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唐逐星的地图来看,翡翠瑶池的四口湖泊错落分布,小湖居中,大湖分列两翼,像密林深谷中一只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
翡翠瑶池的地形,整体上是南高北低,这就意味着,在最南边的甲子湖和乙丑湖地势较高,而北方的甲丑湖和乙子湖地势较低,四口湖泊之间呈阶梯状分布。此外,各湖之间相对隔绝,分列东西的甲子湖和甲丑湖距离最远,乙子湖虽然位于地图中心,但与甲丑湖之间隔着重重稠密山林,地图上看起来距离甲子湖和乙丑湖也很近,但事实上不在同一海拔高度,之间也有断崖瀑布作为阻隔;甲子湖和乙丑湖之间更是有一道瀑布横贯。
当然,这些都是大家在分队行动之前的分析,柳七刀一开始听得认真,但湖出现的次数越多,他的大脑就越乱,什么子子丑丑的全混在一起,搞不明白了,他甚至怀疑落难侠客起这种看起来便于分类的甲乙子丑,就是为了把玩家绕晕。
“总而言之,记住又大又远的是甲湖,又小又近的是乙湖,越往南,地势越高,这就行了。”裴洛川干脆总结道,“要用到的时候自己往里套公式。”
都这么说了,裴洛川这一队肯定是没问题了。柳七刀又看向其他人,有仇非和师襄的那一队肯定不担心,叶九溪还笑嘻嘻跟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祁云纵和谢不若在付井仪的队伍里,这两人一看就是连听都没怎么听,至于自己这队……
“你记住了吗?”方叱羽问亓秀秀。
“别跟我说话。”亓秀秀捂住耳朵,念念有词,“甲丑、乙子……不对,是甲子乙丑……”
他又和曲小蕨对上目光,都不用说话,两人一看对方清澈的目光心里就有数了,纷纷转头看向殷炽。
殷炽沉默,指了指他们不远处的那口湖,无奈道:“这就是乙子湖。”
亓秀秀松了口气:“还好我们还剩个认路的。”
原来他们就在乙子湖的湖畔。柳七刀避开随地大小睡的落难侠客,站到岩石上看了看,发现这“面积小”的乙子湖其实一点也不小,靠近山林的一侧全是密密麻麻的怪石林木,而另一侧一眼望过去茫茫无际,湖水明净,碧水蓝天相接,云好像浮在地面上,看不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只有当风在湖面上掠起微澜的时候,才能分辨一二。
别的不提,单论风景倒是很美。
“其实浪客行还是给了一点提示的。”那边,仇非道,“凝血草的物品说明里写了,‘隙有灵草’,也就是说它应该是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我们多往这个方向去搜索。毒清草应该也有相同的提示,大家多留意一下。”
六百株药草听起来吓人,但均摊到每一个玩家头上只剩三十株,在有提示的情况下,用一天的时间找到三十株药草还是绰绰有余的,但问题就在于,这个任务肯定还有其他潜藏的危机。
比如说,这地图里可能潜藏着毒物和野兽,而“夜晚”被颂命单独提出来过,也许会有鬼;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但也不能排除人机玩家也进入了这张地图的可能。
他们正在商讨着,越说越感觉翡翠瑶池危机四伏,没有一块地方是安全的,这时候,落难侠客又悠悠转醒了。
对上他不可置信的眼神,玩家们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心道这玩意才是最大的危险。果然,还不等众人说话,落难侠客一张嘴就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一边螺旋喷血一边还要在换气的间隙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指责:
“各位……为何……还没行动!难道要我……暴毙而亡……!”
“……先别。”唐逐星压着性子,拦了一下要上前检查的龙葵,“看看他是装的还是真的要死。”
“这也太吓人了。”曲小蕨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看到玩家们没有立刻行动,落难侠客表示自己心痛如绞,他抓着胸前的衣服,脸色惨白,口中吐出的血大片大片地打湿了衣襟,没多久,人就已经虚弱得只剩一口气了,还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走走走走!”亓秀秀受不了了,崩溃道,“我们走还不行吗!”
