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两杯酒。这瓶一滴不剩了,新的一瓶又替上,滚落地面的空玻璃瓶拉出一段精巧的旋律,相互间的碰撞并不规律,但总是能数清的。
这些与酒有关的量词变化,体现在人的身上,就是渐深的醉意。
苏离惑就像李寻清身边一个沉默的摆件,视线一直随着身前的晃动酒杯摆动。
源源不断的道贺声,络绎不绝的足音。迷离惝恍,杯酒交错。苏离惑已然记不清有多少人越过自己去找李寻清聊天。这位调酒师也从刚开始的应对自如,到中间偶尔寻着空隙小憩,直至最后捱不住卧在吧台,成了一个醉朦腾的惨状。
李寻清曾说过,好酒量是自己的入行门槛,也是一个硬指标。结果,苏离惑才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不到半会就折回的功夫,就被一位面生的服务员喊住。
“小哥,你是和寻清哥一起来的那位吧?”
见苏离惑仍旧满脸疑惑,对方继续道:“先把他带回去吧,免得寻清哥睁眼还没睡清醒,胡言乱语的惹上麻烦。”
“什么……”
“拜托您了。”服务生一副不由分说的态度。
苏离惑止住追问的念头,越过面前人的肩侧,远远望了眼安然伏桌的李寻清。那张脸在睡着的时候尤为文雅,平静得完全没有要发酒疯的先兆。
可服务生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半点不似在开玩笑。迫不得已下,他只好去扶起比自己高了一截调酒师,步履趔趄着地离开阆苑。
刚走出店面,两人就与门口等候多时的夜风打了个照面。
雨停后的巷道更显阴冷。风也贪暖,顺着人没掩严实的衣领袖口往里游走,疯狂地榨取着他们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苏离惑自顾不暇,只给李寻清捂紧了围巾,便朝印象中的来路吃力挪移。
李寻清的住处离他工作地点很近,但夜深后城中村,无论何地都同样荒冷。
月失了行迹,云比墨浓稠。苏离惑无声地走着,走过渐深的长路,再走过距离越来越远并逐渐稀疏的路灯。随后是一片漆黑楼道,还有老旧斑驳的白墙。李寻清偶尔冒出几句话,但都是意识模糊的喃语。温热的气体随双唇的张合抚摸着苏离惑的脖颈皮肤,又痒又烫。
等他终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李寻清搬回了家,时间已过凌晨。一路承受了对方大半体重的苏离惑早已心力交瘁,却还惦记着给醉倒床上的人喂茶、更衣、擦拭,最后看着李寻清缩在被窝里,呼吸急促地起伏,梦里并不平稳。
一年的兵荒马乱,也在这一瞬间走向了尾声。苏离惑遗憾地想——方才必然错过无数极具意义的时机,比如踩着零点与苏离恹和莫余声道一句“节日快乐”,在□□空间对所有相熟不相熟的朋友奉上祝福。
还有……蔺游舟。
他悻悻地摸出手机,指尖停留在屏锁的九宫格上,久久不落,凝起的双眸隐隐藏着踌躇。
很多不甚清晰的心意和想法,在时间中马不停蹄地向前奔涌。一片明黄的光泽压进眼角。他急忙扭头去看,只看见一盏小小的台灯,泼开了暖黄色的余晖。
恰当苏离惑深陷沉思,一声含糊的叫唤将他一把拉回了现实。床上的李寻清像是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过度饮酒让他浑身不适,正扯着被子来回翻身,半睁一双湿润的眼,睑下压着两道微红印迹。眼睛长时间的失焦总会让人心生不耐,他的理智被酒水压在了身体内层,望着床边人的身形,总以为那就是个茕茕孑立的鬼魂。
几分钟后,他好不容易才回想起什么:“阿惑,你怎么,今晚也不回家吗……我家的床这么好睡呢。”
苏离惑刚要开口解释,李寻清却仍醉得头昏,根本不给对方任何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道:“我该不会被老大解雇了吧?不应该,我也是投资人,他怎么敢啊,怎么敢……”
话语中甚至带上几声呜咽。那些酝酿已久的眼泪,至情不可控,竟也顺势而下。
苏离惑认识李寻清多年,可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惊得四处找纸巾。结局自然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还需强掩内心的无措,稳着腕子一点一点抹干对方脸上余泪。他那刚用冷水冲洗过的手,从腕骨到指尖都像一块又硬又冷的冰,于不经意间拂过对方温软的脸颊。李寻清被冻得直皱眉头,呻吟中猛地一个挥动,将苏离惑的手一把甩开了。
“……哎。”
冬天的寒冷会加剧痛感。苏离惑吃痛、惊惋,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无奈中,他将李寻清探出被窝那只极不安分的手给强塞回去,掖好棉被,裹成一个茧状,企图凭此把对方缚死在柔软中,让温暖一点点从肌肤侵蚀,放大体内的疲惫和怠意。
李寻清终于肯老老实实地躺平。他的梦也在缓缓打开。有梦呓不断地倾出,很轻、很轻,像叶一样簌簌摇落着。
人在思想浑噩之际,总能被睨见很多脆弱的突破点。
“哎,慕思风,你真是糊涂鬼啊!”
