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宫紫商坐在长老院外的长廊边上嗑瓜子,见宫子羽从里头出来,赶忙腾出一只手招呼他过来。
“怎么样?”她拿手帕擦了擦手,问。
“我与阿云下月初八成婚,”宫子羽红着耳朵说,人高马大的八尺男儿,脸上是止不住的傻笑,“父亲说那是个吉利的日子。”
“那宫二呢,不会真要娶妻吧?他怎么还没出来。”
“他不娶。”提到宫尚角,宫子羽清醒了一点,“他说他不会娶一个无锋。”
“这么快确定上官浅是无锋了,”宫紫商停下了嗑瓜子的动作,“那这宫门可还有其他细作?”
“有,”宫子羽笑得更傻了,宫紫商不忍直视地转头,“阿云也是。”
“什么?”宫紫商差点摔下凳子,唰一下又把头转了回来,眼睛瞪得堪比铜铃,声音猛然拔高,“你说云为衫也是——”
“嘘,小声点!难道你想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吗?”宫子羽一把按住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
“你少来,”宫紫商在他脑袋上敲了敲,怀疑里面是不是装满了水,到底还是压低了声音,“那可是无锋,既然你知道,那宫二、你爹还有长老肯定也知道啊,他们就那么轻易同意你俩成亲?”
“这么惊讶是作甚,你是不是忘了之前那个叫云雀的刺客?”
“云雀?偷百草萃逃脱未果,反被宫门策反现在在后山和月公子卿卿我我的那个?”
“等一下,”宫子羽笑容消失了,“她,和月公子,卿卿我我?什么时候的事?”
“这是重点吗!”宫紫商恨铁不成钢地又往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无视他吃痛后怒视的表情,粗着嗓子喊,“你接着说啊,这和云姑娘有何干系?”
“云雀是阿云的义妹,她们从小相依为命,比亲姐妹还亲。”宫子羽默默换了一个离她远的位置坐下,“还用我说下去吗?”
“我懂了,行,那你好好和你的云姑娘过日子吧。”宫紫商恍然大悟,安安心心地继续嗑瓜子,“快走吧,小心待会宫二出来抓着你问今日的功课。”
“我这就走。”宫子羽狠狠打了个哆嗦,匆匆离去。
她又坐了近半个时辰,才瞧见宫尚角从长老院里出来,面上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
“大小姐。”宫尚角走了过来,视线扫过一桌面的瓜子皮。
“宫子羽说你不会娶一个无锋,”宫紫商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宛若不经意地随口抛出疑问,“那如果上官浅不是无锋呢,你会娶吗?”
“不会。”宫尚角毫不犹豫地说。
宫紫商砸吧砸吧嘴,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其实她能得宫尚角好脸
不只是因为她是姐姐。
她这双眼睛看透太多。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你弟坦白?说服其他人对你来说不是什么困难,面对宫远徵就不一样了吧。”
“对他,我何须坦白?”宫尚角轻笑起来,一时间冷峻的眉目氤氲起温柔和怜惜,偏偏眼底是惊涛骇浪般晦涩深沉的阴鸷,“我从没有欺瞒过他。”
也是。宫紫商陷入难言的沉默。宫尚角此人看着克己复礼清心寡欲,其实是个实打实重情又重欲的疯子,一想到她可怜的远徵弟弟小小年纪就被自己哥哥哄骗着丢了初吻、以及今后的无数次吻,她就一阵痛心——虽说也是有进食的成分在,且宫远徵本人想必很乐意和哥哥亲密,她还是偷摸着在心里骂了宫尚角好几年臭不要脸。
好在宫尚角为人可能霸道了些,但在对待宫远徵总是千般珍重万般小心,到底是没做成她心目中最没下限的禽兽。
“说不娶就不娶,上官浅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会怎么折腾,你怎样应对都是费心费力的事儿,”宫紫商纳闷地说,“她是有什么别的用处么,何不干脆杀了了事?”
“她是孤山派的遗孤,与无锋有仇,入我宫门当是为了报仇。”
“只是这样?”宫紫商总感觉哪里不对。
宫尚角可疑地断了话头,竟是难得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被宫紫商敏锐地捕捉。她狐疑地眯起眼睛,试探地开口:“不会又是为了你弟吧?”