“多谢……”落难侠客倒是从善如流,一听到亓秀秀说要走,顿时回光返照,气若游丝地抓起身边那株凝血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还差三百株。”
——想了所有可能,万万没想到凝血草还是消耗品。
“别拦我了,我真的要一剑劈了他。”师襄暴怒,“所以这个任务是我们一边找他一边吃是吗!”
落难侠客吃了凝血草,盘坐在地,双目紧闭,似是在自行疗伤。除了一言不合就要暴毙而亡之外,他倒是也没脾气,回答道:“正是,所以还请各位加快速度。”
说着,他嘴角边就缓缓流下一行血来:“我又需要凝血草了。”
李千驰目瞪口呆:“你是牛吗?你倒是吃慢点啊!”
“走。”付井仪当机立断,立刻招呼大家离开。
“所以我们还要将落难侠客的消耗算进去,而且不能离他们太远。”分别前最后同行的这一小段路,仇非语速飞快,“也就是说不能攒够六百株才回来,中间必须有人来给他送药草,否则他也有可能不知不觉地就死了。”
“如果刚刚分完队立刻动身的话,他会经常吃药草的这个线索,就会被我们遗漏。”陆厌想到了另外一层,“落难侠客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大活人,换句话说,是个不可控的因素,这就有点麻烦了。”
“你不是想把他变成死人吧。”卫山河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陆厌无奈地一摊手:“我什么都不做,他自己就会死的。”
“那就交给我们吧。”乙子湖队伍离落难侠客直线距离最近,曲小蕨举起手,包下了这个任务,“我们每攒够一些药草就拿去给他,虽然麻烦点,但至少能保证他死不了。”
目前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好在他们这队有方叱羽在,来回也能方便一些。
——千算万算,没算到落难侠客是头牛。
一切就绪,众人各自踏上寻找药草的路途。从地图上来看,乙子湖已经是四口湖泊中面积最小的一口,但玩家们即使站在湖边,也仍然看不到这片湖的尽头,足以想见整张翡翠瑶池的地图该有多么庞大。
正因如此,乙子湖的这支临时小队也不得不再次分开行动,分别对湖畔、对岸以及山林进行搜索。
柳七刀负责的就是临山的部分,曲小蕨本来想和他交换,被柳七刀拒绝了——林重山深,危险防不胜防,有刀墙傍身,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更妥帖一些。和队友们道过别后,他便提着新亭侯,顺着横斜的山势,从湖边一路向上进行寻找。
白天的山路依然崎岖难行,怪石嶙峋,枯木横生,及膝高的草丛里偶尔能看到被他惊动的野兔窜过,手臂粗的蟒蛇盘在路边横倒的老树上,嘶嘶地吐着信子。
这翡翠瑶池的生物链显然很完整,虽然不乏具有攻击性的野兽,但它们或许是从柳七刀身上感受到了不好惹的气息,都没有选择主动发难,要么逃走,要么便保持着安全距离警戒地观望着。当然,也有被吓得慌不择路的小东西,比如这只不知道从哪儿直接蹦到他头上的蟾蜍——柳七刀无奈地停下脚步,将它轻轻放到一边的岩石上。
在山林里行走,时刻都要动,他的步伐刚一停顿,草丛里的虫蚁螽螟便成群结队地往身上扑来。还好经过了浪客行的历练之后,玩家身体的结实程度也大大提高,寻常的蚊虫叮咬根本就刺不穿他的皮肤,但数量一多,如同黑雾一般缠在身边,还是十分烦人。
他从仓库里取出火折子点上,驱赶半空的飞虫,听着焚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凝血草暂且不提,毒清草还没有见过,没有黄字,根本就不知道它的生长环境,只能大海捞针一般去搜索;而且“毒清”这个名字听起来就非常不妙,简直就是在明示玩家们,落难侠客大概率还中了什么毒,没有及时吃到毒清草就会暴毙而亡。
——这NPC简直比大攻防穿全套PVE站在最前排对冲还脆,好像轻轻一碰就要嘎嘣碎一地,偏偏又是跟完成任务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关键NPC,眼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他的牛命。
救一个人似乎很简单,但关键在于,这人到底是不是真心想活。虽然那种命悬一线的状态并不是装出来的,但柳七刀总感觉,落难侠客虽然嘴上催着玩家们找药草救他的命,但内心对自己的死活好像也没那么在意,表现轻佻得让人有点反感了。
自从进入浪客行以来,玩家们无不是在生死边缘如履薄冰,对生命的珍视自然不必多说。遥想初次面对人形红名怪时,他们还为了要不要把NPC当成人来对待而反复纠结、无措、踌躇,但人家NPC呢?无论是荒雪路的东瀛浪人们还是华清宫的琴师阮珏,再到今天这翡翠瑶池的落难侠客,这些NPC简直是从骨子里就散发着一种轻视生命的气息,好像玩家们最宝贵的东西,只是他们的一枚筹码。
相较之下,连一饿就面目狰狞满嘴利齿追着要咬玩家屁股的小谷都比这些NPC可爱多了。
可惜,发牢骚归发牢骚,眼下还是得给落难侠客卖命。柳七刀收起火折子,用刀背挑起游走到他脚边的蝮蛇甩到一边,目光在扫过身边巨岩的时候却忽然定住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他歇脚的这块山岩的下方,一大簇凝血草,就那样挤挤挨挨地在那里随风飘摇着,似乎在召唤他赶紧过去采撷。
真的假的,这不对吧?
