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哥,宫紫商实在太蠢了,这么多年厨艺还是没有一点长进,我只是随手试了试,做出来的桃花酥就比她的好千百倍。她翻来覆去做了几十遍,次次都做成黑糊糊的烤饼,我可是一次便成了,哪有她讲的那么难。”
“看来远徵不仅在调毒配药上厉害,做糕点的天赋亦是不容小觑,既是你亲手做的,那我就不能错过了。”
“自是留了最好的一份给哥哥,等用完午膳就……”宫远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疑惑地皱了皱鼻子,拧眉看向屋内摆放的满桌佳肴,“今日怎的这般丰盛?”
“饭菜正热,二位公子来得正好。”上官浅盈盈笑道,雪白的罗纱裙衬得她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般娇媚动人,然而面前的两人都不是吃这套的主儿,一个狐疑猜忌,一个无动于衷,她也是个能屈能伸的,愣是装作没看见宫远徵脸上明显得晃眼的嫌弃。
“这些菜,都是你做的?”
“献丑了。”上官浅娇羞地垂下头。
宫远徵嗤笑一声,跟在哥哥后边走到桌旁坐下,丝毫不客气地说:“呵,是挺丑的。”
上官浅仔细瞧着二人神色,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太妙。
“上官家是大赋城望族,你是上官家的大小姐,还会这些?”宫尚角状似随意地问道,“倒是令人大开眼界。”
“角公子谬赞了,”上官浅权当他在夸奖,眼波流转间笑意更盛,“我娘说过,女子要有好厨艺,才能留住人。”
宫尚角不置可否,迟迟没有动筷,而坐在旁边的宫远徵拿着筷子踌躇不定,上官浅眼尖地发现他的左手偷偷在桌底下扯宫尚角的袖子。
“二位公子为何不动筷?”上官浅失落地交握着手,“是、是我做的菜品相太差,不堪入口吗?”
“哥哥向来食素,荤腥也只会吃炖汤,你不是很了解哥哥吗,这都不知道。”宫远徵到底是把筷子放下了,遮掩什么似的环抱着手臂,“哼,你这一大桌子菜,怕是要浪费了。”
“角公子不食荤菜,那徵公子也不吃吗?”
“我……”宫远徵一时语塞,扯袖角的力度又大了几分,差点撕裂宫尚角的衣裳,“哥!”
“想吃?”宫尚角把他作乱的手握住,低声问。
宫远徵支支吾吾半晌,碍于面子死活不肯张嘴答是,最后宫尚角无奈地捏了一把他一直挠自己掌心的手指,扬声唤来了守在门外的金复。
上官浅看着他对金复耳语片刻,又看着金复匆匆忙忙走出屋再走回来,也不知做了什么,让刚刚还别扭着的宫远徵眉开眼笑,说了好几句“谢谢哥”“哥最好了”之类的话语,她只觉一头雾水。
“上官姑娘请吧,”宫尚角也拿起了筷子,只是他并未自己吃,而是一心一意为宫远徵布菜,头也不抬对她说,“角宫没有差人伺候用膳的规矩。”
是,是不用差人伺候。上官浅保持着微笑应话,心中暗暗腹诽,有你伺候你弟就够了是吧。
她鼻翼微微翕动,总感觉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像是……寺庙中焚烧香烛的味道。宫尚角素有爱朝拜神佛的传闻,她没有多想,挥除杂念,兢兢业业地操持着贤惠的外皮起身给两尊活“佛”盛汤。
一连几日都是上官浅亲自掌勺,分明为的是接近宫尚角,先一步软化的却是觉着吃人嘴短、再怎么样还有兄长坐镇的宫远徵。她转念一想,认为先哄一个是一个,正准备针对宫远徵下手的时候,宫尚角出面阻止了她,说她不必自降身份去做杂事,术业有专攻,厨房的事就交给厨子去做。她的目的没达到,当然不甘心于就此罢休,便转而探听起下人的口风。
她本以为就算宫门中人嘴巴管得严,身为宫尚角未来的夫人怎么也能搭上一两句话,不敢说宫氏秘辛,一些寻常事总可以说吧。谁知那些个侍女小厮见了她要么避如蛇蝎,要么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风都还会从墙里头漏出,但在角宫做事的人嘴比墙还密实,她只得悻悻然歇了念头。
