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周边地域的溪流分支多,每条溪流日日带着从各处搜集的花草树叶流入洞庭湖,连同蓝天白云,将翠绿的水面装点出百样花色。
红日出绿水,浅风入深林。丐帮弟子晨练的掌风棍击造出凛冽声势,数里可闻。在万籁之中,一个穿着破烂、灰头土脸的红目小姑娘迎着山风,爬到了君山的最高处。
丐帮总舵附近的村落里涌入一些从北方逃避战乱而来的小孩,一个个泥脸灰衣,从远处瞧着就是一群聚堆的小乞丐,而孟犹酣就是这些小乞丐中的一员。
她在丐帮附近徘徊了好几日,天不亮就偷摸着爬到山上去,趴在危崖边上往丐帮里张望,看那些丐帮弟子练武切磋,有时候瞅得入迷了,随手抽根旁边的枯枝当打狗棒,在山风中挥动。
多威风啊,丐帮。
孟犹酣在丐帮周边徘徊,也不全是因为觉得丐帮弟子练武威风。她听周边村落里的人说,丐帮弟子遍布大江南北,如果想打听什么事,或是找什么人,拜托丐帮弟子是最有效的途径。
她想跟丐帮弟子打听一下她的妹妹孟将醒。姐妹俩在战乱中离散,她被战火逼着往南方走,不知妹妹是否也同她一样,南下避祸。
在丐帮周边徘徊期间,孟犹酣全靠捉鱼烤鱼果腹。江南水域中肥鱼多,孟犹酣在流浪的这些天里吃的比先前在北方战乱地域时吃的要好得多,身上长肉了,脸色也红润了,要不是身上穿的破破烂烂,根本看不出这是个小叫花。
孟家在战乱前以开办食肆为生,孟犹酣在灶台前日日耳濡目染,对于烹饪一道虽说不上精通,但也是名熟手了,烤鱼也能让她烤出花来。
水边草,坡上花,那些能用作调味的花草,她都认得。
沿村河边洗衣的刘小鱼抬头,见对岸的树下有个眼熟的小身影,她笑问:“小孟,又在挖草呀?”
“嗯!打算回头晒晒做成料粉……”孟犹酣抱着一堆花花草草,趟过河,蹲在刘小鱼身边。
捣衣声和虫鸣声流淌在河水里,孟犹酣靠在卧石边,一手握着香草,垂浸在河中。
时光与河水皆从指间流过。
刘小鱼正享受着夏日一刻的宁静美好,身边靠在石头上的那小姑娘却突然吱哇乱叫起来,将浸在水中的香草往上一提,竟有两条鱼口含草叶挂在其上。
“我这捉鱼技术,不得迷死村口的那只橘猫!”孟犹酣利索地将两条鱼穿绳,提在手里。
“你这叫捉鱼?是鱼跑过来自投罗网吧……”刘小鱼无奈地笑了笑,继续洗自己的衣服。
她擦汗时转眼,无意间瞥见卧石后面探出来一个红色的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瞧着孟犹酣手里的两条鱼。
“咦?红头发?”孟犹酣也注意到了石头后面探出来的小脑袋。
她绕过卧石,见一个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红发小姑娘站在后面,对方的面相瞧着不像是中原人,像以前他爹娘带她上街时,看见的那些游历各处的异域商人。
孟犹酣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向自己手里的两条鱼。
……
石锅中热气氤氲,鱼汤的香味萦绕于河边的这方小天地,勾出馋虫。孟犹酣将调料塞入另一条鱼的鱼腹,将这鱼串了,架在火上烤。
她眼尖,瞥见那红头发的小姑娘想往锅里伸手,连忙将对方的爪子截住,“不能伸手,烫。”
对方茫然地看着她,片刻后,乖乖地收回了手,坐在一边。
“妮儿,你叫什么名字?”孟犹酣问这个小姑娘。
说是小姑娘,但孟犹酣感觉她俩差不多大。如果没有提前问年龄的话,这个年纪的小孩辨别同龄人的方式也只有比身高、看体格。
红发小姑娘仍旧是茫然地看着她,不言不语。就在孟犹酣以为对方的唇舌有什么隐疾时,那小姑娘突然开口了,说出一段声调古怪的异邦话,孟犹酣听不懂。
“你也是从战乱地区流浪来的吗?”