“我还以为,咳咳,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给我留下什么东西了。哦……才想起你给我留了个徒弟。”
“你可真会啊……!”
说者无心,听者僵在原地。
慕思风,是苏离惑那早已失踪的师父——离亭听雪的本名。这一位自己只能私下怀念、连名字都不敢亲口说出的人,他们彼此间不到四年的师徒浅缘,还需仰仗后半生的梦来接驳延伸。师父存在过、离开过,在人间遗落的幻相,仍能时时刻刻打他个手足无措。
苏离惑捂住还没开始作痛的心口,悄声感受心悸从无到有的渐生,一切躯体化的反应都在料想之中。颤抖经由手腕,手肘,肩膀,最终满布全身。随后他恍惚察觉,身体的战栗不知是从何处起,然而处处都逃不过。处处都逃不过,谁也避不开,人的过去也是这等无情的事物,难以生生将所有糟糕的景象切除,只留下至善至美的残篇。
他在床边枯坐,一语不发地聆听李寻清的句句怨言,听对方一声又一声的痛斥,偶尔失笑偶尔落寞,而泪水比感情要实诚。道不明是爱是恨,或许都能归于“怀念”。
苏离惑半伏下身,拨开睡梦中人额角濡透汗与泪的发丝,低低耳语:“原来你也在想他,原来你也会想他。”
如此状况不同的两人,一个独清独醒,一个醉生梦死,却同样是一头久住樊笼的困兽,本该惺惺相惜。
李寻清只问:“为什么非得是他们呢?”
苏离惑垂着头,视线虚虚闪动,不断思索着对方的这一句提问,到底是在向自己发问,还是在向更为庞大且不可视的存在作出控诉。可李寻清仍在不停地念叨着,挣扎着,仿佛其内心所求的并不是一个答案——他只想歇斯底里地质问,却在终于鼓起勇气前泄掉了过多的力气。只能做出最为羸弱的捶打。
“太苦了,太苦了。”李寻清蜷于床榻的一角,在啜泣中惋惜着,“团圆也不应是这样的团圆才对……”
当苏离惑失神落魄地逃离李寻清的卧室,跌坐在客厅的沙发时,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作乱。在苦不堪言的境地中,他只好双手紧捂一个盒子,并在余悸的摧挫下不断摩挲着外壳粗糙的纸皮,试图从中寻求平定内心的依托。
他的额头抵住了纸盒,待心绪趋于稳平后才拿下。
那是蔺游舟送给他的礼物,小巧而有分量,晃动时还有声响。
打开的过程犹如一个矜重的仪式,他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物什,随即一下就愣住了,原本无章无序的情绪也被扫荡而空。
那是一条设计浮夸,却并不失美感的项链。链坠末端还挂着一双碧绿透明的蝶翼,透光可见一抹清淡的影子,恍若池水泠泠流动。有明亮的色彩飘曳着,融会于苏离惑黯淡的双眸,如暂时拨开云霾的清风,拖曳出灰暗中的一线闪熠。
他捧着礼物,抚摸那光滑且崭新的表面,其材质和触感绝不是街边廉价装饰品可比拟。稍一掂量,便知真材实料,价格不菲。
只是——自己从来穿着朴素,没有与之相称的衣装。
苏离惑惭愧地点开□□,拉出与蔺游舟的聊天窗。见对方在今早发来问候还没等到自己的一个答复,更是无地自容。他搓着手苦想,呼出的一道气暖在手心。而时间已在思考中朝着凌晨一点迈进。似乎再不说些什么,会错过的可不止这点遗憾。
长聆雪:“抱歉,我今天有事。礼物我收到了,项链很漂亮。”
如此潦草的回应,真是怎么看怎么苍白的开场。
他揉着太阳穴,希望借指尖寒凉暂缓自己的倦意与焦灼。而思维昏缅于无穷多妄图诉说的心事里,比十指更为僵冷。
苏离惑想,在可以细细甄选的范围内,自己是不是应该筛去所有的痛切,只去思考如何描摹自己看到礼物一瞬的情动,借此冲洗今夜所有的不安。接着又想,女生们在这种情况又会说些什么呢?苏离恹——他那涉猎各类言情故事的妹妹,对这些情侣间的对谈和表达应当手到擒来。可惜现在已夜深,妹妹不能再给自己当顾问。
直抒胸臆也是一种艰难的考量,靠自己的感觉多么飘摇无定。
长聆雪:“我还在求学的那段日子,某次清晨起床,蹲在校道看还没完全绽开的初阳环拥一朵懒倦舒张的花,看它在期盼中苏醒和盛放,如托至宝般捧起清莹的露水。我收到这份礼物时,在身体里流淌着的,就是这样明暖且纯粹的心动。”
输入,发送,然后是煎熬的等待。苏离惑心怯,但目光不曾移开过屏幕,甚至没有退出聊天窗,呼吸都在收敛着。
特别关注的提示音像一次审判后的宣读。
蔺游舟:“你的前言够长也够文艺,不过我爱听,这次就原谅你了。”
还没等苏离惑完全回魂,一则电话拨了进来。
是蔺游舟的腾讯通话。
顾协其实并没有想去打什么电话,怎知手触在屏幕上,一不留神就碰到了语音。
长聆雪接电话的速度也够快,像本就守在手机旁边似的。紧接着,由变声器加工过的刺耳问候,就从另一端幽幽传来:“游舟,什么事?”
