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浑元郑家。
宫尚角立于空空荡荡的郑宅前堂,环视四周,入眼的尽是萧条晦暗、积灰落尘的景象。
“宫二先生,整个府宅已人去楼空,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物什。”
“公子,”宫尚角还没来得及回复搜查的侍卫,他的贴身绿玉侍金复便在此时急匆匆地走近了,低声禀报道,“宫门有变,执刃亡故,子羽……羽公子即位新执刃。”
“备马,”宫尚角眉头紧蹙,面容似蒙上一层寒霜,“立刻返程。”
宫子羽次日一大早便去了徵宫,没找见宫远徵,就又去了医馆,果然,宫远徵正在门口拿着药瓶和一个管事对话。
“执刃大人。”那管事见宫子羽来了,连忙行礼。宫远徵不满地刀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转身面对走来的两人。
“远徵弟弟。”宫子羽走过去,瞄到他手里的药瓶瓶身上标着百草萃,“解剖……查验得如何了?”
“执刃中的是卒半解,”宫远徵把药瓶放到一旁的桌上,抬着下巴,是仰视的姿态,眼神却让宫子羽无端感觉自己矮了几分,“你不会想问我什么是卒半解吧?”
宫子羽还真想问,这会被他堵了话头,进退两难,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还真是不学无术。”宫远徵抱肘翻了个白眼,“卒半解宫门各据点常用的毒药,烈性,发作需一个时辰,毒发后心脏瞬间停跳而亡。粉末状,从口入或是混进香薰从鼻入,都能中毒,中毒者手腕、脖颈处有鹊青色斑痕,唇中深紫,身体僵硬如石。执刃是口服,但没有查出毒下于何物。”
“难获取吗?”
宫远徵眼睛快冒火了:“宫子羽,你听不懂人话?我都说了宫门据点常用,常用还能难获取不成!”
“按规矩,你不能直呼我大名……”宫子羽尬笑两声,在宫远徵越发不耐的目光下识趣地消声,“那岂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拿到它?”
“对,没错。”宫远徵颔首,语气斩钉截铁,“要么是我徵宫出了差错,要么,是你羽宫有人心怀不轨。当然,我觉得是你们羽宫更有问题。又或者……”
他脸上的愠怒消失了,耐人寻味的盈盈笑意又浮现在脸上:“宫门之内,还有无锋。”
宫子羽神色一凛。
“我昨夜问了羽宫下人,”他犹豫着说,“他们说,昨夜父亲身亡前两个时辰内,除了姨娘送过鸡汤,再无其他吃食送进执刃殿。但姨娘只在父亲房间待了一小会便来找我了,其间怎么算,都不满一个时辰。”
“哦?”宫远徵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你就这么信她的一面之词?”
“什么叫一面之词?”宫子羽冷硬地反驳,“值守的下人们都可以作证,姨娘去的时候是戌时四刻,下人看见父亲中毒是戌时七刻,连半个时辰也不足!”
宫远徵不置可否,绕过主仆二人走进屋内。
“金繁,”宫子羽眯起眼,“你知道卒半解吗?”
“知道。”
“行,我们去一趟停尸房。”
奇怪的是,宫鸿羽的尸首并没有在停尸房内,金繁叫住一个仵作询问,便见那仵作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徵公子把老执刃的遗体单独安放在了徵宫冰室,说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会被金往侍卫斩杀。”
“任何人也包括现执刃吗?”金繁微微提高了声音。
“这……”仵作涨红了脸,哑口无言。
“别为难他了,他也是奉命行事。”宫子羽摇了摇头,“罢了,我们走吧。”
那仵作这才松了口气,擦着额头上的冷汗忙不迭跑了。
宫子羽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是没停,拐了个弯悄悄地去了徵宫。半路,他注意到有几个下人偷偷摸摸地焚烧着什么,留了个心眼,叫金繁去带回残余的焚烧物,发现那是一块烧掉一半的神翎花根茎。
“公子,这怎么处理?”金繁拿手帕裹着那块黑了一半的根茎。
“把它收着,”宫子羽摸了摸下巴,说,“回头问问宫远徵他知不知道此事,先去冰室。”
冰室外,金往握着刀柄守在门前,看到他们二人,躬身行了一礼,竟是没有阻拦,直接让开了。
宫子羽狐疑地和金繁对视了一眼,并没有从对方眼里看到答案。金繁上前一步打开了冰室门,冷气扑面而来,宫子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斗篷。
这厢宫子羽心情复杂地查看父亲的尸体,发现和宫远徵所说的中毒征兆无二无别,那一边,宫远徵坐在药房中执笔改进新毒配方,没改几下便放了笔,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张纸展开放在桌上,觑着上面的凌乱字迹想起昨晚来。
昨晚临睡前,他将所有做过的疑似“另一个宫远徵经历”的梦能记起的都写了下来,密密麻麻铺了一桌的纸,又花了半晚的功夫整理出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他做的梦大多是和宫尚角有关,基本局限在角宫中,并不连贯,只能从细节旁敲侧击推测角宫外的事件。且他做梦的频率也在逐步减少,先前他没意识到这点,今早起来想到自己好似一夜无梦,才猛然发觉。
此是为何?宫远徵眉头皱得像是要打结,和这漫长的梦相处这么久,骤然省得以后可能不会再做,心里不免升起些诡异的怅然和不舍。不过这缘由倒是其次,他最担心的,是停梦代表了什么,是否在预昭什么?