“@¥#……%……&*%%……%#@……”
“你的家人呢?还是如今孤身一人?”
“*&¥#@……&*@……”
“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以后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天天做鱼给你吃……”
两人狗头不对猫嘴地聊着天,孟犹酣自说自话地称呼这小姑娘为“小猫”——因为小猫爱吃鱼,这小姑娘也爱吃鱼,又擅自决定了这小姑娘日后的去处——跟她待在一起。
孟犹酣想过,在她和妹妹相牵的手因战乱分开时,这辈子可能再无相见的机会,就像她再也见不到父母一样。
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有个能指引方向的目标,不亲眼见到尸身便不会相信此人已成亡人。找妹妹是孟犹酣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太难达成,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而言过于渺茫,结果更是有让孟犹酣失望甚至崩溃的可能。
小猫是她近在咫尺的慰藉,两个人一起活下去,总比踽踽独行要好得多。
从那后,丐帮附近的山头上,天不亮就能看见两个并排的小脑袋正往丐帮总舵里张望;君山周遭的湖畔河边,捉鱼的小身影也由先前的一个变为了如今的两个。
小猫的身手好,又很会用树木削成的尖刺,抓鱼一抓一个准,两个小姑娘合作,抓鱼效率大有提升,先前抓鱼只管温饱,后来已经能提着多抓的鱼去集市卖钱了。
钱财到手,孟犹酣先把小猫身上破烂的衣裳给换了,换成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小猫的眼睛圆,模样生得可爱,又有虎牙,有时冲街边意图冒犯两人的无赖呲牙,倒真的像只猫。
……
小猫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模糊的知觉中,她听见有谁在惊喜地呼喊着什么,那声音太明亮,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清朗音色。
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是谁呢?小猫迫切地想要知道,于是从昏睡中挣扎醒来,转身探头,看向河边的那名同龄人。
对方一脑袋黑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身后,一手握着杆青竹,一手提着两条肥鱼,正神色得意地瞧着谁。
对方瞧着谁,小猫记不清了,又或许她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旁人,心思全都黏在了那两条鱼上。
好饿。
想法刚落,提着鱼的人便将她牵走,让她吃鱼,带她抓鱼,给她买了身新衣裳,还用“xiao mao”这两个音节称呼她。小猫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做的事,便一切都听这个人安排,对方去哪,她就跟着去哪。
新衣裳上身,小猫垂头嗅了嗅衣袖上的皂香,又抬头看向还穿着一身破烂衣的人。
不给自己买一件新衣吗?她问对方。
但对方听不懂她的话,正如她听不懂对方的话。
“孟——犹——酣。”那人坐在自己对面,一遍又一遍地向她说着三个音节,仿佛在试图教会她。
“mao”和“meng”的读音有一点相像。小猫看着对面之人的深红色眼睛,突然唤道:“小孟。”
孟犹酣一怔,随后笑着捏捏小猫的脸,“你要是实在念不出我的名字,这么叫我也行。”
小猫像是要加深记忆一般,又唤道:“小孟。”
“我在。”
“小孟。”
“在——”
“小孟。”
“小猫~”
小猫顿了顿,指指孟犹酣,道:“小孟。”
她又指了指自己,“小猫。”
“对咯!”孟犹酣两手一拍,惊喜道,“原来你不是傻子啊!这几天看你什么都听我的,我还以为你生了什么病,打算攒攒钱带你去看大夫呢。”
小猫听不懂孟犹酣的这番话,她以为是自己叫对了两人的名字,所以孟犹酣高兴。
从那以后,此间的青山绿水中,总会回荡着一些尚且稚嫩的呼唤与回应——
“小孟!”
“欸!”
