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历198年，灰月。
阿莫瑟斐南部山区的丘陵间，几名修士装束的女性手持砍刀，一边修理着山坡上的灌木丛，一边并将砍下来的枯枝捆在一起。
她们是来自安塞姆修道院的修女，此时已是深秋，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冬季，所有人都必须尽一切努力，去收集那些取暖用的燃料。
“——只剩下河边那一块地方了。”一个修女直起身，努力探身向远处看了看，说道。
“那就快去吧斯图尔，小心些，过了河就是特里尔的地界了。”她的同伴催促道。
斯图尔简单应了几声，便小心翼翼地挪步下了山坡。她费力地拨开和黄杨纠缠在一起的火棘和黑莓丛，手中的砍刀几乎已经高高举起，却只见一团红色的影子“骨碌碌”从灌木丛中滚了出来。
斯图尔吓了一跳，连忙收住手中的砍刀——她以为那是狐狸之类的野兽。但那团红色并没有像越冬的野兽那样三两下就消失在山地间，还没跑出多远，就放缓了移动的速度。
出于好奇心，斯图尔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结果却令她大吃一惊——
那是个只有两三岁大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拖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里面满是灰尘和枯枝落叶，他身上褴褛的衣物看上去对抵御寒风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浑身都在发抖，似乎还想起身继续往远处跑去，但很快又倒了下去。
“圣母啊，他在发热！”斯图尔碰了碰他的脸，与深秋山林截然不同的灼人热度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如果没被发现，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这时，同伴们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一行人围在红发孩子身边议论了起来。
“怎么办？”有人问道。
“烧得这么厉害，跑不了太远的路，他应该就是这附近村庄里的孩子。”领头的克蕾雅分析道，旋即做出了决定。
“先带他回去吧，既然圣母指引我们，在这孩子的危难之际遇见了他，我们就不能坐视不管。”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斯图尔接过木柴，腾出手来的克蕾雅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一行人就这样放下手中的工作，匆忙赶回了修道院。
壁炉旁，红发的孩子不知何时在厚重被褥的包裹中睁开了眼，红宝石一样的眼中透着茫然，骨碌碌地转了一圈。一旁负责照顾他的修女此时正因为连日工作的疲劳而打着盹，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
孩子还有些迷糊，凭着对于温暖的本能，他开始向着壁炉的方向挪动，一不小心便连人带被褥一起摔到地上。挫折并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拖着被褥继续向壁炉爬去，火舌蹿出围栏，舔上他脸边的发丝。
响动惊醒了浅眠的修女，她猛地睁开眼，见状，赶紧把他抱椅子上：“哎呀，你怎么就自己到那边去了，被火烧伤了怎么办？”
“火？”孩子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依旧一脸迷茫。
“对啊，所以你不可以离火炉这么近，火是很危险的，在附近暖和暖和就好了。”修女因为听到他开口说话、见他脸色渐好而欣慰，但仍不忘嘱咐道。
“——唉，问了一圈，还是没什么结果，”这时，又一个修女推门走了进来，“有说是之前打仗阵亡的征召兵家里的，也有说是外地人逃荒丢在这里的，总之，这孩子恐怕是无家可归了。”
屋内的修女闻言，低头沉思：“那，就由我们收留他？”
“还能怎么样呢？帮助这些无依无靠的孩子可是我们的义务。再说，修道院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孩子吧？”第二个修女耸了耸肩。
“确实如此，”修女点头，“回头就通知修女长吧，在此之前，我们得想想怎么称呼这个小家伙——”
她想起最近看的药理学书籍：“这头发就像火一样……火蝾螈……那，沙拉曼达（Salamandra）？”
“火？”那个孩子听到她的话，却好像只听懂了这个单词，“火！”
修女有些疑惑：“火？我们是在说你的名字，以后你就叫沙拉曼达——”
“火（fire）！”孩子依旧在重复这个词。
