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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这并非神翎花,而是灵香草。”青年将那块烧焦一半的根茎递回给宫子羽。他一袭月白衣袍,衣摆竹纹绰绰,斯文温润,若宫远徵在这定能认出,这是他十四岁被准许去后山之后最常打交道的人,月长老之子月公子。

“如果神翎花被换成了灵香草,制出的百草萃可还有效?”宫子羽严肃地问。

“当然没有,”月公子肯定地回答道,“神翎花是百草萃的核心,如果被换掉,那药效基本就没有了。”

宫子羽沉吟不语。此事就算宫远徵不知情,也与徵宫脱不开干系。

“执刃大人,我有一个问题,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

“什么问题?”

“前山有毒药天才之称的宫远徵,辨认这残余根茎是否为神翎花是手到擒来的事,为何执刃要大老远地来找后山的在下呢?”

“呃,”宫子羽尴尬地抚了抚衣袖,“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他不是没有去找宫远徵,只不过他去徵宫的时机选得不太恰当,刚到门口就看见宫远徵选的新娘哭着对他行大礼。他那个时候哪敢大大咧咧地跑进去问问题啊?不得被宫远徵毒死。

“那我就不多问了,既然已经解开执刃大人的疑惑,我就先告辞了。”

目送月公子离去,宫子羽的眉头越蹙越近,最后使劲拍了下大腿,嚯地站起来:“糟了!”

宫紫商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糕点生生捏碎了,渣滓掉得一裙子都是,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拍打着裙子,一边怒视宫子羽。

“金繁,你快去找那个烧东西的下人!”宫子羽忧心忡忡地吩咐,“这么晚,万一他逃跑了……”

金繁得令,赶紧冲出门去。

不一会,他抓回了一个被堵着嘴、捆着手的人。

“……金繁,你抓他干什么?”宫子羽瞪着模样好不凄惨的贾管事,“不是让你找那个下人吗?”

“我去的时候,那个下人已经不见了,我看贾管事在药房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也很可疑,就把他抓来了。”

宫子羽扯下贾管事嘴里塞着的布,把那块根茎凑到他眼前,说:“贾管事,念在你是宫门的老人,我不对你用刑,但你要是不识好歹——那我就只能去徵宫向远徵弟弟讨一碗毒酒来了。”

贾管事在宫子羽等人的逼问下,哭丧着脸说出了实情:“执刃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老奴吧,老奴也是被逼无奈……若不是徵宫主以性命胁迫老奴,老奴是万万不敢私自调换百草萃原料的啊!执刃大人明鉴!”

宫子羽和宫紫商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向下压了压嘴角,皱着脸做出个夸张的奇怪表情。

“我知道了,”宫子羽示意金繁给他松绑,“明日,我会指认远徵弟弟,希望你能做证人。”

“执刃有令,不敢不从。”贾管事鞠了一躬,快步离开。

“你信他的话吗?”宫紫商煞有介事地凑到宫子羽旁边。

“半个字也不信。”宫子羽铿锵有力地答道。他看人可能不准,那长老们、他父亲和宫尚角难道都不准吗?宫远徵毒死他的可能比毒死父亲的可能大多了。

“那你还那样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宫子羽故作高深地晃了晃食指,“我这叫‘存其形,定其势,友不疑,敌不动,巽而止蛊’,孙子兵法是也。”

“……”宫紫商眯着眼地盯了他一会,转头就走,“听不懂,告辞。”

宫子羽咂了咂嘴,偏头对金繁说:“你看她,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金繁眼观鼻鼻观心,偷偷腹诽你也不遑多让。

“唉,这么晚了,我也不好去徵宫打扰。”宫子羽叹了口气,“只希望明天远徵弟弟可千万别误会我怀疑他才是。”

……

“你放什么狗屁!”宫远徵向来不是个怕事儿的主,听完贾管事的话,一个箭步冲上去掐住了他的喉咙,面色阴沉无比,“谁给你的狗胆,竟然敢诬陷我?”

宫子羽面上不显,心里已然开始落泪。宫远徵这话骂的是贾管事吗?分明是在指槐骂桑。

“远徵,你先冷静!”雪长老高声喝止,但不出所料完全没有作用,宫远徵和没听到似的维持着手上的动作,一双眼睛怒气横生。

宫远徵冷眼瞧着贾管事涨红发紫的脸,察觉到了什么,轻蔑地哼了一声,松了手。

“怎么?雪长老也觉得是我谋害了执刃?”宫远徵掀起眼皮,眼中寒光乍现,语调那叫一个千回百转阴阳怪气,“那我可就有些疑问了,诸位脑子没糊涂的话,应该还记得我年且十七尚未及冠吧?我杀他作甚,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好处,得到高兴吗?”