顾协忍不住先吐槽一句:“服了,这么敬业,还随时开着变声器呢?你这是什么声音,我手机里怎么住了个妖怪。”
“噗……”长歌听罢,忍俊不禁,这一笑声音更显诡异。
“等等,我先骂完这个……”顾协将注意力转回电脑屏幕,重新盯住了队伍里的某位凌雪,“刚才讲到哪里?”
游戏里的蔺游舟和封轻,一个在花海做宠物奇遇,一个还在藏剑乱世面壁思过。蔺游舟沿着花谷小径收捡散乱的书页,眼睛与手都在各自忙碌着,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封轻进行言语意义上的指指点点。
封轻也懂知错认错,谁想蔺游舟竟是一副新仇旧账都要跟他清算干净的气势,没按捺住反驳冲动,激越的语气中还带着点委屈:“干嘛啊!要和情缘唧唧我我就去,别惦记着我那点指挥失误不放,无语!”
顾协冷哼一声:“你也就这点出息,浩气才组织了多少人,你连箱子都被打掉了好几次,要不让我帮你数数犯了多少错,还是你自己数给我听?”
“你可别是个抖S吧,”封轻郁闷,“在情缘面前影响不好。”
“呵呵。”顾协笑而不语
简短的笑声,总蕴含着更多的不可抗拒威能。封轻当场闭嘴,电话那头的长聆雪也没了声息——他早已很体贴地挂了语音,一派守序善良。
顾协并没有让对方等候太久,简单数落完封轻后,很快拨去了第二次语音。
“骂完了?”对面依然很尽职地开着变声器,
“你没必要给封轻面子。他不需要面子。”
“哈哈……”长聆雪干瘪地附和两声,“今天没来得及上游戏,发生了什么?”
“陆无泯来抢世界boss的箱子了。你那老相好,野外打起来像个疯狗,赶都赶不走,服了。”
这可不是什么夸张的措辞。浩气今天来抢箱子的峰值人数也才勉强接近三百,陆无泯却能领着这两百多人,把藏剑战乱翻了个底朝天,活像一尊战神。逼得封轻逃难似的满地图乱窜,铁血宝箱拿回又掉,拿回又掉。
浩气本身没有守箱子的能力,但给恶人添大堵那是足够了。直到恶人另一个图的主力大部队陆续进图,蔺游舟亲自替麦主持大局后,浩气盟嚣张的气焰才得以扑灭。
顾协还深深记得,几个小时前的自己在终于进图后,一不小心扎进了浩气大团。于是,他当即听到浩气统战里,陆无泯那句发了狠劲的指示:“蔺谷主从天而降是吧?给我照脸打。是长聆雪情缘又怎么的?”
一个红名堆里的藏剑又能做什么呢?一个红名堆里的藏剑只能原地起风车。结果风来吴山一圈没转完,半个击杀都还没入账,蔺游舟就倒地不起了。血条清空的速度比重伤提示都要慢了一步。
“这样呀……”长聆雪的反应比想象中的从容,甚至不存在停顿的片刻,“浩气缺乏凝聚力,战力也不足。周五晚上这样消耗精神和士气,会对周六正午的攻防有所影响。这样的错误,以前犯过。”
用这种滑稽的萝莉音,再如何严肃的话题,腔调还是很诡异。
但在一片寂寞的深夜中,顾协听出了从对方话音里一丝不和谐的滞涩,以及酸苦中刻意抬高的上扬。
——他听出了长聆雪情绪的异样。
顾协想,一个机会难得的切入点出现了。
以前啊……
苏离惑仰躺沙发上。高举的手机挡去了刺眼的白炽灯光,屏幕上通话计时还在不停跳动。他反复回想方才的话,对自己的判断有些不自信:今非昔时,物是人非,他凭什么用从前的事来品评现在的阵营?