“那好吧，”修女无奈地笑笑，“你的名字就叫沙拉曼达·法尔（Salamandra Fire），如何？”
回答她的是孩子兴奋的点头。
就这样，被取名为沙拉曼达·法尔的孩子留在了安塞姆修道院，和修女们还有其他被收养的孤儿们一起生活。
修女们教他们读写，带他们做礼拜，给他们讲《圣典》里的故事。等他们稍大一点，就被分配做一些简单的杂活。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流逝，转眼七年过去，当初那个病恹恹的红发孩子，已经长成了能在阳光下奔跑的健康少年。
“等一等——等一等，沙拉曼，”年老的玛丽埃塔修女叫住了正准备冲出门去的红发孩子，“在出门之前，先告诉我，你的日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玛丽埃塔嬷嬷，克蕾雅嬷嬷可以为我作证。”沙拉曼缩回已经迈出门框的脚，转过身，乖巧地背手站好。
“哦，好的，你这么说的话，我相信你，”玛丽埃塔推了推眼镜，“不过我听有些修女说，你做礼拜的时候总是打瞌睡，我希望不是因为你没有听话好好休息。”
“唔，可能只是天气问题。”沙拉曼挠挠头，“您知道的，最近要入冬了。”
“冬天确实会让人滋生怠惰的情绪，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用坚定的意志来克服。”老修女朝沙拉曼露出一个满是皱纹的笑脸，“圣母也会为你坚定的精神而感到骄傲的。”
告别老修女之后，沙拉曼终于踏出了门。这时候，上山收集木柴的修女们也已经回来了，但她们却没有任何工作完成的欣喜，相反地，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担忧。
“今年天冷得格外早，冬天恐怕很长，也不知道这些够不够。”
“不光是木柴，吃的也……”
“今年特里斐斯的收成很不好啊，听说有个村子几乎所有农田都被哥布林糟蹋了……连留下来的好地也要被一起烧掉……”
“没办法，不这么做的话，很快就又有一群哥布林长出来，这畜生麻烦得很……”
“这样的话就只能去外地买了，也不知道钱够不够……”
“海伦修女长说她会去请求采邑主教大人，暂缓这段时间的税，也不是知道能不能有结果……”
“圣母在上，请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个冬天……”
沙拉曼默默地跟在她们后面，长长的刘海盖住了他的脸，也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感谢圣母赐予我们食物……”
餐前祷告完成后，身边的孩子立刻便狼吞虎咽起来，几乎连碗都要吞下去。沙拉曼却望着眼前的麸皮粥出神，脑海中还回旋着几周前所听到的话。
随着冬天的到来，餐桌上的食物也变得越来越单调，原本有的炖菜和白面包都消失了，只剩下和皮带一样硬的肉干和连麸皮一起煮的小麦粥——可是这些又能坚持多久呢。
沙拉曼不在想了，他端起碗，小口小口地把粥咽进肚子里，希望能将食物的热量保留得再久一些，可惜收效甚微。离开餐厅后，他又小步小步地挪向卧室，生怕激烈的运动带走最后一丝食物的幽灵。
在经过走廊时，他又听见了两个充满忧虑的声音。其中一个属于海伦修女长。
“我们的食物还有多少……从外地买的还能撑一会……”
“木柴还是不够吗……那无论如何要先保证孩子们……”
“还有布料……棉花……”
“愿圣母保佑我们。”沙拉曼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继续小步小步地走回了卧室。
赤历205年，墨月的第一个夜晚，雪花从夜空中飘落，冬天最难熬的时刻终于到来。
海伦看着窗外的雪，揉了揉冻僵的手指关节，她将羽毛笔伸进墨水瓶中想蘸些墨，却发现墨水已经冻上了。她索性站起来通过原地打转来热身，想等身上暖和一些后，再去拿书架上的炭笔。
这时，一个红色的小脑袋探了进来，海伦停下了脚步。
“——沙拉曼？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别着凉了。”见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门口，海伦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披上。
孩子低下头：“我起来解手，找不到路了，只有这里有亮光。”
“原来是这样，”海伦看向桌上点燃的油灯，突然庆幸自己还在工作，不然的话，这孩子不知道要迷路到什么地方去，“那我送你回去。”
说着，她拉起沙拉曼的手，沙拉曼却没有马上跟上她的脚步，而是探头往屋内张望。
“这么冷的天，修女长嬷嬷为什么不烤火呢？”
“这……”海伦窘迫起来，努力想着解释的办法，“没办法，木柴不够用了……不过不用担心，这是圣母给我的考验啊！”
“考验？”沙拉曼不解。
