就收获了结结实实的一记肘击。
“小声点!”身旁的女孩目不斜视,只从嘴角挤出低低的警告,“这可是必修课,被修士发现你开小差就惨了。”
被呵斥的格雷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往讲台方向看了一眼。
“诸神陨落,大地之母重现世间,神魄化作‘光之星魂’,分予两族中被遴选者……”
修士依旧沉浸在宣讲中,这让格雷特忍不住松了口气,但当他的目光落在第一排中央,又忍不住皱起眉头,扯了扯身旁女伴的衣袖。
“简妮,那个小孩是怎么回事?在修士眼皮底下一直睡觉也没事!”
“谁?”简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回过头白了他一眼,“连‘大贤者’都不知道,还好意思开小差。”
她指了指耳朵,示意格雷特听着修士念诵的经文:“……光之星魂遴选者,在人为‘大贤者’,在魔为‘大魔王’,皆为一族之领袖,负一族存亡兴衰之任……”
大贤者?那个孩子?格雷特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台上,《创世纪》一节已近尾声,修士的声音渐渐高昂,宛如双树圣堂顶端抛掷而下的阳光:“圣母言:诸神因尔等而死,尔等应代其履责,引领尔等族人,维护世界之序——”
台下,小小的身影仍在酣睡当中,他长长的刘海遮住了面庞,火红的头发像渔网一样蓬乱,任谁也没法把他和圣堂的彩窗画里,那些神圣又威严的身影联系在一起。
“什么大贤者,什么引领族人,维护秩序,那明明只是个孩子而已……”
然而直到修士合上圣典,学生们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那个孩子还是趴在桌子上,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偶尔有好心的学生想要去叫醒他,也会被旁人拉住,然后压低声音提醒:那可是大贤者!
格雷特看着那颗红色的脑袋,最终还是收回已经伸到一半的手,和简妮一起离开了房间。
最后,是准备离开的修士叫醒了他:“大贤者,讲经已经结束,您该动身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了。”
被推醒的大贤者似乎还有些茫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红色的长发随着动作一直流到脚踝,嘴里还嘟囔着:“麦饼……”
修士对他的反应已经熟视无睹,他叹了口气,将男孩请出门外:“大贤者,现在还是白日,您应该学习知识,睡眠与进食都是夜晚的事。”
大贤者被他半推着来到外面的走廊上,现在正是上午,赤阳的光芒将沃尔德的建筑群照得通透明亮,他抬起袖子挡在额前,打了个哈欠。
“好困……”
行人从走廊上穿过,在白石墙面上投下逡巡的影子,但他身边仿佛存在着无形的障壁,将来往的人群向两边拨开,被刻意压低嗓音的对话从行礼问好的空隙钻出,溜进他的耳朵。
“这就是这一代的大贤者吗,怎么还是个孩子……”“听说七大世家也很头疼,现在正开会讨论……”
红发的孩童静静地站着接受他们的礼节,垂下的刘海遮住了他的双眼,也将那些神色各异的目光隔绝在外。
然后,他转身穿过人群,向着与教室相反的方向走去。
——
英格威家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面色沉凝。
就在刚刚,他主持了七大世家在贤者议院召开的例行会议,与之前的会议一样,这次的会议也是围绕着一个主题展开:如何处理大贤者的问题。
“这一代的大贤者,居然是个孩子。”一想到这个问题,英格威家主就忍不住叹气。
作为一族领袖的象征,光之星魂通常会选择足够强大与优秀的个体——通常是已经在魔法掌控方面卓有建树的成年法师。但最近几次,它的选择似乎总不尽如人意。
当然,揣测创世神的旨意是徒劳的,他们还是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会议上,班尼迪克和嘉瑞抱怨着“小大贤者”带来的麻烦,安朵尔和兰卡斯特担忧着他的命运,但不论是哪一方,对他的未来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
最过分的是荷恩海姆——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再选一次吧?或许这是个很好的机会让我们来掌控光之星魂——”
“他还是个孩子,约瑟夫。”英格威家主明白眼前这个微笑着的长发青年想做什么。
“这有什么呢?”约瑟夫·荷恩海姆全然无视了老人话中的警告,“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很多孩子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这个孩子能在生前享受大贤者的荣耀,已经足够幸运了。”
接着,他话锋一转:“何况,正因为是孩子,才更方便不是吗?”
