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堂二楼走廊的尽头，通向存放历代大贤者贴身物品的圣遗物库。
古朴沉重的大门看起来和方才的主教办公室别无二致，门上没有锁孔，树木繁密的枝条自表面浮凸出来，将门扉层层遮掩。沙拉曼抬起头，他能感觉得到，这里的气息和别处截然不同——与世界树同源的力量形成防御结界，将整个房间包裹在其中。
他伸出握着钥匙的手，贴上眼前的大门。钥匙接触到门扉，便涌出一股光芒流入树木的根脉，紧接着，那些散发着银光的枝条像是苏醒过来一般，缓缓向两旁退去，露出其下银亮发光的镜面，其中隐约透出一条道路的影子。
“我们走吧。”沙拉曼说道。
他拉着卡林和蜜丽向前走去，在接触到门扉的一瞬，卡林感觉视线宛如被浸没在水中一般，无数光影在眼前融化流淌，然后重新组成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他们已经来到了门的另一边。
光线从高处的穹顶洒落下来，一排排由深色木材制成的陈列柜被紫色的魔法屏障笼罩，沿着三人视线所及的方向整齐地排列，金属吊牌从柜子的一侧伸出，上面镂刻有散发着银光的数字。
“我们只能看卡林爸爸的。”沙拉曼举起手，手中钥匙上的象牙吊牌上，“422”的数字散发着同样的银色微光，三人迈步，向着数字增加的方向走去。
这些柜子或大或小，里面摆放的东西从法杖、刀剑，再到写在羊皮纸卷上的手稿，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上面的标志只有银色的数字，不断增加着从卡林的眼前划过。他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看向道路尽头的墙壁。
“——啊，找到了。”不知过了多久，沙拉曼的声音扯回他的思绪，卡林下意识抬起头，“No.422”的数字重重地跃入他的眼帘。
这个柜子，属于第四百二十二任大贤者，也是他的父亲，亚当·英格威。
沙拉曼伸出手，象牙吊牌散发出银色的光芒，紫水晶般的屏障被光芒照射，闪烁了一下，渐渐变淡消失在空气中。卡林掐住自己的手心，向柜子里望去：一件叠放起来的长袍、几叠文书和羊皮纸卷，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组成了这位前任大贤者留在世界上全部的痕迹。
他走上前，与档案室中的资料不同，这些文书和纸卷没有被封装成魔法卷轴，纸张已经干枯发黄，似乎下一秒就要碎成一抔灰尘。而父亲，尚且只是上一任大贤者而已。
他听见蜜丽小声地叹息：“教会收集前代大贤者们的圣遗物，也是为他们留下了一份存在过的痕迹吧。”
“——啊，这个是我的吧，原来这么早就准备好了。”沙拉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卡林触电般抬起头——他本以为自己父亲的就是最后一个，但是现在，他看见大贤者正站在最后一个陈列柜前。
柜子看上去像是刚做好不久，还散发着淡淡的涂料气味，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也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本该挂着数字的地方也空空如也，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应该写着什么。
卡林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捂住嘴，竭力抑制干呕的冲动，转身向着来的方向径直走去。
“卡林哥哥！”蜜丽见状赶紧追了上去，她拦在卡林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四周天旋地转，卡林感觉到自己的周身一片冰冷，四肢像是浸透在冒着寒气的深井之中，只有她的目光传来一点点热度。
“不……不行，我做不到。为什么大贤者能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他的嘴唇颤抖着，“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我心中对于圣母的不敬就更甚一分……”
“蜜丽，我必须离开这里……现在。”
蜜丽看着他，神情忧伤：“卡林哥哥……”
卡林捂着脸，低低地出声：“我做不到……我不知道父亲会留下什么。他知道那些人对他有多失望吗？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难道要我去恨圣母，去恨人类吗……”
忽然，他感觉到有人拥住了自己，是蜜丽，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让他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卡林感觉到她的身上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像是炉火，他渐渐从黑暗和寒冷当中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蜜丽开口：“……我不知道前任大贤者写了什么，但我想，即使他心有不甘，那也不会是他生命中的全部。”
“——因为他有着像卡林哥哥这样的儿子，不是吗？”
卡林沉默半晌，终于，他重新抬起头来。
“谢谢你，蜜丽……我冷静点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逃跑了。”
“你能感觉好些就好，我们赶紧看看前任大贤者都写了什么吧。”蜜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向沙拉曼投去眼神。大贤者会意，他走上前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叠厚厚的、满是字迹的纸张。
