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雪小了许多,料想到中午应当能放霁,宫远徵的心情更加明朗起来。
金往瞥见了他带笑的眼尾眉梢,暗暗感慨起角宫那位的厉害,昔日的冬季里,就算是晴空万里也难讨他家小主子一个好颜色,哪里会像今年这样,大雪天竟然看不着宫远徵阴云密布杀气腾腾的臭脸。
角宫的金复亦有类似心声,大呼神奇,这段时日公子笑的次数比过去至少五年加起来还多,那五年里的笑还全是冷笑、讥笑、假笑……诸如此类,面对徵公子那种真心实意的笑容,他真没怎么见过。
“简直不是我熟知的那个角公子了。”在侍卫营给其他宫的侍卫传八卦的金复总结道。
陈伯倒是不觉得如何,只欣慰自家少爷终于肯在冬天作当季的打扮,不再固执地称自己不冷坚持穿那几件薄薄衣衫而被寒风冻得双颊雪白。
‘这身衣裳好看,衬得少爷更丰神俊朗了,’陈伯笑呵呵地把最后一个小铃铛挂上宫远徵的发辫,对着镜子里的他比划,‘是角公子昨日派人送来的那一套新服吗?’
“没错,”宫远徵扬了扬下巴,抬手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一指宽的藏青抹额,红宝石镶嵌中央,“今天戴这条抹额,哥哥说是同这衣服配套的。”
‘角公子真用心,这红宝石和缝在衣领上的碎石当是同一块料子。’
宫远徵矜持地扬起个微笑,站起来摸摸额前的抹额,迫不及待往角宫去了。
“哥,”他一走入正殿,就看到宫尚角坐在茶几前皱眉沉思,也跟着板起脸,“什么事在烦扰你,需不需要我帮哥哥解决?”
“远徵弟弟来了,”宫尚角抬头,舒展开了眉眼,“我在想宫子羽的身世一事。过去二十余年,旧事难追,思来想去,唯有从一人身上入手。”
“哥的意思是,雾姬夫人?”
“是她。”宫尚角颔首,“我前几日与她交谈过,以放她自由相许,她是应下了,但我觉得不太稳妥,还是要抓些实证在手里。”
“什么实证?”宫远徵好奇地问。
“兰夫人孕期的医案。”宫尚角给他倒了杯茶,“据雾姬夫人所言,当年老执刃有心袒护,将其改了几页,偷天换日,以假乱真。现在那医案就在她的手中,但她必然不会轻易交于我。”
“哥哥就是为了这本医案挂心吗?”宫远徵闻言,松快了神情,“简单,交给我就好。”
“远徵弟弟有法子?”
“哥就放心交给我吧,”宫远徵把那杯茶一饮而尽,拎着衣摆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一趟羽宫。”
宫尚角来不及拦他,看他匆匆忙忙的背影笑着摇摇头。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有羽宫侍女步入俯身行礼,说:“角公子,雾姬夫人请您到羽宫一叙。”
宫尚角脸上划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意想到宫远徵办事如此之快。
羽宫,雾姬夫人庭院。
“……做好决定了?”雾姬夫人放下修葺兰花的剪刀,缓声开口。
“嗯。”宫远徵拨了一下兰花的叶片,“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夫人了。”
“要拜托的,更多是角公子吧。”雾姬夫人淡淡道,“我不过是一个推手。”
“哦,说到这,我想问夫人一件事,”宫远徵不置可否,转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一向视宫子羽为亲子,怎么此次一改常态同意联手,狠得下心了?”
“徵公子再不济也该称他一声子羽哥哥,直呼其名,不太好吧?”雾姬夫人摸了摸开得极盛的兰花,语气和缓,“你觉得这就算心狠了吗?”
“你心里清楚,这宫门里配当我哥哥的,只有一个人。”宫远徵盯着她看了一会,忽地轻笑出声,“好一个前执刃夫人啊,我是不是能说一句你与老执刃确有几分肖似。”
“我与他何来的相像呢?”雾姬夫人低下眼,眼尾细纹折深,不明情绪在眼底一闪而过,“徵公子说笑了。”
“你是真觉得不像,还是别的什么?”