“我要是提前知道了,或许会劝一劝……但选择权到底在他手上。”
蔺游舟的关注点显然已变: “你刚才说以前?这错误是你犯过,还是陆无泯犯过?”
乍然间,苏离惑浑身生寒。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手情不自禁捂在唇上。整日心情坎坷起落,精神力惨遭磨损,仅仅略微的松懈,居然就忘了一个待人处事的关键——在蔺游舟面前需得打起十二分警惕,分秒不得歇。
“等等,游舟——”
可没人能喊停打算紧咬不妨的蔺游舟。
“还是你们一起在世界boss打嗨了,抢到凌晨三四点,结果第二天齐齐晚起,忘了有个攻防?”他刻意一顿,又接前言,“很多事糊弄别人也就罢了。但聆雪姐姐啊,我还不够了解你吗。”
藏剑连转折的时机都驾驭得炉火纯情,一开始的锐意在后半句被若无其事地削减,语气由紧转平,虽完全达不到温柔的标准,却在高低落差下显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祥和。
这种技巧,若放在七年前,苏离惑或许真会被对方唬住。而现在的他只是由衷地感慨——这藏剑可太能拿捏语气了。
“但有些事,没必要真正说开。如果模糊的言辞对两人都有好处,那我并不抵抗这种暧昧的形式。”
“行吧,意思是得陪你演戏到底。”话是这么说,可蔺游舟不见得有多失落,还饶有意趣地调侃了两句,“但无所谓吧,我就中意你这一点。”
“嗯——嗯?”
手机在惊吓中脱手,砸中了苏离惑的脸,泪花零星冒出。苏离惑捂着红起的额头,只觉蔺游舟似乎讲出了很不得了的话。
藏剑显然听到了动静,憋着笑,故作地唉声叹气:“哎呀,我怎么带不动你的节奏呢?”
情人间的私语最适合消磨长夜的落寞。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从长聆雪双十二又添了十多张新捏脸,聊到今天世界boss的跌宕起伏。蔺游舟没下线,键盘声散落在夜里,回声击打四壁。他几度嫌弃开着变声器的苏离惑声音真是该死的动听。苏离惑便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不去戳破对方那点阴阳怪气。
他们在这个特别的时日达成和谐,像普通的恋人般,真荒唐。
强行打翻的作息,也将苏离惑躯体感官一并搅得紊乱,攀升的困倦、留下尾声的感伤、还有隐晦的欣悦……绞缠得面目模糊。
“几点了,不睡吗?”蔺游舟疑惑。是心不在焉的随口一提。
苏离惑摇头。“时间”于现在而言最没意义的名词。有一团火在他心里静静燃烧着,火光噼啪弹出星子,把时间的流逝点燃。
他听见心里生出的一小段旋律,像风过时陡然膨胀的焰苗,和心脏的律动齐平。便将掌心盖在手机的收音孔上,瞭望窗外如深海似的夜空,哼唱起歌来。
情绪合该绵长抑止地转动,火才能持久地散发光热。再喷涌澎湃的节奏,也要紧收、紧收,走细水慢流的调子。这段声音本不是为蔺游舟而哼唱。然而,还是有断续的韵调渗过手机间的通联,传递到对方耳侧。
“我听见很诡诞的声响,” 蔺游舟不忘挖苦,但个中意味,不仅是单纯的奚落,“如果唱歌时用的是本音那就更好了,至少不荼毒双耳。”
“不是我,”苏离惑淡定地开着玩笑,“可能是海妖。”
“都成年人了,别说瞎话。”
苏离惑乐得开怀。
而蔺游舟敲键盘的声音就在这时停下。
苏离惑还没觉察什么,只听藏剑忽道:“你现在能上线不?我被个东西缠住了,好像只有你能帮我赶跑。”
“陆无泯吗?”
“不是他。”顾协选中身边那个衣着花里胡哨的万花成女,努力从脑海那些近乎消损的影像中,捞出并不愉快回忆,声线也压重了,“是那个叫白月照菡萏的万花。”
苏离惑唱的歌请代入大家最喜欢的慢旋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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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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