“小孟——”
“我在这——”
句句呼唤有回应。小猫站在河岸,望着乘竹筏靠岸的孟犹酣。
青竹长杆抵岸,放浪形骸的少女手提两尾鲜鱼,纵身至岸,落地时木屐踩到水苔,险些滑倒,还好有小猫伸手搀扶,才不至于在岸边摔个人仰鱼翻。
端着洗衣盆路过的刘小鱼见状,笑道:“小孟,什么时候去猴子洞里和大伙叙叙旧啊?”
孟犹酣一手提着才捉来的鱼,一手往小猫的怀里塞了一片闪闪发光的漂亮鱼鳞。她奇怪地问刘小鱼:“为啥和大伙儿叙旧要去猴子洞?”
另一个提桶路过的妇人笑道:“傻姑娘,她笑你是猴呢!”
如今到了下活儿的时间,许多从田间回来的人都聚在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泥土。孟犹酣跟相识的村民聊了几句闲话,感觉有两条胳膊环绕在了自己的腰上,将自己紧紧抱住。
她垂头,对上小猫直勾勾瞧着自己的眼睛。
“饿啦?”孟犹酣问。
小猫听不懂,但她能辨别出来的孟犹酣的疑问语气,两人相处了近一个月,她能分辨出许多孟犹酣所言之语的含义。
比如孟犹酣刚刚所发出的疑问语气,那就是开饭的前兆。小猫点点头,随着孟犹酣回到她们在村中的暂居之所。
刘小鱼的母亲可怜她俩无依无靠,无处可居,便将家里原本用来储放杂物的小旧屋腾给她们住。这旧屋地基稳当,但房顶有点漏雨,孟犹酣用鱼向村民换了许多稻草,用麻绳扎起来,铺在屋顶上遮雨。
稻草是小猫放到屋顶上去的,小猫身量小,重量轻,上旧屋不怕压塌房顶。她攀着墙面的坑坑洼洼爬上屋顶,将稻草放在孟犹酣指示的位置,转头看向毫无退路的屋檐。
记忆中有什么模糊的东西闪现,她好像处在一个满是沙土的高崖上,崖下一个人都没有。
有谁推着她,逼迫她从高处跳下去。
那是谁?小猫想回头去看,但无论她怎么使劲儿,脑袋都无法转向身后,眼睛也不能移动分毫,只能魔怔似的盯着高崖。
那个足以让她摔得粉身碎骨的高崖。
——“小猫!”
熟悉的声音在屋下响起,小猫怔然回神,见地上的孟犹酣向她张开双臂,做出一个预备接托的姿势。
“你抓着这边的屋檐,脚踩在那里的墙洞上,往下挪两个坑后直接撒手蹬墙后跳。”孟犹酣自信满满地指挥道,“这样比较快,我们得赶在天黑前把饭做了。甭怕,我接住你。”
“……”小猫小心翼翼地挪到屋檐边,垂头看了看屋檐到地面的高度。
这比那个高崖要矮多了。
她又看向地上那个穿着破烂的姑娘。
还有人接着她。
这时的纵身一跃不是被迫的,有人在下面等她。
孟犹酣见小猫直接从屋顶上跳下来,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接住,抱着小猫摔倒在旁边的稻草堆上。
重物坠落的冲击力被稻草化解了一部分,孟犹酣被小猫撞得不轻,肋骨和胸前都有些发疼,倒在稻草堆里,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
“小……小猫,你没事吧……”孟犹酣从冲击的疼痛中缓过劲来,看向怀中人,发现小猫脸上并无痛苦的神色,反而极为安心地附耳在她心口,在听她的心声。
孟犹酣不解地摸摸小猫的脸颊,又唤了一声:“小猫?”
