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走进房间的时候,宫远徵正在指挥金往端着个大铜镜在储物架台上左挪右挪。
“过去点,啧,是往你那边!”宫远徵站在一侧双手抱胸,不时动动脚换个位置观察,“行了,放下吧,当心别碰着我铃铛。”
金往一个八尺大汉托着那约摸脑袋大的铜镜气都不敢喘,出了一脑门的汗,慎之又慎地放下,才呼了口气。
陈伯迷茫地看看那面铜镜,再看看施施然拉过凳子在台前坐下的宫远徵,很想掐一把大腿瞧瞧自己是不是睡迷糊了。
“这是角宫送来的。”金往像是听出了他的心声,体贴地解释道。
‘角宫无缘无故为何送铜镜?’陈伯更加茫然地比划。
“角公子之前来,看徵宫上下找不出一面镜子,说此物或许公子不大用得上,但绝不能没有,万一有急用可就麻烦了,便差人送了来。”
‘原来是这样。’陈伯点点头,但心下还是存了些疑问。自从某天宫远徵不小心打碎徵宫唯一一面镜子后就没再用过,这么多年下来也不见得有哪不方便了,按理说就是得了新镜子也不该如此……郑重其事啊。而且平日这个点,少爷不该是早早催促他挽发,然后去医馆吗?
“陈伯愣着作甚?快点儿,”宫远徵这会是开口催了,只是说辞同往常不太一样,“我等会还要去找哥哥。”
‘少爷口中说的哥哥,是角公子吗?’
“废话,这宫门里还有第二个配我喊哥哥的人吗?”
陈伯不明白两位公子何时这般熟识,却也识趣地没问,开始给难得耐下性子等待的自家少爷梳起头发来。
这段时间,宫远徵忙着追查无名,为求便捷梳的皆是半披发,今日老老实实地坐着并未出声敦促,陈伯就顺势给他换成了前些日子半束发、余下的编成一条辫子的样式。
陈伯是熟手,很快结束了动作,他正要退出去,宫远徵的声音传进耳朵:“等等,金往,帮我拿下最左上边的那个盒子。”
金往还没走上一步,被宫远徵拦下了。
“罢了,你笨手笨脚的,我自己来。”他嘀咕两句,起身从架上拿下左上的盒子,坐回桌前打开。
小巧桃木盒里仅放着一个拇指大小的银铃,一条长链穿过一朵同样是银打的昙花连进它上方的小孔,是宫尚角赠与他的第一个铃铛。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犹豫了一会儿,才拿起来将它小心翼翼地系在了辫子上。常常称量药材、安装暗器的手做起这种细致活倒也趁手,很快那一小团亮色就叮叮当当地坠在了发尾。
“公子怎么只戴一颗?”金往忍不住发问,“多单调啊,角公子送了您这么多,何不再挑几个?”
“你懂什么?”宫远徵哼了一声,把胸前的发辫潇洒地向后一丢,根本不管那链子和发丝碰碰撞撞纠缠到一块,“少管我,走了。”
陈伯在后头望着他没齐整两秒的头发欲言又止,最后摆了摆头,给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浇水去了。
泠泠的脆响时隐时现,宫尚角以为自己出了幻听,抬头看,发现是刚踏入角宫庭院的宫远徵身上发出的声音。
“哥哥。”十七岁的少年郎芝兰玉树,明眸皓齿,一张俊秀俏脸上笑靥嫣然,暗淡的鸦青色锦衣也压不住他的明艳,连带着岑寂的角宫也染上几分亮丽。
“远徵弟弟怎么来了?”宫尚角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不自知地柔和下了眉眼。
“来找哥哥练刀呀,”宫远徵微蹙起眉,笑容淡下去,“哥忘了?前几日你可答应了我。”
“怎么会忘,”宫尚角招招手让他坐下,斟了一杯热茶摆在他面前,“不过,你手上的伤这么快养好了?”
