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时常做噩梦。
她梦见有很多黑衣人拿着刀,把某个村镇的许多人都杀了,还放了把火,将罪恶销迹。自从在河边醒来后,她每夜都这个梦,怎么都睡不安生。
“梦里跟现实是相反的。”孟犹酣安慰地轻拍着小猫的背后,“到时一觉醒来,青山依旧是青山,绿水依旧是绿水,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变。”
“真的吗?”小猫如今能听得懂中原官话,自己也会说一点。她在黑暗中想辨清孟犹酣的神色,但夜色太浓,她看不清。
这样的黑夜,她好像经历过很多次,谁也看不清,什么也瞧不见,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心跳明晰。
“真的。”孟犹酣低声哄道。
小猫将脑袋往孟犹酣的怀里靠了靠,附耳听着黑暗中的另一种心声。
她又记不清过去,何必囿于过往,反正如今不同了。
梦跟现实是相反的。
她抱着孟犹酣沉沉睡去,再也没做过噩梦。
……
灾难。
她们对于这个词语的全部印象,是红火、鲜血、黑夜,是刀刃相击、人头落地、魂满黄泉。
还有……诀别。
水匪趁夜深人静之时袭村,小猫睡浅,听到砍杀声便应激似的从床上跳起,将孟犹酣晃醒。
两人推门欲看情况,开门便被热血溅了一脸。
屋外火光冲天,惨叫声和喊杀声交杂刺耳。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倒在旧屋门前,随血而落的脑袋滚至小猫脚边。
焚风扑面,血气盈身。小猫低头,溅在眼角的血液顺着脸颊流淌,最终滴落在地面的血泊中,血泊成镜,倒映出她茫然的双眼。
小猫借着焚屋的火光看清了那颗脑袋的脸。
“小、鱼……”
小猫俯身想去捡起那颗脑袋。比起害怕,她的第一反应是人的脑袋不应该落在地上。
而孟犹酣怔怔地看着门口垂刀沥血的水匪,平日里刻意回避的战乱记忆被周遭的惨叫声一锤一锤凿开,痛得她浑身发抖。
她恍惚地想,战乱已经夺走了她的故乡和亲人,这次又要从她这里夺走什么?
红眸微动,孟犹酣的视线从水匪的长刀上转移至弯腰抱起人头的小猫。
——小猫。
时间流逝的速度忽然变得极慢,火烧房梁的噼啪声被无限拉长,周遭的空气浓稠到水匪挥刀的轨迹都能被看清。孟犹酣在这奇异的放慢中骤然回神,迅速抓起门边歪斜的青竹棹,挥棍劈上水匪向小猫砍去的长刀。
刀锋砍在青竹上,并未将青竹直接砍断,反而被卡住锋刃,短时间内难以再发挥作用。孟犹酣趁水匪错愕时拉起小猫向村后狂奔,躲在火光与房屋所造就的阴影中,避开一个又一个因身首分离而倒下的村民,血和泥斑驳在两人的腿脚上,触目惊心。
青山变尸山,绿水化血海。仓皇奔逃中,小猫问孟犹酣,这一切都是梦境吗?