一时间,议事厅众人被他连讽带刺的直白话语慑住了。

“这、话不是这么说的,”月长老干笑两声,“我们并没有说怀疑你……”

“是啊远徵,”花长老捋着胡须沉声说道,“你先别冲动,当务之急,该是好好审问此人为何构陷你才是……”

“花长老说得对,”宫子羽清了清嗓子,操起执刃的派头,“远徵弟弟还是莫要太心急。”

这时,贾管事见势不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腰间掏出一枚毒弹砸下,身形即刻隐匿在骤然弥漫开的浓郁毒烟之中,趁机逃窜。

“蠢货。”宫远徵嗤笑一声,手一翻,三枚暗器夹在了指缝中,鬼魅般消失在原地。

宫尚角迅速挡在长老面前,运起内力凝之掌上,用力拍出,遮挡视野的毒烟瞬时被震散,从不知何时大开的殿门逃逸,议事厅内逐渐恢复清明。

被金繁扯到柱子后面躲着的宫子羽见两位新娘晕倒,连忙上前在二人口中各塞了一颗解毒丸。

他们从殿门鱼贯而出的时候,贾管事面朝下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后背钉着三枚暗器,宫远徵扶着刀柄站在一旁。

“他死了。”金繁收回探他脉搏的手,说。

“你杀人灭口?”宫子羽脑袋一空,脱口而出。

“你脑子里的水还没倒干净?”宫远徵无语凝噎,斜眼睨视宫子羽,“我那暗器上涂的是麻痹之毒,并不致命,他是咬破嘴里毒囊而死。”

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宫远徵懒得继续纠缠,板起脸说:“不如直接把我关进牢里算了,你们自己慢慢查,查完把我放出来便是,省得问来问去这么麻烦。”

“不行!”宫子羽大惊失色,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不可!”出人意料的是,宫尚角也声色俱厉地出声反驳。

“有何不可?”宫远徵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对上他隐含担忧的眼神,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尚角哥哥不必忧心我,这宫门里头,能对我用刑的人还没出生呢。”

众所周知,宫远徵一犟起来就没牛什么事了,他压根不管其他人劝什么,硬生生在一众阻拦下直奔地牢而去,看着不像是去坐牢,倒像是去住客栈的。

宫远徵的决定一旦做下几乎不会再改变,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即在牢里点了个位置,支使金往去给他打开,在囚犯胆战心惊的目光中施施然坐下了。

看守地牢的侍卫是万万不敢干涉这位主子的主意,更不敢怠慢,快马加鞭从徵宫抱来了宫远徵备用的锦被枕头,甚至送来了他不怎么穿的寝衣,毕恭毕敬地给他布置好,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宫远徵就这么舒舒服服盘腿坐在柔软的被褥上,不紧不慢地查阅着管事名册,那翻页声一番一番哗啦啦地响,周围牢里关押的犯人的心便跟着一颤一颤,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听不见这唬人的声响才好。

宫远徵翻过一页,手指在一个名字上点了点,有些心不在焉。他想着梦中的他似乎也有下狱这么一遭,不过第二天一大早,梦里的“宫尚角”就来接他出去了。

那明日他也能出去吗?

会有人,来接他吗?

他久久凝视着手中名册,最后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烦躁地合上它丢到一边,随手拆了抹额,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

外边一直注意着这边的侍卫见他要休息了,暗暗松了口气,赶忙熄了灯火。

宫远徵两眼一闭很快去与周公下棋,浑然不知外边宫尚角是如何心焦。

他不清楚,宫子羽却是清楚得很,垮着一张脸强忍困意站在宫尚角旁边,看角宫的侍卫们在贾管事房间进进出出,边边角角都翻了个底朝天,只觉得他的命比黄连还苦。

宫远徵是宫尚角的弟弟,难道他就不是了吗!宫子羽愤怒地在心里抨击,忍哈欠忍得面目狰狞。

宫尚角却是无暇顾及他,心里的情绪翻腾不止,脸冷得如同数九寒天里的石头。

虽然地牢长年归属徵宫负责,但他也是亲自去过给人上刑的,自然知道牢里阴暗潮湿,尤其到了秋冬,凉风霜意能冻进骨头缝里。

皮糙肉厚的犯人住那种地方便罢了,可远徵弟弟自小就是不怎么健壮的体格,正餐吃得不多又喜好以身试药,小时候还有点婴儿肥在脸上,现在正值抽条的年纪,伶仃细骨瘦瘦高高,穿的衣物还多是修身样式,每次宫尚角见了都不由自主地替他提心吊胆,怕跟纸片似的远徵弟弟什么时候能给一阵风刮跑了。

这样合该金贵着的身子,怎么能在简陋破败的地牢久待?

宫尚角越想越焦炙,听得金复汇报一无所获,直接挥退了侍卫,独自一人进了屋子查探。

他环视一圈,走到一处架子旁,上面的抽屉被尽数拉开,空空荡荡。他看着抽屉,拧眉思索片刻,把它整个抽出来,和桌面比对,抽屉短了一截。

有暗格。宫尚角戴上金丝手套伸进桌底摸索,用力一抓,一枚黑铁铸造的令牌落在他手中。

“魅?”他看着令牌上的字,皱起了眉。

见宫尚角手里拿着什么出来,宫子羽忙迎上前询问:“找到什么了?”