“那个疯子。”老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
但最让他震惊的,是一直一言不发的怀特曼家主,他带来了北方大陆西督斯的消息,魔王莩兰乌多斯,提出了一个足以震惊整个沃尔德的提议。
想起那个提议,英格威家主的目光沉凝了片刻,他忽然抬起头,向身边人问道。
“大贤者,现在在做什么?”
“大贤者吗,他在讲经课之后就再没……”被问到的年轻法师怔了一下,立刻答道,“不过安朵尔小姐已经去了,您知道的,她每次都能找到大贤者。”
——
四周的景象模糊不清,只有一团又一团的血色刺目地晕开。
一片模糊之中,正前方背影浮现,无比清晰——绿色的长发与铠甲,双角如枝桠横生,光芒在手中蔓延,凝聚成尖锐的长枪。
一步,又一步,他感觉自己渐渐向着背影靠近。然后,身影转过头来,是一张愤怒到扭曲的、魔族女性的脸,怒吼着他听不清的话,然后将手中长枪向他刺来。
他本能地想躲,但身体却不听从使唤,反而迎着枪尖冲上去,将自己手上的武器刺向对方——那也是“光”。
他听见怒吼从自己的喉咙中发出,随后两具躯体同时被对面的武器贯穿,逼真的剧痛袭来——
“去死吧,魔王——”
“——大贤者,大贤者,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会着凉的。”
喷涌而出的血色下一秒猛地凝滞,在眼前化成一片灼人的暮色,明明闭上眼的时候还是白昼,睁眼便已夕阳西下。
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大贤者眨了眨眼,感觉到剧痛随着梦境一同退回了身体深处,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坐起身来,身下的草地被碾压散发出清新的味道,赤足的女性正俯下身注视着他。
“您就算要睡觉,也该找个暖和些的地方啊。”天光将她的白发映上一层斑斓的粉紫,也让她的表情显得格外柔和。
“康奈利,我……”男孩张了张嘴,先于话语的是肚子里一阵雷鸣般的响声。
“没有吃午饭,您一定很饿了吧。”康奈利伸出手,将他从草地上拉起来,又用魔法将他被植物汁液染得一团糟的长袍清理干净,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小块麦饼,塞进他的手心里,“在晚饭前,您可以先吃一点。”
“康奈利,我……”大贤者将麦饼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却没有吃,“我刚刚……又做了那个梦。”
白发的女性看着他,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他说起这件事。
终于,她开口:“抱歉……或许不该由我来通知您,大贤者,但是母亲……家主刚刚结束了在‘贤者议院’召开的会议。”
“会议通过了魔王向沃尔德发出的提议,您要成为魔王的学生了。”
——
沃尔德建筑间的连廊上,人影比起白天来要稀落不少,但不同于白日里的好奇和敬而远之,当康奈利带着他穿过回廊的时候,那些嘈杂的议论声也蜂拥而起,钻进了男孩的耳朵。
“看,是大贤者。”
“沃尔德真的要把他送到魔族那里去吗……”“让魔王做大贤者的老师,那大贤者还是人类的大贤者吗……”
在他还在梦中与那个身影相杀之时,“大贤者将成为魔王的学生”这件事已经在沃尔德中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
“我们的家园在被魔族破坏,我们的母亲和女儿因为战乱流离失所,但沃尔德却想要用还是小孩子的大贤者,轻飘飘地和魔王交换和平!”