“如果能只是梦境的话……该有多好……”
周遭的一切声音渐渐远去,孟犹酣染血打绺的黑发在小猫的眼中也越发模糊。断首淅沥出的鲜血滑腻,小猫快要抱不住刘小鱼的脑袋,也快要牵不住孟犹酣的手。
是谁挥刀斩来,又是谁狠劲拉了她一把,视野内天旋地转,孟犹酣还在火海里、刀刃下,风扬血发,她的手从孟犹酣的手中滑出,整个人向坡下坠去。
“小孟……”小猫向孟犹酣颤抖的背影伸手,欲抓不能。
这次的呼唤却没有回应了。
……
陆小猫睁开双眼,一对黑眸隐在阴影中,难辨神情。
有光照在脸侧,她顺着光,冷眼看向不远处的篝火,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倾天的火焰似乎要吞噬一切,令人畏惧。陆小猫垂在膝头的手缓缓摸向背后的长刀,正要出刀灭火,却被熟悉的女声拉回了思绪。
“小猫醒了,伤口怎么样?”与陆小猫同样身背长刀的异装女性走到小猫身边,缓缓蹲身,一脸担忧地看着小猫的苍白脸色。
陆小猫回神,这才感觉到臂上刺痛。她垂头,见小臂上缠着绷带,伤口因为她刚刚发力抽刀的动作而崩裂,正在往外渗血。
是了,她和师父一起出任务,解决目标后她去杀与任务无关的马匪,一个没注意,手臂上挨了一刀。
“……”陆小猫将流血的胳膊往她师父面前一递,委屈道,“疼。”
“知道疼就不要总是一打多。”师父叹了口气,给陆小猫换药,重新包扎伤处,“你呀,一见匪寇就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去杀人,究竟是什么毛病?他们惹过你么?”
大漠中人以生存为先,什么是非道德都得在活着的前提下才能考虑,平时能不给自己惹事便不去惹事。这次的任务本来只是暗杀匪寇的首领,但陆小猫在任务完成后做了多余的事——她将整个马匪据点的匪寇全都杀了,一个不留。
“没有惹过我。”陆小猫小声嘟囔道,“但他们若不死,便会多出许多像我一样的人来。”
师父端详着陆小猫郁郁的神色,片刻后,抬手轻轻摸了摸陆小猫的脑袋,“以后叫上师父,师父帮你一起杀。”
这个徒弟是她早年游历中原时捡的。当时她在南方,碰到一个喝醉酒后去欺霸良民的水匪,顺手杀了,去河边清洗手上的血迹时,看见有个浑身泥和血的红发小姑娘也在杀水匪。那小姑娘身手利索,像是经历过什么特殊训练,以木刺为刃,轻易便划开了水匪的脖颈。
小姑娘看着水匪尸体的眼神冷冰冰的,却在看向她的那一刻转变的无辜无害。
她将这姑娘带回明教,悉心教导,用数年时间将这姑娘培养成一名出色的杀手——陆小猫太适合杀人了,从来不会对目标有多余的怜悯。
小徒弟的脸色不大好,不像是因为伤口。她仔细看了看,又联系了一下陆小猫过往的梦醒反应,问道:“又做噩梦了?”
“嗯。”陆小猫一手抱住师父的手臂,将脑袋靠在师父的肩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摸着胸前的鱼鳞项链,郁闷道,“她不在,我总是睡不好。”
“他?”师父敏锐地嗅到了什么苗头,“谁呀?”
“小孟。”
师父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名女性,又问:“我认识她吗?”
“师父应该不认识,她在江南。”陆小猫话音顿了顿,又纠正道,“曾经在江南。”
“那如今呢?她在哪?”
“……我也不知。”陆小猫心想,对方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要去找她吗?”师父再次询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的老家?或是有什么认识她的人可以打听她的去向?”
陆小猫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孟犹酣知之甚少。
她不知道孟犹酣为何在遇到她之前一直是孤身一人,也不知道孟犹酣的老家在哪、过去如何。
能打听孟犹酣去向的人,在多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尽数丧生了。整整一个村子的人尸骨无存,只剩她怀里的那颗人头是完好的。
“……”陆小猫埋首在师父的臂弯里,无言许久。
许久之后,陆小猫突然抬头,对她师父说道:“我想去一趟江南。”
“去呗,你赚的钱足够你远行挥霍了。”师父揉揉陆小猫的脑袋,“正好,师父也去一趟江南,故地重游一番。带上你的师爹师兄,大伙儿一块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师父……你真好~”
……
“师父……你真的……”
孟犹酣看着自己那正在豪华地基上盖茅草破烂屋的丐帮师父,毅然决然地加入了师父的盖屋小队。
旁边得知鹤师父搬家于是来贺乔迁的一众侠士:“……”
这对师徒……要不说怎么能成为师徒呢?真是没苦硬吃啊。
有人感叹道:“不愧是丐帮。”
孟犹酣埋头铺了半屋顶的茅草,见自己的影子偏东了,想起自己下午还要回总舵做事,于是跳下屋顶,拎上自己的青竹棒和酒坛,“师父!我回总舵办点事!”
