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事他从未真正明白过,叶开在这样的境况下没头没尾地提起,柳亭言一时不及反应,只怔怔地想,他们这点倒真没说错,她果真下手极狠。今秋落叶极早,碧云天黄叶地,天边有一行雁怪叫着飞过,不知从何而来一枚杏叶正落在他眼前,微风吹拂,柳亭言怔怔地站在原地,叶开转身就走,她越走越快,眨眼不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果然都十分忙碌,今年本有旱情,再加上战争的损失,年成糟糕,几方势力纷纷将粮食抢夺放到了首位,各处的据点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恨不得拆成两个用,叶开被四处派遣,柳亭言也因为出身缘故被派往太原一带,直到今年大雪才算告一段落,其时除夕将至,柳亭言在太原收到家中托人递的消息,叫他若得空便回家小聚。这样一兜兜转转,等到柳亭言再次带着霸刀运往长安的物资回到据点时,已是又一年上元。
来接他们的还是叶开。
他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一应事宜俱已熟悉,加之今夜上元,狼牙营正忙着饮酒作乐,便干脆立即动身上路,到时方过子时。叶开谢绝了据点众人一起欢度上元的邀请,转身便要回自己营帐去,她走到一半停下脚步,眼前一团黑影,正是柳亭言。
“今日是上元......你不去和大家一起过节么?”柳亭言问她。
“我听他们说今晚本来不必你去,这么久下来能认路的也有好几个了,是你自己主动揽下来......”
时至今日柳亭言在她看来仍是个少年,他仍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盛满明亮的真诚。叶开稍稍别开脸,打断他淡淡道:“没什么,我不喜欢热闹,便去做点事情。”
叶开如此冷淡,柳亭言却并不气馁,他有些踌躇,但还是殷切地取出一小坛酒给她看,道:“这是我家里自配自泡的岁酒,我特意带来。”后面的话纵然他一字不说,叶开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她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头痛不已,但既然避无可避,索性弄个清楚明白。叶开微不可察地叹口气,在他的灼灼目光下伸手拿过那小巧酒坛,领着柳亭言回了自己帐中。
她这住处空荡零落犹胜当年,叶开找也不找便知没有,径自拿起桌几上的一对茶杯倒酒。柳亭言巴巴地拿来的确是好东西,封泥一开,便有醇厚酒气四溢开来,带着特殊的辛辣香气。
叶开倒满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柳亭言,自己转而端起另一杯向柳亭言道:“前次如此敷衍,是我不对,我自罚三杯,望你容谅。”说完便一饮而尽,又立刻动手斟满,如此一气喝下三满杯去。
柳亭言在听她道歉时便呆呆地直摆手,似乎想要为她辩解,见叶开豪气干云,又手忙脚乱地要将自己那杯吞下肚,酒液一线穿肠,烧热他的肺腑,直到叶开三杯酒都饮尽了,他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幸而今夜叶开打的就是分说清楚的主意,她既宽了心不再故作冷漠,便忍不住被柳亭言这幅呆头鹅样子逗笑。她才饮过酒的面容在温暖烛光下泛出浅浅的晕红,叶开这样一笑,柳亭言只觉时光颠倒,依稀又是那年的上元,他们坐在叶开于长安的居处,她的笑容或倦懒或促狭,却知无不言,一个一个地解答他接连不断的问题。在这种错乱的恍惚中,他忽然明白过来,叶开一言不发,正是在等他发问。
然而他的身体已经先脑子一步行动,诚实地问出了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他听见自己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问题到底过于模糊,更兼表意不清,哪怕叶开有备而来,也听了个满头雾水,无法作答。话一出口,柳亭言也立刻反应过来,他惟恐叶开后悔,不敢多想便要将疑问脱口而出,他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临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叶开只见柳亭言欲言又止,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黑白分明间自带三分湿润,极像她在长安修政坊第一次见他——只是这次她分明耐心已极,给足了他时间,如今他自己说不出话来,这幅样子却好像是受了她的委屈。他怒目而对时她只觉悠哉,如今却不知所措,叶开不着痕迹地错开视线,低头自斟自饮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厉害?”柳亭言终于睁着一双湿润眼睛涩涩道。他终于开口,叶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没成想他想了许久,问出口来的还是这么个傻问题。
“你怎么什么都会?”柳亭言追问。叶开便失笑,摇头道:“我也没有多么厉害。”
“论武功,据点里有许多人我都打不过,兴许也打不过你,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长处,那也不过是经得多了,在有些事情上熟练一些,看起来像模像样罢了。譬如引路这种事,不过仗着我在长安呆的那几年,换到别的地方也就不行了。我更不是什么都会,且不论弹琴作画绣花,我身为藏剑弟子,却连铸造也不会,我出庄太早,没来得及修习铸造,但倘若我学了铸造,现在大概也还在山庄打铁,是万万不会去长安的,想来也断不会在此处......”
