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历209年，苍月。
最近药理学的课程安排不多，云骨也落得了清闲，这才得空拾起这些闲情雅致，照顾起他那些珍奇的植物们。一旁的西奈一边哼着歌，一边帮忙给花草浇水。
“潘先生，有来访者找您。”远处传来学生的声音。
“请客人进来吧。”潘放下剪子，向他挥了挥手。年轻人侧身，一个穿着墨绿长袍，带着宽檐尖顶帽的老者从门的另一侧走了进来。
老人身形佝偻，须发全白，白发中露出属于魔族的尖耳朵。他拄着木杖，行动迟缓，一双浅绿色的眼睛却依旧透露着旺盛的生命力。
“纳夫里提斯先生！”西奈扔下手里的水壶，飞奔到老人面前。
老人摸了摸她的头，面露慈爱：“小西奈，最近过得开心吗？”
“嗯！”小女孩兴奋地用力点头。
“一路上辛苦了。”云骨也露出笑容，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双手紧紧交握。
“哦，旅途永远不会辛苦，”老人笑得爽朗，“一路上的见闻，足以抵消所有疲劳。”
“——那可得听你好好讲讲了。”谈话间，两人走到茶桌前，云骨摆开茶具，西奈则将各色点心堆上了桌子，“说起来，这还是你上次带来的茶树种子，托光环温室的福，它们在这里也长得很好。你试试，看沃尔德的茶，比起神州的如何。”
茶香弥漫中，暌违已久的二人落座，就着茶和点心交谈起来。纳夫里提斯说起了他远行这一年来，旅途中的各种见闻，而云骨则回以沃尔德和北萨图恩的奇闻异事。西奈在一旁吃着点心，听得津津有味，耳朵也跟着一点一点。
“……还有醴川的青悠，我有幸能再次造访那里，”从老人的口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地名，西奈竖起了耳朵，“只是相比于从前，这次想要进入那里，就有些不太容易了。听说是因为马上就要举办重要的祭典，新上任的醴川太守也要出席，‘御四家’对这件事十分重视……”
西奈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细节，但交谈的二人似乎对神州的其他地方更感兴趣，只是略微提上几句，话题就又转向了别处。西奈伸长胳膊，从桌子上捞了几块点心，跳下桌，用裙摆兜着向温室深处跑去。
穿过茂盛的植被，她看见穿着白色宽袍大袖的黑发少年正跪坐在水池旁边，手中还拿着用白布包裹好的生肉，喂给身旁的白狐。
“墨月！”兔耳少女带着点心，一溜烟儿地跑到他的身边，
少年闻言抬头，拍拍身边的地面，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小心些，裙子弄脏了就不好看了。”
“小狐狸的胃口好好哦，以后一定能长得很大。”白狐撕下一大块生肉，咬了两下便仰头吞入腹中，西奈拍了拍裙子上的糕点碎屑，发出感叹，“但它总是粘着墨月，都不愿意多陪我玩一会儿。”
“因为它和我是一体的啊。”墨月摸着白狐的头，笑着说道。
“一体的？”西奈不解，“我之前听沙拉曼说，沃尔德这边的人类，有一些会养叫‘魔法宠物’的东西，小狐狸也是墨月的魔法宠物吗？”
墨月摇摇头：“狐不是魔法宠物，而是灵兽。和灵兽签订契约，是我们神州人的一种修炼方式，当一个术士和灵兽签订了契约，二者的生命便会就此相连，最终会达到同生共死的境界。因此，我们可以获得灵兽的力量，甚至是和它们一样长达千百年的寿命……当然，代价就是，不论食物也好，修炼所需的耗材也好，都必须同时满足我们两个才行。”
“——所以小狐狸要吃掉你们两个人的份才够。”西奈点点头，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点心，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一般，把剩下的点心一起推给了墨月，“那墨月得多吃点，这样小狐狸就不会饿了。”
墨月被她的举动逗笑了，摸了摸西奈的脑袋，还是收下了兔族女孩的好意。
“说起来，墨月你还没见过纳夫里提斯先生吧？他是云骨的光精灵朋友，和云骨一起游历过很多很多地方。唔，纳夫里提斯先生游历得还更多些，毕竟他的年龄比两个……三个云骨加起来都大。”西奈继续啃着留在手上的那块点心，腮帮子和仓鼠一样鼓鼓囊囊的，“刚刚纳夫里提斯先生来了，他和云骨好像谈起了你家乡的事，他说，你们那里在准备什么祭典，还说新上任的太……什么的也会来，所以不让人随意进城。”
“先生说的，应该是明年的龙神春祭。醴川太守新官上任，为了表示与民同乐，会特地出席也不算奇怪，”墨月抱着白狐，面色平静，“春祭一般三年一大办，去年应该已经大办过了……不过为了迎接新太守，会再次大办也说不定。”
“唔——”西奈咽下点心，疑惑地抬起头，“听起来，墨月好像一点都不想家呢。”
墨月浅笑：“何以见得？”
西奈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耳朵：“因为墨月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也从来没有说想要回去这样的话。”
“知道家乡平安，家人平安，对我来说就够了。”墨月垂首，语气中透出一丝悲凉，“而且，我回去也只会成为姐姐的阻碍……”
“为什么呢？你姐姐不喜欢你吗？”西奈挠挠头，“家人之间不应该这样啊，我的哥哥姐姐都可喜欢我了。”
“……抱歉，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很难解释清楚。”墨月沉默了一会，试图转移话题：“对了，西奈也有姐姐吗？”