鹤师父在后面喊了一声:“小孟!晚上还回来吃吗?!”
“可能回来的晚,随便给我留点饭就行,谢谢你好师父——”话音未落,孟犹酣人已经窜出去老远,运起轻功越过千家万户,直奔丐帮总舵飞去。
鹤师父站在屋顶上,目送徒弟远去,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近君山附近的村子又闹匪患,孟犹酣这姑娘指定是要回去和帮里的人一起剿匪。
几年前的某一天晚上,他们一帮师兄弟在丐帮总舵喝酒吹牛,一个个醉的不省人事,就地睡下。没睡多久,突然有弟子吼声如雷,将所有还在总舵的弟子全都震醒。
大伙儿醉醺醺地一听,原来是东边的一个村子里起了大火,于是纷纷抄上水桶飞去救火。一帮醉鬼成群结队地到了村里,只见尸横遍野、血溅土墙,有酒也吓醒了,逮着还没走的水匪全都打死,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
不幸的是,诺大一个村子,只活下来一个小姑娘。鹤师父第一个发现的小姑娘,这姑娘就直接被大伙儿判给他照顾了。
那小姑娘就是孟犹酣。
鹤师父还记得,当时大火扑灭,天也亮了,孟犹酣在废墟堆里翻找尸体,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他凑近一听,小姑娘口中念叨的是“小猫”。
猫?鹤师父摸摸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哄道:“我养了只小猫,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丐帮弟子确认过,这个村里除了孟犹酣外,再没有别的活口,再翻尸体堆只会叫人伤心。
他话落后,小姑娘有些惊喜地转头看向他,不过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光亮又暗淡下去。
“不是小猫……那不是小猫……”孟犹酣突然神经质地侧耳,听着周遭的动静。
她等了好久好久,却再也没等到一声熟悉的“小孟”。
灾难又一次夺走了她爱的人。
……
青竹棍横斜,指向地面,鲜血顺着竹节滑落在地,很快被木屐连同泥水一起踩烂。孟犹酣反手一棍,将还能动弹的水匪打趴回地上,伸腿将这个水匪的脑袋狠狠踩进泥水里。
水匪两手剧烈挣扎,一只手死死地抠着身下的泥地,另一只手想去移开踩在自己头上的腿,不过刚有动作,便被孟犹酣用棍子抵了手,也摁进了泥里。
失血过多的水匪没能挣扎多久,很快就在泥水里咽了气。孟犹酣等到人死透了,这才收回腿,沿路往回走,检查一遍是否有遗漏的水匪未杀。
江湖人都有自己的江湖生活,不可能日日回总舵行侠仗义,只有孟犹酣,离总舵不出七日就得回来一趟,一回来就逛村走山,看看哪个村子里又冒出来些地皮流氓,看看山里有没有偷偷安营扎寨的山匪水匪,像一只热爱巡视领地的凶犬,见到领地上出现任何隐患人物,都得追着咬死。
对此,有人感叹:“不愧是丐帮弟子!”
而有人问:“何必呢?你不累吗?”