不过,她这样问下来并非一无所获,毕竟有些事情就算是闭上嘴不说话也可以从别处透露出来——宫尚角绝对有秘密,而且是个跟宫远徵有关的秘密,她直觉这个秘密一定相当惊天动地,甚至于会成为和宫尚角谈判的杀手锏。
上官浅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解开这个秘密。
(五)
秋去冬来,新岁伊始。一至年节时段,宫远徵情绪就会明显高涨起来,或者说,是越靠近上元灯节,他的心情越好。
尽管他近乎每日都和兄长形影不离,连兄长出外务他也会跟着,只是到底身份特殊,便是出宫门,也需得隐去身形,不叫外人发现。都说人心不足,宫远徵自是难免人之常情,但他总是舍不得哥哥难做,把一些不切实际的希冀藏得很好,可也不知该说庆幸还是如何,这世上了解宫远徵的除了他自己还有个宫尚角。
于是每年的上元灯节便成了宫远徵最喜欢的日子,因为在这一天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哥哥出门,和宫门外的活人打交道。挂在头顶各式灯笼的烛光潋滟、拥挤沸腾的人群足以掩饰他毫无血色的面孔和没有影子的端倪,使得他在这一天的夜晚可以再做一次有血有肉的活人。
银雪漫天纷飞,宫远徵撑着伞在一片白茫中行走,他步子迈得急又轻,踏在雪上的凹痕能被寒风毫不费力地抹去,乍一看就像是在雪上“飘”一般,落入远处的上官浅眼中,便叫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你说真的?”云为衫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宫远徵真的是……你可有证据?”
“当然有,我既然敢拿这个情报去换解药,还能有假?”上官浅变脸似的笑起来,妩媚又娇柔,“不过这证据嘛——云姐姐,我们虽同为无锋,但可算不上朋友。”
“我明白。”云为衫按下心头的五味杂陈,定了定神,佯装为难地说,“只是我怕是出不得宫门,羽宫那边看我看得紧。”
“我倒是能走动,但我也没有法子出去。”
“我有。子羽公子和我提过通向旧尘山谷的密道。”
“那便成了。”上官浅从云为衫手中接过一个小纸包,笑着说,“你出法子,我去替你换解药,皆大欢喜。”
云为衫也笑了笑,好似在为此次交易达成欣喜,一双盈满秋水般的眼眸微微挪动,看向了上官浅后方。那里一个娇小黑影一闪而过,直冲徵宫而去了。
昏幕渐浓,夕阳愈发黯淡,此间被数人明里暗里期盼到来的夜晚徐徐降临。
宫尚角跨进徵宫正殿时,宫远徵正站着等陈伯给他披上大氅,宫尚角不声不响地走近,陈伯见他来了,心领神会地将大氅交给他,悄声退下。他拿着那身月白攒兔毛领的大氅轻轻裹住弟弟肩头,许是因为这一世做的鬼魂,无须过多习武,宫远徵的身形比前两辈子都要娇小,他能轻而易举地把人拢进怀里。
“哥?”宫远徵仰起脸,额头蹭过下巴,像一片羽毛拂过皮肤引起细小战栗,惹得宫尚角不及系上大氅的带子就忍不住抱住了他。
“走吧,”宫尚角抱了一会才放开手,绕到他身前把领口仔细系好,“去山谷。”
谷中灯河缤纷,五光十色,宫远徵看过许多次,但每次赏灯总能如头一番来一般新奇,但宫尚角敏锐地察觉到他此次兴高采烈之余,还带上些莫名的跃跃欲试。宫尚角十分清楚这是宫远徵要瞒着他做什么的时候脸上会出现的表情。
“远徵,”他没有直接问,而是揽着他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这次怎么不吵着要吃糖人了?”
“哥说这话是何意?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宫远徵努了努嘴,皱起眉一副生气的模样,实际上嘴角还在上扬。
“是,我的远徵过了一年就变成大人了,”宫尚角轻笑起来,“去年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孩非不要吃小猪形状的糖人。”
宫远徵假装没听见,很有脾气地扭过头把后脑勺冲着哥哥。得找个机会偷偷溜。他在心里盘算着,丝毫没发现宫尚角落在他身上晦涩不明的目光。
人群突然掀起一阵喧哗,宫远徵眼睛一亮,知道是游灯戏的开场。
“哥,我想吃糖人,给我买一个,好不好?”