西奈点头：“有呀，不过她被吃掉了。”
墨月瞪大双眼：“吃……？”
“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都被更强的魔族吃掉了，”西奈抱着膝盖，裙摆连同糕点碎屑一同滑落，长长的黑色卷发堆在臂弯里，遮住了她的表情，“只留下我一个……很久之后，我才遇见纳夫里提斯先生，还有云骨……”
墨月面露愧疚：“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
“这也没办法嘛，不够强，就会被吃掉，其他人也是一样的。不过还好，我遇见了很好的人们，纳夫里提斯先生和其他孩子，还有云骨，沙拉曼他们——”西奈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脸，“还有墨月！和你们一起，我一点都不会难过哦！”
“是吗？”光环温室的光线无论何时都安静地落下，看着女孩的笑脸，墨月不知为何有种流泪的冲动，“谢谢你，我也很高兴能遇见你……西奈。”
司州，醴川郡，青悠镇。
闷热的夏日午后，怜舟宅院的仆人们正忙着清理院内树上聒噪的鸣蝉。黛瓦铺顶的凉亭内，一名女子端坐于茶桌边，她戴着皂纱帷帽，帽纱下露出的长发与竹叶同色，与素面浅青的广袖长衫相映，在炎夏也带着穿林打叶般的凉意。
留着青色长发，一身皂袍的年轻男子被侍女引着走到亭前，他在阶下站定，向亭子里的人拱手行礼：“久等了，怜舟家主。”
“夕蓝大公子，请坐，”女子起身示意，等他在茶桌对面坐定，又示意侍女沏上新茶，“夕蓝大公子能够为此事拨冗前来，炎月不胜惶恐。今年的茶太苦，所以取了去年的明前莲心，只是久放难免显得有些陈了，还望大公子勿要见怪。”
“让怜舟家主费心了。”夕蓝玉接过茶杯，却不端起，只是盯着碧绿的茶汤，片刻之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猛然回神，“——先前家主与望月家主提出的，在城中布置守卫一事，家父已经同意了。”
炎月微微颔首：“兹事体大，夕蓝家主愿意理解配合，是再好不过了。”
闻言，夕蓝玉凝滞了一瞬，犹疑地开口：“只是……家父还只当是为了在春祭之前，将那妖魔揪出来，他还是不认为青悠会……”
炎月垂下眼：“此事蹊跷，令尊不愿相信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就连最善占卜的出云家也没有结果，一切不过只是炎月的一面之词。”
“在下相信，怜舟家主所说绝不会是空穴来风，只是在下实在无法说服家父……”夕蓝玉连忙解释。
“大公子不必自责，能说服令尊，让我们得以有所准备已是大恩，炎月感激不尽。”女子语调平淡。重重帽纱遮掩了她的面容，让夕蓝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一时无言，只好小口抿着杯中的茶水。
“——大公子若是有心，便对令弟多些关照吧，”最终，还是炎月打破了这段沉默，“这孩子的身上凶象不小，恐怕是碰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舍弟顽劣，有劳家主费心了，在下会多加注意，定不会让他生出事端。”夕蓝玉面露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
见再无话可说，他便起身告辞。微风拂过，碧绿的庭院依旧显得清幽恬静，蓝发男子重新走到台阶下，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
“家主这次招待在下的明前实属绝品，即便陈年，依旧不损风味。”他回身，“只是在下记得家主最喜欢三春，近期正好三春茶上市，下次再来叨扰时，定会聊表心意。”
风微微扬起帷帽的轻纱，凉亭中的人影却没有动摇：“有劳大公子记挂了，只是，若你我二人再常来往，令尊恐怕会心生不喜。”
夕蓝玉无语凝噎。最终，他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侍女缓缓离开了这处别院。
“曲水浮春华，江月望归人……”
珠圆玉润的琴声伴随莺啼燕啭，如山间清泉般流淌开来，女子一身大红罗裙坐于台中，怀抱琵琶拨弦而歌。一曲终了，在座宾客纷纷鼓掌赞叹。红裙女子放拨插弦，略施一礼，缓缓退场，又有位青衣少女架起了箜篌，还添了几个吹竹笛的年轻姑娘。
在丝竹管弦声中，宴会的气氛也愈发热烈起来，主人见状，便借势提议行酒令助兴。
众人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雅事：“范员外有此雅兴，我等怎会推辞呢？”
不过片刻，便见一位满头珠翠的美艳女子，手中托着行令用的玉签筒，施施然走到位于主座的范原身边坐下。有眼尖的宾客发现，她正是之前弹琵琶的女子，只是脱下了之前猩猩血的红罗裙，换上了一袭天青色的留仙裙，裙摆绣着的牡丹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既然诸位贵客赏脸，那奴家便斗胆来做这律录事。”女子放下签筒，朝在座众人盈盈一笑，黛色眼瞳流盼生光。
“客气了，”范原大笑，“不如说，韩大家肯赏脸列席，我范某才是沾光啊！”
“要说还是范员外义气，居然为咱们把紫玉楼头牌韩小眉请了来，这可是大手笔啊。没想到，我等也能亲耳听到韩大家弹的琵琶曲儿。”酒过三巡后，一位宾客拍着腿，面露满足地赞叹道。