指尖敲了敲桌面,他重新拿起毛笔,抽了一张空的纸张,思考着落笔。
反对宫子羽做执刃,试探新娘,贾管事栽赃,暗器囊被偷,无名刺杀月长老,医案……他顿了顿,画了个圈,在“无名”二字下方写上:管事以上。
宫远徵伏案小半个时辰,斟酌半晌,搜肠刮肚,才按照早晚次序将将理出个大概。最后笔迹停滞在“上元灯节寻角未果”,再想不起更多。
他等墨干得差不多了,悉心折好纸放入怀中。
“公子,”金往匆匆走进来,身边跟着陈伯,“长老请您去执刃殿,说是到选新娘的时候了。”
宫远徵站起来,扬了扬眉,问:“陈伯来做什么?”
‘少爷就打算这样直接去?’陈伯有些着急地比划。
宫远徵顺着他的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明所以:“有问题吗?”
‘少爷是要去选新娘,此乃大事!’陈伯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怎么能如此草率,随随便便就去,还是让我给少爷打扮打扮才是。’
“不要,”宫远徵抗拒地绕开他,“你也知道的,我要选的是那个无锋叛徒。”
‘那也是新娘啊!’
“她算哪门子的新娘?”宫远徵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我又不会娶她,去,去,忙你的事儿,我要走了。”
‘少爷,少爷啊!’陈伯嗐了一声,明白劝不了太多,只得追着宫远徵好说歹说,总归是成功给他理了理衣服,拆了辫子发冠,重新梳了头发。
“事儿多得很,”宫远徵努了努嘴,小声嘀咕,“扯得我头皮疼。”
“您不爱捣腾头发,但陈伯早年可是以梳发的好手艺为人称道的,自然是逮着机会就要在您头上大展拳脚了。”金往憋着笑,说。
“哼,他之前服侍的是娘亲,梳的是女子的发髻,男子与女子发式哪一样啊?”宫远徵手指绕起一缕因为长时间扎着发辫,一放下来就弯弯卷卷的头发,不满地皱起眉,“要是我不阻止他,他非得在我脑袋上编出花来。”
经这么稍稍耽搁,他到执刃殿时,一个新娘已经站在宫子羽身边了。
“远徵,”花长老朝他招手,“怎么才来?”
宫远徵一视同仁地朝长老和宫子羽低了低头,站到了宫尚角旁边。
“子羽哥哥已经选完了?”他漫不经心地端量宫子羽身边的女子,“怎么都不等等我,这么心急啊。”
月长老轻咳了一声,岔开话题:“远徵,你可有心仪的人选啊?”
“月长老还是这么喜欢明知故问,”宫远徵浅笑道,“当然是云雀了。”
很快,金往就将云雀领来了执刃殿。
“侍卫先下去吧。尚角,要不你……”雪长老欲言又止,看向了宫尚角,得到否定后失望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唉!既然如此,那云为衫、云雀二位姑娘从今日起就作为随侍,入住羽宫和徵宫吧。”
“且慢,”宫尚角出声阻拦,一双眼睛犹如寒潭幽深冷漠,“此次选亲有无锋混入,虽说已被远徵弟弟找出两个,可难保没有第三、第四个。所以,我安排了画师,稍后会为二位姑娘画像,连夜送去梨溪镇和栖旻城求证,以验明正身。毕竟无锋细作一旦潜入,于宫门而言就是附骨之疽,非常时期,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那就依尚角所言,”花长老赞同地颌首,“那两位新娘就还是暂留在女客院落吧。”
“那我们岂不是还要在女客院住个十天八天的?”云雀皱起眉头,烦恼地问,“可新娘入宫门并未携带任何日用物件,这如何是好啊?”
