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感受到寒风时,人才会想以一种亡羊补牢的形式,封死所有可见和不可见窗洞。
吧台前静坐的苏离惑,忽然感到脖颈传来凉丝丝的触感,遂瑟缩着拿手去捂,动作却是一顿。自己才捧着杯加了冰的葡萄汽水,这一贴上去,也不知是那边先被暖。
他悄声一窥身后。不断幻化的灯光像一堵无形的墙,覆在哄闹拥挤的正厅,围起一群为节日而忘乎所以的人。酒精催动下的热情无可撼动,有人跳舞、高歌、在众目睽睽中相拥热吻至血脉偾张。
糟糕,非礼勿视。苏离惑狼狈地扭过头,方才在无意中与陌生人进行了视线的接触,对方正沉醉于亲热之中……他无比尴尬,只好把手贴回脸颊,为自己降一降温度。
吧台、远处,两个世界本就因为灯光和人流产生隔阂,没有能杂融的颜色。
每次到访阆苑,吧台离李寻清最近的位置就是苏离惑的专座,而年长四岁的的调酒师总是很乐意对自己施以庇护。以致他些忘了,阆苑也有过是非和争吵,李寻清曾在自己的眼前揪起过闹事人的衣领——他明明长了张书生似白净的脸,凶起人来却另有威慑力,半句话没说,就让对方先软一腿,分毫不敢妄动。
可是,话又说来……如此人头攒动的紧密空间里,怎会有冷意在其中穿梭呢?
他想起了今天下午,自己也是被这样无声钻进被窝的冬风所催醒。梦里本是四季如春的花海,怎料忽闻一声来自云端嘶哑的雷鸣。转眼间,蓝天被凛冽之威吞噬,雪比任何一次梦都来得仓促。他一直妄图靠近的墨色身影,在那瞬间也四散如烟,渺无踪迹。
万物复空茫。垒起的千堆雪,将他埋在最深处,送回了现实。苏离惑半醒时犹在喃喃,一串含糊不清的音节闷在绵层下,像极了溺水者的呼救。
他又要开始去经历那些初醒时才有的困境,半点不由人。
率先向身体发难的总是心脏,心率过快跃动引起的隐痛总是又痒又难耐。这之后,百味杂陈的情绪则在心悸中涌遍全身。
这时的眼角会凝起泪,划过脸上不知冷暖。可它们总能被很快抹净,在匆匆又慌乱的掩饰下消灭所有的痕迹,最后也必是安然无恙的结局。
与从前无数个早晨一样,苦痛都在半醒间。迎接阳光的时候,一切都将归还于宁静。
只是今天,苏离惑在迷蒙中觉察到额上传来的一股湿暖温度。“窸窸窣窣”的声音贴得很近,像布料磨蹭着床被。
久守多时的李寻清握着张帕子,擦拭的动作并不温和,一下又一下地,把苏离惑脸上的皮肤弄得通红,好像要抹去的不仅是黏在发梢的冷汗,还有从梦里带出的牢固印记。
可记忆是擦不走的。
“下午一点多才醒,你真是给我好大的惊喜。”
李寻清替苏离惑擦干了冷汗,又拍了拍他的脸,眼里不见多大喜色,话里满是忧心。
苏离惑意识尚处于刚复苏阶段,大脑仿佛初启的计算机般一片空白,想起什么就回答什么:“反正,嗯……我已经放假了。”
调休假申请是在昨天通过的。苏离惑也相当果断,请假成功后,一下班就马不停蹄地赶来阆苑,往常遭人嫌的高峰拥堵都在这一刻都是值得的。
一进店门,正巧遇到准备夜班上工的李寻清。
像这种偏僻的gay吧,工作日的晚上来客稀少也是常态。李寻清在招待完为数不多的客人后,便倚在吧台陪苏离惑闲聊、通宵,就着店里一台破旧小电视,并肩观赏看不懂规则的体育赛事重播。
接下来是顺其自然的发展,苏离惑借李寻清的居所过夜,在沙发上裹了两层棉被将就一晚……