对于后者,孟犹酣的回答未曾变过。
“累啊。”孟犹酣仰头,吞饮剩下的半坛汾酒。未及咽下的酒水从嘴角溢出,滴落在肩头的莲花文身上,自成一副芙蕖出水的意境佳画。
“但我若不这么做,世上会多出很多同我一样的人。”孟犹酣轻笑一声,那笑声怎么听着都有些苦涩,“日日悔恨,想我如果能早些练成神功,就能避免当年的许多祸事,还能够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如今我神功大成,她们却都不在了。”孟犹酣的声音突然放的很轻很轻,自言自语似的又重复了一遍,“都不在了。”
人要在歇斯底里的痛过之后,才能明白自己要决然无畏地去走什么样的路,要万死不辞地去做什么样的事。行侠仗义说得好听,孟犹酣只不过是在这些匪寇身上发泄怨恨与不甘——对夺走自己至亲至爱之仇敌的怨恨,对自己曾经懦弱无能的不甘。
她总会将自己带入那些被自己救下的人,去假设那个被救下的人是自己,去幻想那个朝着被救之人笑的姑娘是小猫。
为什么不是妹妹?因为她妹妹脸冷,笑的少。被救的人里如果有脸臭的,她也会假设那是自己的妹妹。
她试图在幻想与假设中疗愈过去,日日饮酒,醉梦犹酣,却怎么也不能痛快。
……
数年前,陆小猫的师父去江南,江南的水匪之患很严重。
数年后,陆小猫来江南,江南的水匪之患大有减少,但总能让落单的姑娘遇到。
陆小猫隔着一层面纱,冷眼看向前方堵路的几个水匪。
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衣,不太想沾血,但明教和师父都只教了她如何用刀,若要求自保,她身上必定要沾血。
匪,害民败类,遇之必除,陆小猫不会因怕事而隐身遁走,只能委屈一身白衣了。
陆小猫抽刀,迎上水匪,对方也看出她武功不凡,没有直接进攻,反而用江南的树木地形与她周旋。脚步闪避间,陆小猫意识到自己在被对方牵着走,中原武功的路数她没有多少了解,若是不当心中了对方的圈套,可就麻烦了。
她思绪刚落,身后的树木间便劈出一柄银刀来。此时隐身可以避过刀锋,但陆小猫学心作祟,想要试一试自己在不隐身的情况下,是否能胜过中原武学。
迟疑间,长刀几近触肌,陆小猫挥刀欲挡,周身却突然环绕上了三条翠绿龙影,挡在肌骨之前,接下了锋刃的攻击。
“嗯?”陆小猫用鼻音发出一声疑惑,她击开水匪被挡住的长刀,干错利落地砍了那水匪持刀的手臂,从断口喷溅出来血液洒出好远,却没有一滴沾在陆小猫的身上。
翠绿龙影盘绕其身,酒气萦绕,挡下了攻击,也挡下了血迹。
一个从远处飞来的黑影悍然出拳,将缺了一臂的水匪击飞至半空,带离陆小猫的身边。
对方一头毛躁的黑发高束在脑后,肩背到手臂纹着成片的莲花文身,腰后别着青竹棍,一只手里还提着两条鱼、一坛酒。
那莲花加身的女子似乎是打匪好手,在林间几个来回,便将所有水匪尽数打趴。陆小猫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学,明明只用拳掌竹棍,却能将人打得滚地溅血,比刀刃还要狠。
女子打完水匪,确保再没人能爬起来祸害人间了,这才回身,看向站在原地的她。
对方似乎是喝醉了酒,脸颊酡红,眼神也有点迷离,转过来笑问道:“没事儿吧,妮儿?”
妮儿?陆小猫依稀记得,曾经孟犹酣这么叫过她,用一种十分疼惜的语气。
应该是中原人对于姑娘的统一称呼。陆小猫收起防备神色,无害地冲那名女子笑了笑,“我没事,谢谢你。”
她的眼睛圆而大,平日里瞧着无害无辜,乖的不行,极具欺骗性。那女子本就因为饮酒而神智不清,如今毫无意外地被陆小猫的这副乖模样给骗了,当即拉上她就走,要请她吃烤鱼。
“我的武功虽然平平……但!烤鱼的技术,一流!”
女子揽着陆小猫的肩向河边走去,中途忽然转头,盯着手下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随后傻笑道:“你好可爱啊~”
陆小猫神色怔了一下,随后也傻笑道:“姐姐也很好看~”
“嘿嘿嘿……”
“嘿嘿……”
钓鱼路过的鹤师父看见自家徒弟醉醺醺地搂着一个红发大姑娘,两人正冲着对方傻笑,他:“……?”
那俩人干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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