雾姬夫人没有回答,这时门开了,宫尚角立于门外,对她微微躬身作了一揖。
“雾姬夫人。”
“哥哥。”宫远徵一下把问出的话抛在脑后,轻快地唤了一声。
……
宫子羽第一关试炼刚过出了后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儿就被长老召到了议事厅,疲惫又懵然地得知宫尚角要指证他并非宫氏血脉。
一番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他的心情在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里经历大起大落,从宫尚角拿出兰夫人孕期医案说他并非早产儿而是足月而生,到本是宫尚角人证的雾姬夫人突然反水替他验明正身,他完全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表情,整场听下来自我感觉那寒冰莲池的水应该流进了他的脑袋里。
不然他怎么貌似没办法动脑了呢?
会议结束后,宫子羽被雾姬夫人叫到房中,说起与兰夫人、老执刃的往事,而那厢同宫尚角一起返回角宫的宫远徵,望着他坐在墨池边攥着一块绣着老虎的手帕发呆,也回忆起了昔年。
十年前无锋与宫门那一战是所有宫氏族人喉头无法挑去的一根刺,日日夜夜梗塞在气道,一次呼吸就是一次悲苦。
宫尚角在那年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今日一遭过后,他难免想起娘和朗弟弟,想起那满地的血和再也回不来的故者亡灵。
“哥,”宫远徵的声音低哑,轻飘飘的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是那医案让你想起泠夫人和朗哥哥了吗?”
“……母亲怀朗弟弟的时候,每次去荆芥先生那看诊,我都会跟着。”宫尚角深深地呼了口气,“我记起有一次的确是和怀着宫子羽的兰夫人碰见了,母亲还让我向兰夫人行礼。”
他止住了话头,陷入难言的哀怮。
宫远徵倚靠在柱旁,低头去看那一池无波无澜的水,墨池浅浅,可看起来幽深如渊。
心脏好似被一只无形大手紧捏,窒息和疼痛齐齐发作,宫远徵面不改色,在这漫无尽头的痛感中清醒地品尝自己从未消退过的愧疚。
在商宫小公子宫瑾商出生前,他一直是宫门的老幺。与他年纪最相近的是大他三岁的宫子羽和宫朗角,他对宫子羽的靠近不屑一顾,但和性子跳脱伶俐的宫朗角却有过不错的交集。
宫朗角是个很热烈的人,话又密又多,遇着猫猫狗狗都能聊上两句,缠得小他三岁的宫远徵与他说话堪称游刃有余。
彼时龙苒尚在,宫远徵还没那么不爱理人,在宫朗角不屈不挠的攻势下竟真相处出了点熟悉来,两人甚至互送过礼物,一个送的是自己种出的白杜鹃,一个送的是亲手培育出的稀有草药,倒也其乐融融。
宫朗角其实是宫远徵第一个真心实意交的朋友,心甘情愿叫的第一声哥也是对他。
正因如此,知道宫朗角是因为他的晚到而死的时候,宫远徵体会到的凄怆不比失去父亲少分毫。
死在血色大雪中的,是宫尚角的朗弟弟,也是宫远徵的朗哥哥。
对不起。他对着墨池无声默念,胸口仿若堵了一团蘸满水的棉花,梗得他欲作呕。对不起啊,朗哥哥。
如果当初他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你和泠夫人就不会跑出去了。
是不是他种的第一朵出云重莲开花时,能听见你的惊呼。
是不是哥哥可以跟从前那样每天脸上挂着笑容,而不是看着你与泠夫人的遗物痛苦。
亡故的魂魄兴许早早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无牵无挂投胎了去,留下生不如死的活人穆然跪于坟墓前,任罪孽业障落下道道枷锁,愧怍懊悔鞭挞己身,业火灼烧五脏六腑,先阎王爷一步审判自己永无解脱日。
佛说人生含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朗哥哥,谁都放不下。
遂皆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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