“远徵不是已经长大了吗,怎的又说要吃小孩子吃的糖人?”宫尚角语气很平静,但圈着他的腰的力气越发大了。
“我、我就是想吃,”宫远徵憋红了脸,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拽着哥哥的衣襟撒娇,“哥,求你了哥,我方才只是随口说说……”
被实打实娇生惯养大的宫远徵显然不擅长说谎,着急忙慌中杜撰出的借口漏洞百出,如若纤薄半透的纸张,只消指头甚至指甲盖那么小力一戳便会像易碎的泡沫般破裂。他骗不了任何人,也许话出口时他自己都清楚借口有多么拙劣,可宫尚角望着他急得湿红的眼睛,无比悲哀地发现就算如此他也无法拒绝宫远徵。
“好,那远徵在这里乖乖等我。”宫尚角无奈地叹气,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朝街对面的糖人摊子走去。
见他没入人群,宫远徵松了口气,慢慢退进无人的小巷,闪身化作生人看不见的鬼体,消失在黑暗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要在游灯戏结束前回来,这样他才能借口跟着人流走散和哥哥交代。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的同一时刻,本该走向糖人摊子的宫尚角猛地回头,死死盯住了他的背影。
宫远徵在眼皮子底下消失的那一瞬,宫尚角几乎要控制不住心底翻腾的暴虐。理智劝告他远徵大约是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少年人玩心重,没什么大不了,但不管他如何自宽,心中仍然在为可能再次发生的失去恐慌不已。
为什么不听话呢?远徵,你要去哪,去做什么,为什么要瞒着哥哥?
远徵要离开哥哥了吗?
(六)
万花楼,紫衣房间。
紫衣、寒鸦柒面面相觑,皆是被上官浅的话震得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上官浅,你在说什么胡话?”寒鸦柒率先回过神,站直了身子,不满地低斥。
“不,我是认真的。”上官浅一字一顿,将刚刚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宫远徵是鬼。”
“你是不是染上风寒烧坏了脑子?”寒鸦柒眉毛快拧成了死结。
“我很清醒,”上官浅的脸色比他还要沉,双目炯炯地看着二人,说道,“鬼没有影子,不能多晒日光,用膳前要焚香祷告、以香烛祷词为媒介将膳食转变为供奉鬼魂的贡品,穿的衣物都经由血亲焚烧送往阴间……此乃我亲眼所见,桩桩件件宫远徵都与之相符!”
三人一时间僵持不下,沉默无言,寒鸦柒对上上官浅坚定的眼神,原本的不可置信无端被动摇些许。
“这世间,果真有鬼?”
“我敢以我项上人头担保。”上官浅低声道,“事关我性命,若非确凿,此等荒诞离奇之事就是借我百八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和你们说。”
“倒是有些道理。”紫衣沉吟良久,缓缓出声,她自觉不该有动摇意,可还是免不了生出质疑己身之心。鬼神之说自古无甚人参透,不明兴许不代表无有。
半信半疑之际,合上的窗忽而叽吱作响,三道视线立刻警醒地望去,而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半分异常。
上官浅不自觉绷紧了身体,吐息放缓,一种古怪的预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犹豫了一下,压着嗓子说,声量近乎气音,“有些冷。”
寒鸦柒正要反驳,握住剑柄的发僵的手却阻拦了他。奇怪极了,屋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门窗紧闭,怎会感到寒凉?