“姑娘不必担心,有下人替你们采买,尽管吩咐便是。”宫尚角的语气充满了试探,“何况,我备好了最快最好的人马与信鸽,不出三日,必有结果。”
云为衫闻言,眼睫一颤。
她走出执刃殿时,忍不住呼了一口气。云雀拉住了她的手,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新娘和侍卫都退下了,长老正准备起身走人,被宫尚角叫住:“请长老们留步,我还有一事。”
他的眼睛盯住了宫子羽。
来了。宫子羽心下一沉,屏息凝神等待宫尚角的发难。
“子羽弟弟,你应该注意到我一直在叫你‘弟弟’而不是执刃吧?我要说的正是此事,三位长老,我不认可、并且反对宫子羽成为宫门执刃。”
……
宫远徵一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直到最后宫子羽被迫应下三月通过三域试炼,否则就要让出执刃之位,将其间过程与梦境一一比对,才最终确定了他的梦真能先知。
有意思。宫远徵心想着,从长老那拿了管事名册开始逐步筛查无名。若非梦中的“宫远徵”一心只有他那哥哥,导致他根本不能透过梦中人把全局探个究竟,不然的话说不定他现在就知道无名是谁了,哪还用辛辛苦苦地一个个排除。
三天转瞬即逝,已经归降宫门的云雀身份是否会遭到怀疑不言而喻,至于另一位新娘,宫尚角却是费了一番心机试探,未果,云为衫便算是过了第一关。
当天下午,宫子羽就亲自去女客院迎云为衫回羽宫,去的路上,恰巧碰见来接云雀的金往。
宫三这么积极?他心里不禁犯起嘀咕。
徵宫里的宫远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宫子羽的内心想法,正坐在茶几前慢条斯理地煮茶。
云雀在门口停了停,见宫远徵看过来,才迈步进去,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宫远徵对面。
“你说,若我来得快,可允我几件事。”她的声音很轻。
“我是说过,”宫远徵拿起布盖在滚烫的茶壶,拎起斟了杯热茶,“不过,你这么问,是觉得你来得算快吗?”
云雀沉默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应答,咬着嘴,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好吧,你觉得的倒也没错,”宫远徵看她真信了,意兴阑珊地撇撇嘴,把热茶放到她面前,“喝了它。说说,你想要什么?”
“这是什么?”云雀碰了碰杯身,被烫得一激灵。
“问那么多做什么?”宫远徵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到唇边咬了一口,含糊地说,“等会冷了些喝了便是。别磨磨蹭蹭的,快说。”
“我……我想,”云雀攥紧了手,心一横说了出来,“请徵公子,帮我保两个人的命。”
“两个人?”宫远徵取出帕子擦了擦手,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有如实质的视线让云雀觉得自己被看穿了,“我猜猜,都是无锋,对吗?”
云雀点头,忐忑地抬眼看他。
“无锋之人,于我、于宫门有深仇大恨,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宫远徵难得有兴致听故事,把那盘他觉得有些不够甜的糕点推到一边。
“我知道此事实属强求,可他们于我而言,比之性命有过之而无不及。”云雀沙哑着嗓子说,“我是棺生子,因而一出生就被遗弃在巷子里,收养过我几年的乞丐早早走了,当年若不是寒鸦肆把我带去无锋,我就死在街上了。他、他是个好人,和其他无锋不一样的——”
“没有不一样。”宫远徵打断她,眼神泛着冷意,“无锋里也许有苦命人,但不会有好人。每一个无锋手里,都沾着无辜生命的血。”
云雀无言以对,低下头,一阵鼻酸。
“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也是寒鸦肆从街上捡回来的女孩。她比我大,就认了我做义妹。”云雀低声喃喃,“她照顾我许多,真心实意把我当亲妹妹对待,我们一直相依为命,日子很苦,但和她相伴也不算完全没有盼头。如果不是他们二人,我不会坚持活到现在。”
她情绪愈发低落,端起茶杯徐徐吹气,待冷下些许一饮而尽了。
宫远徵没有立刻说话,待她喝完了茶,才出声道:“若我说,你只能选一人活着呢?”
云雀僵住了,眼眶通红,脸却苍白如纸。她气息不稳地站起来,砰一下结结实实地朝宫远徵跪下了,顶着满脸的泪伏身在地。
“那,我可不可以用我的命……换他们生?”她说。
半晌,云雀才听见宫远徵喜怒难辨的声音:“我要你的命有何用?下去吧。”
她不知这句话代表了什么,也不敢问,扯着衣袖胡乱擦擦脸上的眼泪,惴惴不安地走了。
宫远徵在原地坐了许久,唯有放在膝上紧握的手能窥探出几分他的紊乱心绪。
“公子,”金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我已将云雀送到了客房。”
“嗯。”
金往刚要退下,就听见宫远徵幽幽地出声,像是在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为何总有人把别人看得比自己还重呢?”
“又为何,没有人如此对我?”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不多也不少,可当他一个一个搜寻、扳着手指反复考量,发现把他放在心头第一位的,找不出一个。即便是父母……
即便是父母。
兴许人活在世上,有即为幸,求有便是,何必强求最。
金往权当自己失聪了,蹑手蹑脚地离开。门外站着陈伯,他朝陈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雨声潇潇,一室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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