“早好了,”宫远徵这才消了委屈的神态,伸出左手给他看,原先可怖的口子现今只看得出一道浅浅的淡粉疤痕,“又不是什么很难好的伤,徵宫随便拿副药就能轻轻松松解决。”
“为何不涂些去疤药?”宫尚角的目光落在那道疤上,明明这么近的距离已然瞧不明晰,他仍觉得横贯于宫远徵白皙掌心的粉色再淡也刺眼,“我记着远徵弟弟的金龙胆续玉膏祛疤效用很是厉害。”
“我皮糙肉厚的,这么小的疤涂它岂不是大材小用?”宫远徵收回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假装没看见宫尚角不赞许的表情。其实这仅仅是其中一个缘由,更多是因为他还需要放血养出云重莲,这时候用去疤药确实浪费,“哥快先处理事务吧,我等你。”
“不用,”宫尚角站起来,拿起身旁的佩刀,“你来得及时,刚刚那是最后一本折子,我现在便能陪你练刀。”
宫远徵高兴地应了一声,率先走出殿门。宫尚角跟在他身后,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发冠,又往下看辫子尾端摇摇晃晃的亮银。
他记性不错,当然认得出那是他初次送宫远徵的铃铛,不由得勾起嘴角。
不过这是宫远徵头一回在发上佩戴除了发冠、发带和抹额外的首饰,想到这,再看到宫远徵穿的堪称朴素的衣裳,宫尚角面露不悦之色。
宫门小辈在穿戴上,恐怕仅有宫远徵没人上心。光饰品而言,且不提作为大小姐的宫紫商,最会吃喝玩乐的宫子羽、前任少主宫唤羽、受父母溺宠的商宫二公子,便是他宫尚角每年每季节饰品都会换新,有时乃至一月、几天一换,而宫远徵用着的发冠,成色不新,想来应是前宫主宫琛徵的那一个,抹额也是旧物,这么些年似乎没有换过多少次。
宫尚角走疾了两步,轻轻挑起那枚银铃,引得宫远徵回头看他。
“远徵弟弟怎么忽然兴起戴起了我送的铃铛?”
“哥发现了,”宫远徵拨弄了下铃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得了那把鸳鸯刀后,我才发觉从未用起哥哥赠我的铃铛,那些铃儿做工都很精巧,漂亮极了,想想一味将其束之高阁好像有点暴殄天物,我便取了个戴上。”
“怎么不多挑几个戴?”宫尚角问,“是不太喜欢那些吗,我下回给远徵弟弟再挑些其他样式。”
“哪有不喜欢,”宫远徵摇了摇头,铃铛跟着他的动作从宫尚角手中滑落,叮铃一下碰在腰封,绕上了辫子,“我不是小孩了,也不是女子,在头上整得花里胡哨的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宫尚角认真地说,“你年纪尚小,戴再多也合适,看宫子羽,他比你大了三岁,不也是天天没个正型地花枝招展吗?紫商小姐前几日还又向我讨了购买头饰胭脂的预算,唯有你,每年用在自个儿身上的开销在账本里翻也翻不到。远徵弟弟这个年龄,合该穿的、戴的都鲜亮些。”
“既然是哥哥这么说,那我明儿来前,就唤陈伯给我戴多点,”宫远徵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新月,语气却含着些迟疑的苦恼,“只是我的衣物皆是深色的料子,那些白花花的颜色,我平常弄花侍草制毒养虫的很容易弄脏,换洗太费事了。”
“这怎么会费事,偌大一个宫门,难道还找不出几个洗涤衣物的下人?若是远徵弟弟不嫌弃的话,我来为你添置些吧。”宫尚角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怎会嫌弃,”宫远徵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试探地揪住他衣袖轻轻晃了晃,很快放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手背到身后,耳朵尖悄悄红了,“谢谢哥。”
宫尚角只觉得自己的心和那片衣角一起,倏地一下软成柳条摇曳不断。
一连数日,宫远徵都有好几个时辰是在角宫度过,虽说是顶着练刀的名头,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名头渐渐地隐去了存在,不再重要。他们仿佛回到了宫尚角弱冠前的那几年里,只不过比那时关系要密切得多,宫尚角心里隐埋着的那份遗憾,也悄然冰消瓦解了。
他暗自欢欣于宫远徵的交心和亲近,在外永远以阴郁面貌示人的幼弟在他面前宛如收起锋牙利爪的猫儿,萦绕烟霭的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总是那般信赖钦慕,盛满水似的柔和,专注得好像眼中只能看到他一般,再无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无疑对此十分受用,长年空落落的周身闯入鲜活清脆的铃声,一步一响,一步一想,不知何时融进他的骨血,轻而易举得像他本就缺失的部分重归他身,从此他被仇恨与责任包揽的心中划分出了一块清净的桃花源,专门饲养起一株含苞待放的白昙。
时近年关,又逢宫门不平,他索性将外务尽数搁置,宣布短时间内不再出谷,全心全意养他好不容易愿意放下心防的弟弟。
一箱箱绫罗绸缎、华丽成衣、饰品以及各类珍器重宝流水般运进徵宫,其豪侈奢靡程度远超徵宫过去十年的开销,进谷当天惊动了整个宫门,前脚运到,后脚花长老、雪长老就急急忙忙踏进了角宫,唯恐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昏了宫尚角的头。
这一问,才知这大事是宫远徵。
“尚角,我知你与远徵一朝和睦切近情不自禁,可如此大动干戈、挥霍无度,让外人怎么看你,怎么看远徵啊?”雪长老忧心道,“我觉得这不妥。”
“有何不妥?”宫尚角气定神闲地饮了口茶,面上谦逊,可话里话外皆是无动于衷的意味,“远徵弟弟十年来克勤克俭,无怠无荒,为宫门研制出的毒药、暗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哪样不是为助宫门更上一层楼而作出的?旁的不说,光提百草萃,要是没有远徵弟弟,宫门上下如今还在受谷中毒瘴侵扰,莫说是百毒不侵了,生存都成问题。此等功绩层出不穷,但长老们和老执刃常是仅仅口头表彰几句便了事,我看,这才不妥吧?”