一声嗡鸣,新亭侯已然出鞘。刀光冷寒,杀气森然,直映白日,惊得枝头群鸟扑簌簌地在林间横冲直撞,而柳七刀只是保持着备战的姿势,全心全意地感受着林间的风吹草动。
没有异常,就连之前在树丛后虎视眈眈的几只野兽也被他拔刀吓走了。柳七刀一皱眉,为了保险起见,他又落了个小圈把自己框在里面,这才将手伸向那簇凝血草。
隙有灵草,可生骨肉,可凝败血,其效立现……
属于凝血草的黄字说明自动浮现在脑海里,这是造不得假的。
这一簇凝血草共有六株,柳七刀不仅没有欣喜,心中的疑惑反而更甚。这种疑惑,在他一扭头,又在路边发现和陆厌画的那抽象图标几乎完全一致的毒清草时,达到了顶峰。
“中谷有枝,樵猎皆晓,蓄而成药,可清诸毒。”
柳七刀捏着这紫瓣黄蕊的毒清草,感受脑海中的说明,百思不得其解。为了确保这不是什么幻觉,他先是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又洗了驱散放了个散流霞,一通折腾下来,除了把已经跑远的原住民们吓得更加迅速地撒腿逃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就很奇怪了。
他将校服下摆拉起来做了个小兜,开始往里装药草。
本以为落难侠客布置这个任务是要从时间和数量上折磨玩家,但是现在看来,它未免也太简单了,相较于他们在前几天遇到的那些困难,根本不值一提。
难道他们都错怪落难侠客了,这个任务根本就不是用来恶心他们的,或许真的只是这个脆皮侠客的刚需?
他很想这样说服自己,但是想到落难侠客的种种可恶表现,又觉得实在是不太可信。
就这样边琢磨边干活,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柳七刀的校服下摆已经快要兜不住沉甸甸的药草了。
他打开饿了么的小队仓库,发现其他队友们也十分兢兢业业,本就空余不多的格子,现在已经彻底被药草占满。算上他采到的,光饿了么一支队伍的仓库里就有三百多株药草了,四支队伍的收获加起来,数量只会更为可观;再加上仓库的特殊功用,药草放进去,再拿出来还跟刚采下来时一样新鲜,落难侠客就算真的是牛成了精,也吃不出差别来,以后几天他要是再老牛大开口,也好应付。
可是这就奇怪了……或许这任务只是初级难度?正如师襄一开始猜测的那样,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
心里纳闷着,柳七刀准备打道回府。
他先前一路上只顾着低头采摘药草,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往回走显然和来时不是一条路,好在乙子湖足够显眼,只要顺着湖畔往山势高的地方走,便能回到落难侠客的歇脚处。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耳边隆隆水声越来越清晰,他循着声音摸索过去,劈开从老树顶上垂下的厚重藤蔓后,眼前豁然一亮。
出现在面前的,正是他昨夜曾以刀墙翻越过的那段山崖。一道宽阔瀑布从崖口直落而下,激流撞碎在岸边,溅起的湖水又反扑回来,崩云裂石、声势浩大,水声如雷,甚至连柳七刀脚底踩着的岩石都随着这巨大的轰鸣微微颤动;湖面涟漪沸腾,透过白雾般的水帘,隐约能看到瀑布底下不停翻涌的暗色漩涡。
崖边瀑口没有林木的遮蔽,柳七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头向上看去,清凌凌的水从悬崖顶端倾泻而下,在山岩间四溅,在夕照下更是虹霓流彩,壮美非凡。
昨夜没有月光,一片漆黑,柳七刀什么也看不真切,此刻再看这瀑布,他只佩服自己当时的胆量,不由一阵后怕——这段山崖也只是堪堪比刀墙的长度短了那么一小截而已,要是一步踏错,那恐怕真会掉下山崖,要么在突起的岩石间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卷入暗流无法挣脱。