“你之前说要报答我,我当时诚然是故意敷衍你,却也并不全是假的,”叶开转动手里的酒杯,缓缓道:“我的确是想不到。我没什么需要的东西,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见到你做了这样一个人——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你这双眼睛仍旧很美,这就足够了,这对我那举手之劳来说,已经完全足够。”
柳亭言立刻反驳道:“你为什么说我比你好?我觉得你就很好,你好极了。”
这样的直白**,叶开亦忍不住红脸,她再次失笑,摇头道:“你统共见过我几次?你知道我做过些什么?就敢说这样的话?”
“那你又凭什么说那是举手之劳?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却没齿难忘,我才不想去狼牙......你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干脆告诉我......你为什么年年那时候都要回扬州去?你为什么要去乱葬岗?你说你十三岁和师父一起出庄,你师父如今又在哪里......倘若你不是好人,你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哪怕叶开再喝得烂醉一些,这下也能察觉柳亭言的不寻常,她如何能想到特意带酒来邀她把盏谈心的人竟然是个沾酒就倒的货色?倘若放在平时,柳亭言断不会问出这样一大堆称得上打探别人**的失礼问题,然而酒壮怂人胆,他不但不避,甚至往叶开那边探了探身子,好像求知若渴的学生誓要得到个答案。
叶开面色沉凝地端着酒杯,她看了又看,对面的霸刀门人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醉酒模样,然而那双眼睛是如此的闪闪发光,执着如昔。酒意带来的绯红已经消失,她沉默片刻,终于不躲不闪地迎上柳亭言的灼灼视线——她几乎是观察着柳亭言的表情在说话。
“我自然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什么大侠。”她稍作停顿,方才又开口,“我十三岁随师父出庄历练,先从山庄周边的金水镇开始,后来是扬州,我们越走越远,到了洛道。在那里我遇见一群落难的镖师,那镖头告诉我说他为奸人所害,求我为他报仇,他那据说差点受辱的妻子就在他旁边用一双泪眼看我,那时我做了一些事情,正被捧得要上天,便答应了下来,可惜那时我学艺不精,险些被那恶人打死......我便去找师父帮忙。”
“师父当然帮我,我们很快将那恶人杀了,恶人虽已死,师父却还是怕我出事,便陪着我在洛道来回奔走,我回去告诉镖头这个消息,他们感激涕零,连声称赞,说我是个大侠客......我那时信以为真,几乎以为我就是大侠了。”
“可惜。”
讲到这里,叶开再次沉默,她端起酒杯啜饮,直到将杯中残酒饮尽。柳亭言的酒劲减退,浆糊似的脑子清明起来,便也敛声屏气,只是等待。
“可惜后来我们在洛道又遇见一位老人,他老眼昏花,年纪已大,孤身一人在破败无人的宅子里等他杳无音讯的儿子回来,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高兴极了,因为他收到了儿子的来信,想必游子将归。师父带着我帮他又是打扫房子又是购置饭食,预备来迎接他的儿子。
老人眼神不好,便请我们为他读信,正是他儿子写来的那一封,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家本开着一座镖局,儿子年轻有为,娶得妻子,倘若不出意外,就是这样顺遂的一生,不料陡生变故,他的儿子一时不察,镖局被夺,又惨遭妻子背叛,于是这老人家的儿子背井离乡,一心想要报仇,就在前几日终于筹备妥当,将要大功告成。”
叙述至此,有些结局呼之欲出,叶开沉凝的面色上复又显出那种幽凉,她平静道:“那封家书的落款正是我们之前所杀恶人的名字,他叫向斩萧。”
柳亭言骤然清醒,却一时无言,只是看她,叶开观察他的表情,自然也看到了他如今的眼神,她却微微一笑,不避不让,仍直视他道:“你以为我因此事愧疚难当?我说可惜,是可惜我没有本事,是可惜我请了师父帮忙......倘若我一开始便能独力杀他,又何必去找师父帮忙?我虽也愧疚,却尚可承受,然而我的师父却是真正的君子,她本来身体不好,这次错杀更成了她的心疾,后来洛道尸人之乱,她执意不走,可我们能力有限,无法肃清尸人,等到她终于支持不住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我送她回庄亦是枉然,她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若要说我在此事中最后悔什么,我最后悔的便是此事。我曾劝师父,此事都是我识人不清,不是她的错,可她不肯,因为我是徒弟,我能力不够识人不清,她这个做师父的却也如此,这才万万不该。”
“师父死后我便来了长安,原来天底下这样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在长安做不良人实在见得太多。那时我是放了你,却也只放了你。因为我只有这点本事,我救不了更多的人。”
“至于我为什么要回扬州去......”叶开将坛中最后一点残酒尽数倒入自己杯中,端起来眯眼道:“我碰到你的时候恰好收集到一些情报,既然杀了人不应再留,便索性不留,我自那时起就转入长安据点,安禄山叛变后长安失陷,我被遣往马嵬驿,在那里遇见李泌......听到马嵬驿,你想起些什么?”叶开舔舔嘴角,忽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只是马嵬驿,他还知道李泌,有神童之称的公卿子弟,皇帝既然逃难途径那处,李泌出现在那里也就不奇怪,可叶开特特提及,自然意有所指,有何事能让叶开与李泌有了交集,又成了回扬州的理由?柳亭言迟钝地睁大了眼睛,显然正在努力猜测她的用意,叶开一目了然,并不难为他,继续道:“你世家出身,想必知道,汉都亦是长安。”
“茂陵刘郎秋风客......天下大乱,缺了钱用,李郎便想起去刘郎那里打打秋风。”叶开这话说得不敬至极,语气里更隐有嗤笑的意思,柳亭言慢半拍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几乎从凳子上跳起来。
“盗......盗墓?!他们去盗茂陵?!”