红色长睫微颤,小猫忍住想要睁眼的下意识动作,轻声道:“嘘——”
“可是再不起来,天就要黑了,咱没油灯也没火把,天黑了做饭难啊……”
小猫依旧听不懂孟犹酣的话,但腹中的饥火在这时提醒了她,她从孟犹酣怀中撤出来,伸手指指灶台所在的方向。
孟犹酣向小猫伸出一只手,示意小猫来拉自己一把。
小猫歪头看了看那只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孟犹酣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猫发力,奇怪地向小猫看去。
小猫眨眨眼,和孟犹酣对视。
“拉我呀。”孟犹酣握着小猫的手,将人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做个示范。
但小猫意会错了,她顺着孟犹酣拉她的力道,又趴回了孟犹酣的胸前。
“……”孟犹酣叹了口气。
得教小猫说话,一直语言不通可不行啊。
做饭时,孟犹酣借着炉火光亮,瞧见小猫的手臂上有擦伤,应是方才跳屋顶时不留心,刮到了什么地方。
她给小猫的伤口撒上药粉,用干净布条包扎好。
小猫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被束缚住的胳膊,说道:“不用管它,它也会好的。”
话落,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曾经……好像有人经常对她这么说。
不等小猫想明白,孟犹酣的声音就先一步打断了她的思绪:“那可不一定,受伤了就得涂药,好的还更快。”
“……不觉得我这样娇气么?”小猫小心翼翼地问。
孟犹酣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什么娇气,人不就应该这样吗?”
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受伤涂药,委屈就哭。
这些对孟犹酣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
溪水每日流入洞庭,时光却不知每日流向了何处。秋初时,村边的河流里落进去些枫叶,孟犹酣从水里捞了片火红的枫叶,将它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两下,让小猫先拿着。
依旧在河边洗衣的刘小鱼问:“小孟,你不是说要向丐帮的人打听事情么,打听的怎么样了?”
“求人做事得花银子,我得多攒点银子。”孟犹酣把新买来的红头绳咬在齿间,两手将小猫的红头发梳顺,分作三股编起来,用红绳扎紧,再将先前擦干净的枫叶别在小猫的发尾。
红发缀枫,焰焰灼叶。孟犹酣看着在阳光下耀眼无比的小猫,心想这么显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和家人走散呢?火红发色,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被家人瞧见,不应当啊。
孟犹酣随即又想到,战火也是红色的。
……那就不奇怪了。
“小孟。”小猫突然转头,唤了她一声。
“怎么?”孟犹酣看向小猫漆黑的眼睛。小猫的眼睛很水,里头倒映着一个清晰的她。
小猫指了指自己头发上的红绳,又向孟犹酣伸手。
孟犹酣顿悟,伸手进兜里掏了掏,摸出另一根备用红绳来,放在小猫的手上。
红绳的一端被细指拈起,穿过一片闪亮的鱼鳞。小猫将红绳和孟犹酣先前给她的鱼鳞做成一条简易项链,戴在脖子上。
“好看!”孟犹酣夸完人,注意到小猫的手。
这姑娘一闲下来,就喜欢乱摸些触感好的事物。她盘腿坐在卧石上,一手支在膝上托着自己的腮,一手抓着小猫的一只手。
她摸出小猫的指腹上有许多茧子,这玩意儿不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手上该有的东西,小猫像是以前吃过很多苦,做过很多粗活儿。
“……”
孟犹酣摩挲着小猫手心里格外明显的那层茧。
是以前经常握着什么东西吗?孟犹酣心中冒出几个猜测。
扫帚、捣衣杵?还是撑船的竹竿?又或是砍柴的柴刀?
孟犹酣想多攒点银子,也帮小猫打听一下家人的去向。
以前跟在父母身边,孟犹酣看多了市井商人之间的利益互换,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求人做事,必定要付出一定代价。而她如今孑然一身,通身上下的口袋翻个底朝天,能翻出来的、唯一称得上是“利”的存在,也不过是靠卖鱼和卖调料赚来的那点碎银铜板。
她目前能赚钱的门路只有这一条,能为小猫这个搭伙过日子的同伴所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更何况,拿来卖钱的鱼大部分都是小猫捉的。孟犹酣教了小猫如何泅水后,两人为了捉鱼,在洞庭湖里扎了一夏天的猛子。
南方少战乱,洞庭湖畔的地势环境也起不了兵燹之灾,是个宜居的好地方,孟犹酣想带着小猫和妹妹一直生活在这里。
如果找不到小猫的家人,如果她找到了妹妹。
大伙儿就这样在山水之间逍遥一辈子,多好呀……
那时的孟犹酣和小猫都不知道,这人间能使人离散的灾祸,从来不只有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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