他靠着属于自己的空柜子坐下来，开始翻看起来。和在档案室看到的文件形式类似，笔记以日期为序，只是比起客观记录的日志，这些笔记里更多是个人的心得体会。
那位大贤者将他每一天面对光之星魂的过程和感觉全部详细记录了下来，他是怎样试着接触身体里“相当于另一个灵魂”的东西，怎么在一次次失败后总结经验、感受到生命力的快速消耗、离梦想只有咫尺之遥的无力……都生动得好像他本人就在面前讲述一样。
“咦？这是什么。”沙拉曼在笔记里发现了一页折起来的纸，打开后发现开头写着“致吾儿”，“卡林，你爸爸给你留了一封信诶。”
“信？他留给我的？”卡林一时间竟恍了神，扶着柜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知道父亲会对自己交代些什么，但无论说什么，自己恐怕都会难过。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他……都说了什么？”
“唔，我觉得卡林自己来看比较好，”沙拉曼没有回答他。大贤者伸出手，将信递给卡林，“他写了好多，我一个人看不过来。”
“而且，这是你爸爸写给你的信，肯定是希望你来看的吧。”他又补充了一句。
蜜丽也附和道：“看看吧，卡林哥哥，毕竟……你也想再听听他的话，不是吗？”
卡林沉默良久，最终，他伸出手，从沙拉曼手中接过了信。他的手颤抖着，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父亲的手在自己手中无力地垂下，慢慢失去温度。
他使劲摇摇头，将信纸展开。
卡林·英格威如见:
自从我搬来圣堂，我们就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身为父亲却对儿子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情。写这封信时，我几欲搁笔，又担心你会因我的离去而陷入阴霾，所以最终，我还是写下了这些字。
无法见证你长大成人，无法与你母亲相伴一生，是我人生最遗憾的两件事。在我认清自己无法承受星魂之力时，我也曾想过，为什么光之星魂选择的是我？然而命运——我不喜欢这个词，可我也无法逃开它，我们每个人亦是如此。
卡林，我并不怨恨光之星魂，我也希望你不要陷入幽暗的情绪：我不是被杀死的，光之星魂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夺走某一个人的生命。对于人类而言它并非负担，而是契机。它就像是灯火，握持它的人或许会燃尽自己，但更多的人会被它的光芒照亮，更好地活下去。
“父亲……”卡林屏住了呼吸，紫色的眼瞳中是难以置信的神色。蜜丽握了握他的手，鼓励他继续读下去。卡林定定神，继续望向接下来的字句。
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以前一样，在睡前给你讲故事了。也许你已经过了喜欢听故事的年纪，但我还是想和你讲讲这个故事：
三百年前魔王南征，人类陷入最黑暗的时期，在大贤者被魔王阵前击杀之后，人类是如何克服恐惧、重振旗鼓的？也许很多人会归因为第413任大贤者勇敢地与魔王同归于尽对人们的鼓舞，然而这个故事，展现了我真正在寻求的那份答案。
那是一群加木朵的普通农民，在魔族摧毁了他们的家园、领主逃跑和战死后，他们并没有坐以待毙、空自悲伤，而是在自己人的带领下，用自己的力量同魔族抗争。农民们一辈子都只拿过锄头，瓦列里·苏斯洛作为领导者也并非三头六臂，但他们面对比自己强百倍的敌人，依然不曾放弃，他们在山林里、废墟中，用所能找到的一切“武器”同魔族周旋。
当然——胜利属于他们，在夺回自己的家园后，他们又收复了更多的失地。尽管后来因非法集结军队的罪名被沙皇处死，但皇帝和王朝会消失在历史中，瓦列里和他的同伴们永远活在人们的歌颂和怀念里。
人类的勇气来自何处？让自己活下去，让更多人活下去的念头，这是最为朴素的正义，也是人类的勇气所在。我明白，自己终究不能像真正的圣人那样忘掉一切感情，所以我决定记住这种心情——就像我爱你们一样，我也相信这样的爱在全人类之间流淌。
“让全人类爱他们所爱的人”，正是怀着这样的愿望，我才敢在你们之前死去而弃你们于不顾。卡林，我希望你能体谅我，在哭泣之后，也把全人类作为自己牵挂的人，原谅我牺牲我的生命和你童年的福利，替人类谋求永久的幸福。
在我死后，很快就会有新的大贤者出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将我的经验，连同我教会你的东西交给下一任大贤者。任何一任大贤者在胜任之前都需要帮助，卡林，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而对“大贤者”这一职责心生怨怼，更不要因此而对下一任大贤者有所偏见。如果你伤心于我的死亡，那么不要让他重蹈我的覆辙；如果你能帮助他度过难关，获益的会是全人类：以后的大贤者将会更好地了解光之星魂，并能运用它，让它照亮他人，而不必燃尽自身。
替我照顾好你的母亲。我死了，我的书信、我的思想还能伴着你们，你们不必因为失去亲人而悲伤——因为我不曾离开你们。在伊达斯的尘世，我不能再见到你和你的母亲了，但愿在梦君的净土之中，我们还能再次相见。
吾儿卡林，圣母在上，愿你一生无恙。英格威亲笔。
又及：嘉瑞伯母、伯父都通晓魔法，有不理解的地方，你可以请他们指教。定要完全理解我的意思，这是我最后的希望。
卡林沉默了，有什么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却并不是大贤者死前形容枯槁的模样，而是许多年前，父亲在灯光下为自己读书的面容。
“……大贤者迎着魔王的锋刃冲上前，他手上的利剑穿过魔王的胸膛，笼罩萨图恩百年的恐惧终于就此终结。”