“不错。”叶开又露出她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平平道:“我在长安做不良人时见过李泌一次,觉得他是个能吏,更何况我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圣人不仁,让百姓做了刍狗,不去做些事情补救,哪怕事情没那么光彩......难道就该死要面子活受罪?”
此言一语双关,柳亭言一时讷讷,的确无可辩驳。他看着叶开看似散漫的面容,动了动嘴,涩涩问道:“那......那你在那里做什么?”
“自然是帮他们盗墓。”叶开利落道:“茂陵的入口他们久寻不得,却叫他们找到一个守墓人村,我便受托去打探茂陵的入口,哦对了,那村里的守墓人姓霍。”
这句话不能不说带有些微恶意,柳亭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回忆昔年听过的汉武故事,守墓人姓霍......他心头悚然,忍不住用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一圈,似乎在试图找什么痕迹。
“我一听他们姓霍,便知是难啃的骨头。霍家人不好对付,他们家却有一个小女孩,据说素日最爱蝴蝶,我捉了几只,竟真的轻易便将她引了出来困在一处亭子里,找她不见,霍家人果然松了口,然而等我回头去放她的时候,霍仙儿却已经死了——是一个军官杀了她。”
叶开所言正是他一直以来好奇的事情,然而当她真的坐下来将那些曾避而不谈的过往如数道来时,他却又坐立难安起来。他出身世家,哪怕生逢战乱,又何曾做过这样脏手的事情?他回忆他所知的一切,柳亭言动了动嘴,最终还是闭口不言,听叶开独自说下去。
“我就在那时候明白师父所想,是我不察,倘若伯仁因我而死,是谁动手杀的又有什么关系?但我到底和师父不一样,我不是什么好人......否则何以活到现在。”
“在我手里死有冤屈的人不止霍仙儿一个,我却独独想再见她一次,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自此我再不惧鬼神,我东奔西走地做事,竟真的找到一位奇人......中元节的晚上我在扬州城再见到霍仙儿,她还是孩童模样,已不记得我了,却还是在抓蝴蝶。”
“她见我看她,竟怯怯地请我帮她捉蝴蝶。”叶开不自觉地摇头,“是我杀了她,如今不过帮她捉来两只蝴蝶,她就叫我大侠,我出庄以来听过许多人叫我大侠,有的是为了骗我,有的是为了从我身上得到好处,有的是因为受了我的恩惠,但我并不是什么大侠,有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我从未有哪次觉得这两个字听起来这么刺耳。”
“你不必这样看我,这看起来真像怜悯。”柳亭言眼睁睁地看着叶开重又露出那种游刃有余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明白,叶开已回答完他的问题。
“望你明白,我救你不过是因为刚好能捞你一把,倘若易地而处,你像霍仙儿一样,那我只怕就是杀你的人。若是你来此只为还我人情,我只能说大可不必。如今战乱,留在这里生死也不过转瞬,你出身既好,又有天赋,实在没必要同我纠缠不清。”
然而或许是今夜的倾吐多多少少影响了她,又或许是柳亭言的眼神与真诚让她动容,叶开沉默片刻,露齿一笑,这笑容不似她惯常那样的漫不经心,总带一分冰冷,而是含着烛光般明灭的暖意,她金衣明亮,眉目舒展。
“你的心意我尽数领受。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记得我,你叫我知道竟有人如此感激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更何况你这样好。”
叶开端起空杯伸臂与他一碰,粗瓷发出叮的一声,她假作饮酒,晏晏笑道。
“柳亭言,上元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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