“我去向长老汇报。”宫尚角给他看了一眼,言简意赅道。

宫子羽敬佩地看着他步履匆匆领着侍卫远去,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睡眼惺忪地返回羽宫。

议事厅上,宫尚角将令牌呈给长老。

长老们皆是面色凝重,气氛紧绷。

“无量流火的存在已被无锋知晓,”宫尚角眉眼蒙上一层阴翳,“宫门之前安插在无锋的眼线前几日递回了情报,正是说明此事。老执刃应当是还未来得及禀明三位长老,就遇害身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消息,是我们派去最久的卧底传回来的,宫门内有一名等级为魅的无锋细作,潜伏多年,在进宫门后如消失了一般,生死不知,这么多年仅透露了选新娘详细章程这一次消息给无锋。此人的存在在无锋是最高机密,名字、身份全然空白,因此代号是无名。”

他停了一停,接着说道:“这块令牌是在贾管事屋内搜出的,可我并不信他是无锋。想必是无名有意混淆视听,故意放到他的房间。”

“无名?”花长老重复念了一遍,“能潜伏那么多年不被发现任何端倪,此人一定道行颇深,手段高明。”

“想必这个无名在宫门已身居高位,”雪长老严肃地说着,“不然不会得知选新娘的具体事宜。”

“原来是这样,不怪得前几日远徵问我要了管事名册,”花长老恍然大悟,“当是为了追查无名,想来老执刃有将信息告知与他。”

“有远徵弟弟在查,那我便放心了。”提到宫远徵,宫尚角的神情不自知地松快了些,复又肃了脸色,“既然如此,就算贾管事并非无名,但也与谋害执刃撇不开关系,那我是不是可以把远徵弟弟放出来了?他年龄尚小,身子骨弱,如何受得了地牢的环境……”

“当然,当然。快去吧尚角。”月长老颇感头疼地摆摆手,本来就不该有这么一遭,都是那小祖宗不听劝,非要搞这么个幺蛾子,也不明白为了什么。难道说是孩子心气,贪新鲜,没坐过牢便要去试上一试吗?

荒唐!搞得他一把年纪本就少眠,刚刚还心惊胆战睡都不敢睡,生怕宫远徵突然爬起来闹个天翻地覆。

这也不是他危言耸听、信口开河,谁让宫远徵有先例摆在那,打小就特别爱找名头显得自个儿受了委屈,以方便借此作理由大规模试毒,他都给弄出阴影了。

月长老摇头晃脑叹息连连,捶着老腰和另两个老家伙相互搀扶着回去睡觉了。

宫尚角几乎是一步不停地往地牢而去,赶到时宫远徵睡得正熟,半张脸埋在锦被里,比之醒时总是竖起厚厚心防的态度恬静乖巧不少,更显年幼稚气,看得宫尚角不禁一阵心软。

说到底,闻名遐迩的徵宫宫主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而已。若是放在其他富贵人家,这仍是在父母长辈膝下享宠的岁数,哪会如宫远徵这般,未及舞勺之年便担起了宫门重任,一担就是六年。

“远徵弟弟,”宫尚角蹲下身,轻轻晃了晃他的肩膀,低声喊着,“远徵弟弟?”

宫远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昏暗烛火下宫尚角的脸的时候,以为还在梦中,习惯性一动不动地盯着宫尚角等待梦境变化。直到宫尚角又唤了他两声,他才倏地清醒过来。

“哥、尚角哥哥?”宫远徵坐起身,不可思议地喃喃,“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啊,”宫尚角握着他胳膊拉他起来,“我在贾管事房内搜出了无锋令牌,远徵弟弟不必继续待在牢里。”

“可是贾管事不可能……”

“远徵弟弟,”宫尚角打断他的话,流露出无奈的神色,“难道你真喜欢住在这儿不成?”

宫远徵垂眸看向一边,不得不承认他做这一出是有故意的成分。他也是肉长的人,有肉长的心,那经年累月的梦终究是对他有了影响。

宫尚角嘴角翘了翘,有些忍俊不禁。见宫远徵一件寝衣单薄,想喊人送衣服来,又想着他已经就寝,穿外衣反而多此一举,索性脱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

宫远徵被他的动作一惊,下意识拢住,毛茸茸的领子蹭上双颊,他身量比宫尚角矮了一拳,脸蛋又小,裹起宫尚角的斗篷险些遮去了半张面孔。

“好了,夜深了,”宫尚角替他理了理黏在额上、侧脸的头发,嗓音温和,“我送你回徵宫,旁的物件我会派人拾掇,你一个小孩子长身体呢,不能缺觉。”

宫远徵被他的体温包围,熨帖暖热从皮肤钻进心房,难言的感觉氤氲。他仰起脸,来不及品尝个中味道来不及应答,就被宫尚角不由分说搂着出了去。

晚风习习扑流凉,白气轻呵作雾漾,宫远徵却并没有感到丝毫寒冷,只觉心中很烫、很烫,烫得他心率都缺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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