细微的响声由小及大,最开始并不能听出是何物发出的动静。以至于上官浅听明晰那清脆声音乃是铃铛垂吊的铎舌撞击内壁时,整个人已经无法动弹,喉咙似乎被无形之物堵塞,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以为你们不会都信。”轻盈的言语尾音上挑,柔软而沙哑的嗓音含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戏谑,上官浅的瞳仁惊恐地震颤起来,直直对上了那双乌黑得照不进光的眼珠,“没想到,一个也没落下。”
来人正是他们议论中的非人之灵,宫远徵。
古人云,少知者得益,多晓者招损,鬼异事尤甚。人有三盏阳火,逢鬼近身,不知则无祸,知则惹欺生,宫远徵是
半鬼半灵的鬽鬾,自是有吹灯的能力。不枉他费心费力引诱上官浅“查明”真相,为的就是活人主动突破阴阳界限后,他可以种下诅咒。
“你们该感到荣幸,”宫远徵阴阴笑起来,墨似的眼睛晕染出嫣红,“这是我第一次给人下鬽鬾的诅咒呢。哥哥总是为无锋的事情烦心,这可不好,所以,都去死吧。”“不必担心,你们的尸首,我会物尽其用的。”
……
宫尚角走进房间,最先闯入眼帘的是满地的血,艳得夺目的红泼洒大半个屋子,连屋顶也未能幸免。一片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血泊中,他的弟弟急急忙忙松开了一个死人,小脸沾满血污不复白净,尖下巴还在往下滑落殷红液珠,那身月白大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皎洁,唯余下深厚的绛色。
“哥。”平日里在他面前格外人畜无害的鬽鬾迟缓地舔去唇瓣欲滴的血珠,俊秀清姝的容貌在此刻秾丽得诡异。他养大的幼圆雏鸟龇出了掩藏起的狰狞獠牙,显露出非人的一面,这般惊怖恐戮的场面,他却不合时宜地想,他的远徵看起来多么漂亮。
如果没有那些血,碍眼的、从别人身体里流出的、肮脏的血。他的远徵会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孩子。
“远徵,过来。”
宫远徵无措地眨了眨眼,乖乖走到他身边攥住兄长的衣袖,惴惴不安地开口:“我错了,哥。”
宫尚角迫不及待拥他入怀,手臂环住温软的那一刹那间心脏不再窒痛,将近灭顶的惊惶散去,复又涌起的是滔天怒火。
“错哪了?”
“我……我瞒着哥哥用身份做诱饵引上官浅入局……给他们三个无锋种诅咒的时候,”宫远徵吞吞吐吐地说着,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发觉靴子也被弄脏了,赶紧把脚藏进衣摆,“一不小心花费太多力气,饿了,没忍住,喝了他们的血。”
他自觉做了坏事,惶惶埋头不敢看宫尚角的脸,心里埋怨起自个儿为何做事不能周全,平白惹得哥哥烦扰生怒。他不该放纵自己去喝旁人的血的,宫远徵的手指快把衣袖绞烂,贝齿深深陷入下唇,哥哥会不会因此嫌他?
宫尚角看着他眉眼间愁云堆积,乌溜溜的眼瞳沁出水色,活像一只被吓奓毛的可怜猫儿,顿时什么怒气都被浇灭了,剩下的仅有怜惜。
“怎么要哭了。”他托起弟弟的下巴,让那双淋落秋雨的眸子看向他,“好娇气。”
“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宫远徵小声抽泣着,磨磨蹭蹭朝前一步,更亲密地和哥哥贴在一起,“我不想、不想喝他们的血——”
“不是因为远徵喝了别人的血……是哥哥以为要失去你了。”宫尚角柔下嗓音轻声细语哄他娇宠的幼弟,“远徵知不知道哥哥有多怕?”
“哥哥,我是鬼,喝过你的血,吸食过你的阳气,我投不了胎的,也不会再死一次。”宫远徵看着他的眼睛,茫然又不解,“哥哥怎会失去我?”
“是,可我总是怕,怕你不要哥哥……”宫尚角抚他脸的手下滑,轻柔摩挲细嫩无瑕的脖颈,触手冰凉滑腻一片,压根摸不出那曾有一道横贯于上的可怖伤疤。人鬼终有别,纵使他逆天行道用血魄留住鬼魂,强行将人与他绑定一生,他还是忍不住担心他的幼弟会被什么不知名的人夺走,也许是道士,也许是鬼神,也许是行事卑鄙不择手段的无锋。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可宫远徵既非他的忧愁也非他的恐惧,是他心甘情愿以身饲养的鬼亲,是他如珠如玉的幼弟,是他的少妻。
“我才不会不要哥哥,明明只有哥哥不要我的份儿,哥哥又在胡搅蛮缠。”宫远徵抵不住他灼热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往他怀里钻,侧着脸贴在兄长的胸膛,去听那藏在肌肤中砰砰作响的跳动,“哥哥为何这般看我,瞧着像是要把我吃掉。”
他感觉的没错,宫尚角是恨不得将他的骨血皮肉通通咀嚼吞吃咽进肚中,同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肉身魂魄融在一处,如何也不能分离,怎么也无法割舍。
他再不要眼睁睁看着宫远徵在他怀里死去,他要他的远徵属于他,要他的弟弟活生生地、永永远远待在他身边。
“远徵不要离开哥哥,能不能多看看哥哥……只看着哥哥。”
“哥哥爱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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