不和谐的声音闯入耳朵,大贤者转过头,看见一个法师愤愤不平地和同伴抱怨。她们的打扮和沃尔德人有所不同,长袍布料朴素却剪裁精致,袍角绣着饱满的谷穗,男孩吞了口口水,感觉自己刚刚咽下去的麦饼正在胃里快速地消失。
他扯了扯康奈利的袖子:“那是……”
“是阿莫瑟斐来交流的魔法师,他们的国家与魔族的关系……不是很好。”康奈利也听见了那个声音,她简短地回答道。
“她们好像,不希望我去。”男孩说道,这时他们已经渐渐远离了人群,他不记得这条路通往哪里,只知道这不是食堂的方向。
“那只是那位女士个人的想法,阿莫瑟斐是支持沃尔德的,您前往西督斯的转送阵,中转站就设在阿莫瑟斐境内呢。”
在寂静的长廊中,即使是康奈利温柔的嗓音也显得有些突兀,说话间,二人来到了长廊尽头的房间门前,门上悬挂着徽记,银色的细线勾勒出缠绕着细藤蔓的利剑形状。
“剑和叶子……康奈利的是灯。”大贤者看了看牵着自己的康奈利,白发女性的衣袍上,也用银线绣着相似的徽记。
“是的,大贤者,‘常春藤银剑’是英格威家族的徽记,英格威和我们安朵尔一样,都属于沃尔德的七大魔法世家。”康奈利向他解释道,“英格威家主想要和您谈谈,与您的学业有关的事。”
她敲响门扉:“英格威家主,大贤者已经到了。”
房门应声开启,从房间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大贤者吗,请进来吧。”
男孩转头看向康奈利,白发女性向他露出鼓励的笑容:“去吧,大贤者,会面结束之后,我会来接您的。”
大贤者点了点头,缓缓走进房间。
这里看起来与沃尔德的其他房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更宽敞些,落地窗外的夕阳暗下去,屋内已经点起了灯光。一位老人站在房间中央的办公桌旁,他须发皆白,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却依旧富有神采,银边长袍上同样有着“常春藤银剑”的徽记。
“请坐吧,大贤者。”他伸手,示意男孩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在来到沃尔德之后,您生活得还习惯吗?”
“下午……晚上好,英格威爷爷。”大贤者乖乖坐下,火红的长发顺着椅子流到地上,“这里很大很豪华,吃得也很好……但是我还是很想念修道院和修女嬷嬷们。”
老人露出温和的表情:“按照您的意愿,我们已经派人修整了修道院,为修女们送去过冬的物资,您不用担心。比起这个,您——”
一连串腹鸣盖过了他的说话声,大贤者低下头,仅仅一小块麦饼,实在难以弥补缺少一顿饭所带来的饥馑。
英格威家主皱起眉:“您没有吃东西吗?负责您生活起居的,应该是安朵尔家的……”
大贤者立刻摇头:“不怪康奈利,是我自己把午饭时间睡过了,而且就算我吃了很多,没过多久也还是会饿。”
“我并不是要责怪她或您,大贤者。”老人说道,“但是我希望您能更注意自己的身体,这不仅仅是为了更好地承担光之星魂,也是为了您自己。”
他将一个铁盒推给大贤者,诱人的甜香钻进男孩的鼻子,原本可以忍耐的饥馑猛地涌上来,他抓起盒子里的甜饼填进嘴里,几乎不加咀嚼便吞咽下去。英格威家主看着他,紫罗兰色的双眼目光温和得像无云的天空。
在沃尔德,几乎没有哪个受到良好教养的孩子会像这样狼吞虎咽地进食。老人的目光打量过男孩过于瘦小的身躯,世人眼中的大贤者应当拥有强大的力量与慈悲的心怀,可是这一刻,他只能看见一个年幼且饥馑的孩子。
英格威家主心中泛起复杂的感慨,光之星魂选择一个过于年幼的躯体,本就是十分荒唐的事,而于一个连进食的举动都透着可怜劲的孩子而言,这种选择又是何其残忍。
大贤者吞咽的动作忽然停住,他被一口糕点噎住,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不用急。”老人抬手唤来瓷壶,将一杯热茶送到他的手边,耐心地等待他进食的速度慢下来,才重新开口,“想必您已经听说了,贤者议会今天通过的决议,但我还是需要向您解释一些细节。”
“现任大魔王莩兰乌多斯,曾在圣母的指引下前来沃尔德学习知识,在听说您——第四百二十三任大贤者诞生之后,他主动向沃尔德提出,希望能够教导您如何运用星魂之力。”
“贤者议会同意了这项提案,不久之后,您将会前往西督斯的魔族王城——白王城,成为魔王的学生,向他学习魔法与星魂之力的运用。”
男孩吞咽的动作停住了,梦境中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一一浮现,他看着英格威家主。
“那……是要我杀死他吗?”
本章参与:镜见姬 西风烈 柚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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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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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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