“何止，范员外多大面子啊，不光能让韩大家来弹曲儿行令，还能和美人儿共度良宵呢。”另一人则是一脸艳羡。
偏巧，在他说这话时，范原已将手搭上了韩小眉的手背：“美酒配佳人，如此良辰美景，不知韩大家可否赏脸，与范某秉烛夜谈？”
女子闻言，以袖掩口，轻轻点了点头，面上飞起两朵红云。看见这一幕，宾客立刻开始起哄打趣起来，范原作势训斥，脸上却尽是得意。
狂热的气氛感染了在场的众人，却也有人压低了声音，同身边人问道：“范员外不介意么？我听说，这韩小眉可是得过……”
“哎，吴兄你这可就是不解风情了，人家姑娘现在可好着呢，”那人却根本不怵，反而大声调笑起来，“再说能遇上这种美事，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声，而话题中心的女子只是带着浅笑一言不发，她坐在原地低眉敛目，眼中却没有一丝光泽。
宴会结束后，韩小眉拖着有些疲惫虚浮的脚步，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正在她将满头珠翠步摇一件件取下时，门口忽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进来吧，别鬼鬼祟祟的。”韩小眉没有回头，她拆开发髻，乌云般的发丝倾泻而下，女子拿起一旁的象牙梳，缓缓梳理着发尾。
门被推开，一个青色头发的少年踌躇了一会，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我都听到了，”他低着头，衣袍下摆被双手绞得皱成一团，“你……你真的要陪他……”
“嗯，”女人应了一声，黑发被梳齿理顺，光泽柔润地披在肩头，像是被精心打理的鸦羽，“所以，如果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一会儿这里可就要来人了。”
少年沉默了一会，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这一刻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可不可以……拒绝？你应该不喜欢他的……”
“怎么，不高兴？”韩小眉“扑哧”笑出了声，回头看着他，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在衣料上发出细响，“你这个小娃娃，不过是见了我一面，难道还吃上醋了？”
少年涨红了脸，咬着牙，一言不发。
“再说了，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干这个营生的，不招待客人，又从哪里得饭吃呢？”韩小眉重新转回梳妆台，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对不起，”少年见她似乎有点难过，赶紧道歉，“我，我是想来和你道谢的……谢谢你那时候替我解围，我才没被……”
“举手之劳，不必多谢。倒是你，好好一个良家子，怎么就落到被人当梁上君子了？”
“我、我没有！你相信我……”少年的脸色由红转紫，舌头也开始打架，“是有人先偷了我的钱袋，我去追……”
“我知道，你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小眉忍不住轻笑。少年别过头，手指绞紧了衣角。
“——好了，道谢也道过了。范员外差不多要上来了，你快回去吧。”见时间差不多了，还未等少年重新开口，韩小眉就制止了他。
少年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依言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他又突然回头：“我以后，还能来找你吗？”
出人意料地，女人并没有继续焦急地赶他离开，他看见镜子里的那张脸粲然一笑：“当然。”
日轮西沉，沃尔德的光环温室中，两位老朋友的交谈已经接近尾声。
“这次见面很愉快，多谢你，朋友。”纳夫里提斯在门口向云骨告别，“我就不久留了，真希望你能再次和我一起旅行。”
“有机会的话，一定会的，我也很怀念以前那些时光。”云骨笑着回应。
这时，一个穿着长袍的身影忽然走到了云骨二人面前。那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头群青色长发和头顶的一对兔耳。
“你是……”沃尔德的魔族学生中似乎没有类似年纪与相貌的少年，云骨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对上那双金色的眼睛，他才认出眼前人的身份，连忙行礼：“魔王陛下。”
“——很抱歉打断你们，但我有急事找这位先生，”化作普通兽族模样的魔王一脸严肃，“安格尔他们没拦住她，美丝凯蒂逃去了神州。云骨，我需要你的帮助。”
本章参与：西风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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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七 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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