“对，通过圣母的考验就能得到祂的青睐，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过得更好……我来这里，就是因为圣母的考验呢。”
其实只是因为自己不过一介平民出身，即便在沃尔德学城获得了神学博士的学位，拥有了可以出任修女长的资格，也不像那些家中有权势的同学一样可以自由选择去向，只能来这穷乡僻壤。海伦略有酸涩地想着。
在她思索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孩子们的卧室门口，海伦推开门，热气扑面而来，卧室内，壁炉橙红的火光安静温暖，孩子们把床拼在一块，挤在一起睡得正香。
沙拉曼往里走去，却没有放开海伦的手：“我有点睡不着了，可以给我……”
“没问题。”海伦笑着点头。
沙拉曼躺下后，海伦小心翼翼地靠到他床边，轻轻哼唱起歌谣：“月亮穿行在星云间，带着我们的心飘啊飘，飘进奥涅诺的怀抱……”
轻柔的歌声中，沙拉曼缓缓沉入了梦乡。海伦替他掖好被子后，起身出了门，冷风扑面而来，她却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变得温暖。
在这之后，修道院依旧过着艰苦的日子，每天醒来，沙拉曼都要祈祷冬天赶紧过去。
他不知道的是，仅对自己而言，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就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沙拉曼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团耀眼的白光，无论他怎么闭上双眼扭开视线，都没法让它从眼前消失。而更奇怪的是，尽管被迫直视着这团光，沙拉曼却一点被刺痛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觉得很温暖。
但很快，一种巨大且不容反抗的力量从光芒中透出，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沙拉曼只听见一声巨响和一片惊呼声，他努力睁开眼，隐约看到围墙倒塌的影子。
“我闯祸了，修女嬷嬷又要头疼了。”在最后一丝理智消失之前，沙拉曼这么想着。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时，整个人却躺在一辆装行驶中的马车当中，马车装潢简单古朴却格外宽敞，几个穿着华丽的黑色长袍的男性围绕在他的身边。
“大贤者，您醒了。”见他睁开眼睛，其中一人开口。
“大贤者？你是在叫我吗？”沙拉曼很疑惑。
那人点了点头：“我知道，您现在有很多疑惑，稍后我们会一一为您解释。您现在只需要明白，您已经被光之星魂选中，是圣母的孩子了。”
“圣母……”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名字，沙拉曼只觉得自己头疼得像要裂开，“那，修道院的围墙……”
“我们会帮忙维修。”那人说道。
“好。”沙拉曼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维持着清醒，“修好之后就让我回去吧，修女嬷嬷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闻言，几人彼此交换了眼神：“这恐怕不行，您是圣母的孩子，理应守在祂的身边，从今往后，沃尔德就是您的家。”
“沃尔德？”
“正是‘世界的心脏所在’，您会喜欢那里的。”那人答道。
“哦……”尽管他这么说，沙拉曼却还是感到难过。
也许那个叫沃尔德的地方确实更好，但他还是不想离开安塞姆修道院，不想离开那些给他温暖的人们。
“到了沃尔德之后，可以给修道院的大家送些粮食和木柴吗？他们需要这些东西。”
在再次陷入沉睡之前，沙拉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如果您如此希望，而我们又正好方便的话。”
他暂且安下心来。如果能给大家帮上忙，暂时的离开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还会回来的……我会帮助你们过得更好。”
本章参与：镜见姬 西风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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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寒冬之火【沙拉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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