只是睡得太沉,浑然不知对方是在什么时候把自己搬回床上去的。
“我没在说这个,”李寻清脸色严正,“你讲梦话了,还记得吗。”
“什么……我讲了什么”
“你在喊……”
无意拉长的尾音,因发言者的犹疑而变得胶着。李寻清一向从容的态度里竟有了几分躲闪意味。可隐瞒没有意义,他还是下定决心,坦诚道:“你在喊你的师父。”
哪怕对方语气中的力度有所衰减,这句话于苏离惑而言是比寒冷要更迅疾的冲击。
他在无以复加的惊讶中震醒,并在接下来的一整日中,不停地揣摩残存脑海中的一些片段,零零散散,属于梦境余存的画面……
直到现在,偶有片刻失神时,苏离惑就会想起那一个梦,想起梦里的花海,和哪一位站在花草中的万花弟子。
那师爹会不会也在梦里呢?他皱眉沉思,太多的细节已回忆不清,他也只能将感情托付于自我宽慰中——师爹在离开游戏前就与师父形影不离,梦里必然有他在。这位纯阳,总喜欢待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只有师父能一眼找到。
问松兰在高玩圈出现纠葛时,离亭听雪会极力从中调停。而离亭听雪在阵营主持大局的时候,问松兰就是他最好的打手。他们的个性相差甚远,但感情从来真切。这两人,共同构筑起苏离惑心中最完美的江湖。
在剑网三最鼎盛的那个年代,他们就是披荆斩棘的前锋。
一别经年,音容笑貌今犹在。陈年事入尘埋。
四周都是谈笑声,苏离惑被围在情绪高涨的酒客之中,喝干杯里的饮料。酸甜入喉,却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打转——或许都属于不可宣之于口的缅怀,还有注定不会被倾听的怅恨。
他被突兀的孤独感所侵袭。是一种无法融入现状、无以享受喧嚣的孤独。
幸好李寻清很快赶回来了。
当调酒师手举空杯往吧台走去时,见苏离惑呆坐着一动不动,就喊了几声,谁知青年对自己的呼叫竟全然不作反应。
于是他再靠近些,看苏离惑表情沉闷,低头盯着空杯发愣,心脏像被悬起,步伐也加快了。
李寻清到底没有冲动,只在苏离惑身旁找了个位置,默不作声地把手搭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哄弟弟一般抚了再抚。
苏离惑恍惚地抬头,双眼在看到李寻清后渐渐凝神,隐约闪着含蓄的光泽。
“不好意思阿惑,刚才遇见了个熟人,喝了点。有人来找我不?”
李寻清身上的酒气比离开前更重,面上却没有醉熏的潮红,神态语气依旧平和,与往时没有区别。
他当然不止只喝了手上这一杯,但千杯酒如水过腹。
“没有……嗯,应该没有。”
语毕,苏离惑握住李寻清那只正在自己脑袋上捣乱发型的手,略有迟疑后,还是坚定地拉开了。表情一本正经。
李寻清:“……”
苏离惑矜持道:“影响不太好。”
他还不能正眼去看李寻清,害怕自己还没摆脱刚才的状态,也害怕愁情未散时被人逮个正着,只敢去瞄李寻清那双修长的手,捕捉他指尖抹去杯璧的水珠,再与杯沿的一触即离,往上牵动,扯一把领口。
苏离惑一怔,李寻清的领口有一摊崭新的污迹,被白衬衫托显得格外刺眼。
李寻清也留意到了这诧异的视线。可他含笑不语,对此半字不提,在绕回吧台服务区后,给苏离惑满斟了一杯苏打水,漫不经心地岔开对方的关注点。
“刚才没人找你搭讪吧?”