他收回目光,刚要继续赶路,却在如惊雷炸响般的水声中,又隐约捕捉到了另外一种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十分飘忽,几乎被淹没在瀑布的倾泻之下,与其说他是听到,更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如果不是他一直保持着十足的戒备,或许就会错过。
这感觉和那些野兽不同,柳七刀本能觉得不对,四处打量,选了一块稍高一点的山岩跃了上去。
被水流反复冲刷过的岩石又湿又滑,根本无法立足,他用新亭侯插进岩隙间稳住身体,终于听清了,那竟然是一种不曾间歇过的、尖锐而急促的啼鸣声——
柳七刀悚然,他分明看到一只游隼像箭矢一样破开水雾冲了出来,正是尹有攸的赤箭,只是它似乎受了伤,半扇翅膀微折,挥动得十分艰难,速度却未减分毫。
他循着赤箭飞去的方向看去,心顿时凉了半截。
先前隔着水雾没看清楚,这会儿再看过去,那悬崖上竟还有一个人。逆着光,距离又十分遥远,他根本看不清那是谁,但那人居然正一步步朝悬崖边走来。
不过转眼之间,赤箭已经飞到那人身边,不停地将那人向后拽去,只是以一只游隼的力道根本无法撼动人分毫,那人似乎也感受不到赤箭的拉扯,眼看着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步子也没有半分停顿。
“别往前走了!”柳七刀大骇,此时他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惊叫道,“尹有攸?!”
夕照下,尹有攸神色平静,目光不知注视着哪里,直直地迈出了悬崖前的最后一步,在赤箭焦急的叫声中,脚下一空,顿时向下坠落!
“靠!”
柳七刀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他拔出插在岩缝间的新亭侯,用尽全力朝崖边几棵歪歪斜斜的粗壮老树砍去!
这一击毫无保留,刀气过处摧枯拉朽,老树应声而倒,柳七刀紧接着飞起一脚,将其中朝外倒下的树干又接连踢了回去,几段树干彼此冲撞,堪堪横阻在山崖之间,瀑布水流被短暂壅塞一刹,他踩着树干飞扑过去,将将横撞上了摔下来的尹有攸,两人一同摔飞出去!
树木折断的声音几乎一瞬间盖过了瀑布的水声,二人接连撞断了两三段树干才停住下坠的势头,双双砸在最后半截横在崖间的树上。就算这瀑布边上生长起来的老树足够有韧性,但受到了坠落的冲击,又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顿时也摇摇欲坠起来,发出了危险的吱呀声。
柳七刀浑身疼痛,一时半会根本爬不起来,听着那恐怖的、缓缓断裂的声音,心都凉了半截。就在这时,头顶一声清鸣,他还没反应过来,后背的衣服便被疾夜的钩爪提住带了起来,旁边伏在树干上生死不明的尹有攸也被它轻轻一甩头,轻盈地抛上了雕背。
方叱羽到了。
柳七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抬头向上看,正对上方叱羽朝下探头,对方眼里的震惊不比他少。
“这是怎么了?”
“我也想知道。”
柳七刀由衷道。疾夜已经飞得很高了,他朝下看去,那几段合抱粗的树干已经尽数跌落了下去,在瀑布底端的漩涡中浮浮沉沉,眨眼间便撕扯得四分五裂,随暗流卷向更深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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