“这……”花长老脸上泛起犹疑之色,“说来确实是我们的过失,可当初远徵也是说过并不在乎身外之物……”
“说不在乎,便真不给吗?”宫尚角语气平静,却让人联想到布满暗礁的海面,“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不爱这些,不代表宫门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付出而不付与他应得的待遇。子羽公子没有继承执刃之位之前,我斗胆说一句他是不干实事的草包不为过吧?但长老们想一想,徵宫总开支是比羽宫大,而远徵弟弟的个人开销可不及子羽公子百分之一,那些预算全都落在实事上,这还看不出错处?”
两位长老沉默下来,无言以对,不禁流露出惭愧的神情。
“若要深究起来,是我们亏欠远徵弟弟太多。这些时日越与他相处,越觉得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职,如果当年我不急于求成一心投在宫门事务上,而是多抽出些时间来照看他、关心他,他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一直孤零零的……”宫尚角黯然神伤地垂头,手紧握成拳,“长老们闲来无事,不如去徵宫看看吧,我想二位也没怎么踏足过。那里太冷清了,比我角宫还要寂寥上几分,就只有他一个小孩子待在那儿,不好。”
有人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宫远徵何尝不是那种吃不到糖的孩子。他少年英才,表露在外人前的常是成熟冷静的样子,性格乖戾桀骜,手腕刚强,做派不可与同龄人而论。无人对他不敬,无人对他不服,繁花般的赞颂推崇使得人们忽略了他的年岁,忘记了他年幼成孤儿、身后无依仗,理所应当地觉得不需要像对其他孩子那样待他。
宫尚角也是如此,奔波繁忙的生活令他难以多想当初仅仅到他腰间的宫远徵,踽踽独行孑然一身近十年,到底历经多少才成为站在他身旁与他比肩的徵宫宫主。
他至此方恍然大悟,深觉愧对,觉内疚,觉懊悔。
午夜忆回,怜爱疼惜彻心扉。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几天夜里总能梦到幼年的宫远徵。
有时是梦得矮矮一个糯米团子似的孩童,窝在空荡荡的徵宫一角,或是坐在老槐树上看书,小得让宫尚角无端害怕他被庞大的徵宫吞没,又怕他从高耸的树上跌下摔折骨头。
有时又是他领了宫远徵进角宫,把他当亲弟弟对待,百般娇宠,千般庇护,将木头娃娃一样的小人儿养成爱卖乖弄俏无法无天的少年郎。
梦做得太真,醒时便觉得宫远徵现时对他的仰赖依存还是太滞涩太生疏,他的弟弟不该如此谨小慎微客客气气,将自己位子放得低下,每一分被给予的爱护都要报以十倍百倍的热情回馈才能安心。宫远徵是他的小弟弟,手足之间,血脉相连,为何要计较那么多礼数得失?
心下甜中混入苦涩,宫远徵乖巧谨慎得叫他自责,叫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他真的接了宫远徵到角宫抚养,是否如今他身边的幼弟会是活泼张扬的模样?
他又记起那天宫远徵克制地拽着他衣角仅几秒,动作生涩,愉悦也是内敛压抑的,如潭下暗流细声淙淙,想想这么多年里除了他早逝的娘亲外便再没人容他肆意撒娇,自然会不熟稔。
铃声阵阵,宫尚角拉回了飘远的思绪,半是愁思半是叹,在看见来人那一刻挥散了,换上平和神态。
也罢,他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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