苏离惑老实道:“坐在这个位置,应该也没人敢找我麻烦。”
“噗……难说。“李寻清失笑,”你男朋友是那个谁……蔺游舟是吧。我们帮主前几天还在帮会群里抱怨,说这人性格真差,不知好歹。怪不得我昨晚说咱俩同床将就一下吧,都要被你避嫌。”
“是游戏情缘,还没到奔现那一步。”苏离惑认真纠正。
李寻清显然并不在意这线上线下分明的界限:“至少和你那位明教朋友性质不一样吧?我是说,感情上。”
“对我来说,确实不一样。”
“那就只有一种走向了。可惜只能看看建模,不知道对面本体是人是鬼,也没有xing生活。”
道理是没错,但李寻清话太露骨。在喝柠檬水的苏离惑闻之一惊,呛个正着。他勉强稳住手腕,满满一杯水才没被全洒了去。
一阵难抑的剧烈咳嗽后,苏离惑双眼通红,气还未喘匀,就急着回答:“我没这个需求。”
“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反应别这么大。”李寻清又摁了把他的脑袋,拿他很无奈。
苏离惑喘着气继续说:“咳咳……而且,没准蔺游舟也这么想。可能他一开始,也以为长聆雪是个真女神。现在呢,很难说……”
咳嗽中的语气,有微不可查的下沉。
这是苏离惑在脑海中演练了近百次的客套话,只为哪天自己的再误入无可挽回境地时,能给对方的离开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也是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理由。
“要我说,你躲躲藏藏的,连人家给你寄个礼物都要填我家的地址,怎么这么怂呢朋友。”
“寻清哥,你有大量……”
关于苏离惑在蔺游舟的夺命连环催促下,拿李寻清的住址交差,都是五天前的事了。拖延这么久。必定被蔺游舟记了一笔仇账。
只是,他在小窗对李寻清施软磨硬泡,好不容易得他首肯,也过了好几天了。
李寻清没好气地说:“别管我喊哥,我就是你们小情侣的工具人罢辽,今晚回去记得把快递拆了啊。不过,说实话,硬塞我狗粮也无所谓,关键是……他现在知道你是男的吗?”
苏离惑哭笑不得。关乎自己的性别问题,怎么这群亲友们比蔺游舟还要上心呢?每谈起一次感情现况,这问题总免不得再被拎出来过一遍。
他叹了口气,用词严谨:“谔定薛的知道。”
——只要任何一方都不主动戳穿,两人就永远不会为此横生枝节。就像那箱中小猫的结局。
永远卡在暧昧的节点,这不是坏事。
可面前人并没能领悟他的意思,眉头一拧,很是不解:“说清楚些。”
被年长者关心恋情的感觉相当奇妙,何况这恋情八字还缺着另一方的半撇。可李寻清那张文静清冷的脸,盘问起事来,就会生出一种莫名的压迫。
苏离惑游移着想法,又不敢敷衍作答。
“接触久了,肯定会有所察觉。毕竟我二十多年来都在以男性的角色活着,再怎么装模作样,也无法以假乱真。游舟很敏锐,所以我也想……试探他的态度。”
“‘以男性的角色活着’?这种话我还是头次听到,可能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吧。可能是我多心,但你,哎,劝你一点,别在意太多,别模仿其他的活法,也别活成其他人。”
李寻清边说着冗长的叮嘱,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澄黄的液体从狭窄瓶口汩汩淌下,荡过透明的玻璃壁,而溅起的少许液珠被李寻清一指抹净,纤长的十指在杯上交叠。那双尤其适合操持精细工作的手,当它们在各式器皿上翻飞时,就是一种视觉享受。
然后,调酒师朝着苏离惑举杯示意。
“我会的。”
苏离惑僵硬一笑,与对方碰杯同贺。藏在桌下的另一只手因道出的违心话而攥紧。
酒杯在半空划弧,圈起半个随时会破裂的句点。玻璃相撞的清脆音节,与身后千千万万的欢声笑语同汇。它也该是奔腾浪潮中的一份子——至少要载着李寻清的心愿远飘,而不是自己那浑浊无定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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