“真厉害啊！”那个小小的自己趴在父亲的膝上，双眼闪亮，“我也想和这位大贤者一样，做人类的大英雄。”
“那你可要好好用功啊。”母亲摸着他的头叮嘱。
“我相信，卡林一定能成为很棒的法师的。”父亲也笑了，“不过，就算没有变得和那位大贤者一样也没关系，我相信不论未来如何，卡林都会成为一个正直的人。”
父亲的笑容在光芒中逐渐模糊，信纸从卡林手中飘落。蜜丽连忙接住，再抬头时，却看见卡林怔在原地，早已泪流满面。
蜜丽连忙掏出手帕，扶着他在一旁的柜子上坐下，伸出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卡林没有抵抗她的动作：“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子……”
女孩摇摇头：“没关系。卡林哥哥心里难受的话，哭出来也会感觉好些的。”
“谢谢你，我其实……其实不那么难过了。”卡林低下头，轻声说道，“我只是……很想他，非常非常想他。”
说着，他的眼泪又夺眶而出，蜜丽将手帕递给他，然后看向手中的信纸。
“——我认识卡林哥哥的时候，英格威先生就已经是大贤者了……但看到这封信，我觉得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她温和地笑着，“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大贤者，更是一位好父亲。”
卡林点点头：“我知道，他没有辜负他的使命……不需要和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贤者比，在我的心里，他就是最好的。”
就算留下的只有一串数字，他和自己度过的日子，他留下的话语，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突然，身边传来一声闷响，两人转头，看见沙拉曼仰面躺倒在柜子旁边，手稿散落一地。不等两人反应，他又揉着脑袋坐了起来。
“看完了就忍不住想试试，差点忘了这里不能用魔法……”沙拉曼傻笑着，似乎刚刚被结界弹飞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你可真是……”卡林扶额，但唇角却难以抑制地上翘。
“因为这些东西写得太好了，我能感觉到方法很有用！”大贤者十分兴奋，“卡林，你爸爸真厉害！”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股暖流，卡林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化开，他露出笑容：“如果真的能帮助到你的话，我想，他也会很高兴的。”
“那，我们快点整理好回去开始实验吧，我都等不及了！”说着，沙拉曼抓住两人的衣袖。卡林又一次被他拉着向前走去，但这一次，他抬起头，看见光芒的来处，是穹顶之上蔚蓝明亮的苍穹。
他不再感到迷茫了。
——
“……唔，要放松……要以精神的力量共鸣……”
沙拉曼伸出手，明亮的光点自他的手心升起盘旋，如同流动的星轨，逡巡过整座房间，光芒行经之处，元素之流仿佛被荡开的水波。
卡林看着流光滑过指尖，面露欣慰：或许是厚积薄发的缘故，在得到自己父亲的经验之后，不过半日时间，大贤者便已经能够熟练地用出先前难以使用的魔法，甚至开始理解更高级魔法的技巧。
忽然，光点渐渐变淡消散，卡林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只见红发的孩子靠在椅背上，呼吸均匀绵长。
“啊，已经很晚了——很久没见到大贤者这么用功了，一不小心都忘记了时间。”蜜丽看了看窗外，夜幕笼罩下的沃尔德，显得格外宁静，“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先休息吧。”
卡林同意了她的话——他也很累了。那些过去的梦魇没有再纠缠上来，他几乎是在沾到枕头的瞬间，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重新浮现，他感觉自己在迷雾中穿行，一重重灰紫色的雾气弥漫，却丝毫不觉得压抑，反而胸中一阵清爽。
随着他的深入，烟雾逐渐化为薄纱，眼前景象也变得清晰起来。这时，卡林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英格威之子，我们又见面了。”
是蒂丝特妮。披纱蒙眼的紫发女性身着黑色长裙，一如初见。
“是您……？”关于这位女神，卡林的心中满是疑惑，“我该怎么称呼您？神？吾主？夫人？还是……梦境的君主？”
“称呼并不重要，”曾经的女神言语轻柔，卡林的心头却无端升起一股庄严的感觉，“直接叫我蒂丝特妮也可以。”
“那，蒂丝特妮……夫人，”他斟酌着词句，“您来找我，是因为……？”
“母亲在为世界的隐患忧虑，替祂分忧，是我的职责所在，”蒂丝特妮低头双手交叠，“英格威之子啊，既然我能与你再次相见，你便是我使命的一部分……”
“使命……？”
卡林没有等到回答，眼前的景象就又模糊起来，女神的身影仿佛猛地退进视线尽头，声音也变得难以捉摸，他控制不住地仰身，重新浮进无梦的睡眠。
意识的最后，他听见女神的声音：
“我不能……这里……我们很快又会见面……在白王城……”
本章参与：镜见姬 西风烈 柚卡
特别感谢：雀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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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大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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