“远徵年纪小,少不更事,可是很多事情并非我一个人、或是宫门中人可以教给他的。上官浅有心计,也有弱点,是一个送上门的合适人选。”宫尚角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出来,“再者,是远徵要留她的命。”
“如此,我明白了。若是为了宫远徵,你做什么都不稀奇。”宫紫商摇了摇头,颇感无语凝噎,不知该对这个满脑子弟弟的人说什么,“罢了,有你护着,最多是掀翻屋顶,总不会让旁人把宫远徵欺负了去。那上官浅看着不是省油的灯,这样也好,我不像你们,平时还是挺无聊的,这新鲜的热闹,我可是看定了。”
(四)
宫远徵不清楚哥哥是如何打点的,能使得上官浅在宫子羽与云为衫大婚后以培养感情的名义搬进角宫。这样一来,说那女人是客人不全然,陪侍也不对,不过他不在乎这些,名义上的新娘又如何,和哥哥最亲近的人是他,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徵公子久等了。”上官浅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个看似柔弱的白衣女子。原本接上官浅是宫尚角遣给金复的任务,是宫远徵心血来潮半途拦截,兴致勃勃来到了女客院。
“可以走了?”铃铛细细响,乌发缀满亮银的俊俏少年目色幽冷,手中不合时宜地撑着一把竹伞,此时天光并不刺目,晡时的日曦和煦柔细,绸布精细铺出的伞面在他姣好的面容蒙上一层淡墨般的影子,衬得那双眼中水雾更浓。
上官浅莫名不敢久看,颔首时自然地挪开目光,抬脚跟在他身后。她没想到宫远徵会专程来接自己,即便琢磨不出宫尚角此举是何种原因、是否真心实意,也让她颇觉春风得意。
“徵公子,多谢你来接我。”
宫远徵没有搭话,只不紧不慢地走着。
“徵公子平日里不喜欢说话?”上官浅思索了一会,又说,“刚刚院落里的下人看见徵公子,瞧着都有些害怕呢。”
“让别人害怕,总比害怕别人要好。”宫远徵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说那些下人不敢接近他的很大一部分缘由是他的哥哥。
“也是。”上官浅笑着说,可面上没有多少笑意,直勾勾地盯着宫远徵腰间挂着的麂皮囊袋。要知道这宫门三公子除了蛊毒之术冠绝天下外,也制得一手好暗器,宫门上至执刃宫主,下至据点守卫都使用出自他手的暗器,无数刺杀宫尚角的刺客也是死在那囊袋装着的某片飞镖,或是某根毒针上。旁的不提,宫远徵本人常用的暗器,一定比宫门对外出售的精妙百倍,只要得到其中一把,她就能换取到半月之蝇的解药。
二人行至一处有三四阶的楼梯,上官浅再次瞟了一眼他腰上的囊袋,故意提高了声音喊:“徵公子,我想问——”
她脚下被石阶一绊,朝前摔去,口中发出慌乱的惊呼。眼见着马上就能碰到被松绿腰封紧紧包裹的腰身,上官浅眼前骤然被什么遮挡了一瞬,霎时间冰冷刺骨,再恢复清明,近在咫尺的竟是变作了粗糙的青石板。她瞳孔猛然紧缩,顾不得其他强行调动内力聚集腿部,下盘一沉,硬生生停住了脸朝下砸在地面的动势。
“你会武功?”不知何时走到离她五步开外的地方的宫远徵施施然背着一只手,饶有兴致地问。
“我没说过我不会啊。”上官浅露出个明艳的笑容,浑然看不出她背后衣衫已被冷汗打湿,她不着痕迹地端量宫远徵,试图判断他刚才的反应是有心还是无意。
宫远徵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你想问什么?”
“我就是想问,这里离角宫有多远啊?”上官浅怕看太久反暴露端倪,低下眸子,羞怯地说。原来的计划无法进行了,毕竟一次是偶然,两次可就是蓄意,只能等下一个可乘之机,“我怕角公子等久了着急。”
“哥哥不着急,我看是你比较急。”宫远徵嗤笑一声,不欲多言,径直往前,“少废话,既然那么想见我哥,就别在这磨磨蹭蹭,我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上官浅不得不闭上嘴,老老实实装作哑巴跟着他。
他们踏进角宫时,临近傍晚。此处不像其他宫里点上灯、人头攒动一派温馨景象,暮色洋洋洒洒满地,屋檐、廊盖下昏暗阴沉,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如同被名为幽寂的巨兽吞没了无人造访的角落。
“这……徵公子,角宫为何如此冷清?”许是憋了一路,上官浅这时候又有胆子向宫远徵挑起话头了。
“一来是哥哥爱清静,”宫远徵很得意地哼了一声,用一种炫耀的口吻说,“二来哥哥宠着我,若非召唤,下人不会随意出现。”
宫远徵幼时刚被宫尚角养着的时候不能很好地控制鬼身,时常不由自主地把身上某个部位幻化成透明的虚影,又或是飘在半空脚不挨地,于是总被时时刻刻担心他消失不见的哥哥好生揽在怀里抱着,这种情状不适合被外人窥探,宫尚角便命令下人非得令不得擅自走动。到长大了些,是能自如控制了,但他也早被纵成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常常要赖在兄长身上,有时候还会专门不用脚走路去吓唬其他哥哥姐姐。
对此宫尚角自然无甚异议,他平素确是冷静自持、八风不动的模样,但一遇上自家弟弟的事情就昏了头,哪怕宫远徵把天捅破了,他怕是也只会轻飘飘说上一句“远徵年少不懂事,不与他计较,我这个做哥哥的自会好好教他”。
显然初来乍到的上官浅没见识过宫尚角昏头的场面,不明白他说的“宠着”是何意,正想问,就听见一个恭敬的声音传来。她吞下溜到嘴边的话循声望去,发现是宫尚角的贴身侍卫。
“徵公子,您怎么才回来,公子等您等半天了。”侍卫朝宫远徵深深行了一礼,脸上说不出的苦涩。
“知道了。”宫远徵应了一声,看得出他心情很好,“金复,别这么愁眉苦脸,放心吧,我不会让哥哥罚你的。”
“唉,您快别说了,先进去吧。”金复唉声叹气,接过他手里的伞,半弯着腰请这位小祖宗进了正殿的门,才转向上官浅拦住了她向前的步伐,“上官姑娘留步,请这边走。”
“角公子不是在正殿吗?我想,我是不是该问安——”
“公子晚上不见客,姑娘还请随我去客房安顿吧,稍后会有下人把晚膳送去。”金复一板一眼地说,完全视上官浅楚楚可怜的姿态于无物,气得上官浅纵使牙痒痒也无可奈何,勉强维持住温婉的神情和金复走向偏殿客房。
将上官浅拒之门外的正殿内,宫远徵端坐在茶几前,另一端坐着的是正在煮茶的宫尚角。
“哥,加些石斛。”宫远徵掀起眼皮悄悄瞥他一眼,低声说。
宫尚角依言拿起镊子往茶壶里夹了一些,脸色与平常无异,但宫远徵就是看出了他的不悦。
“怎么想到去接人?”
“我就是觉得有意思。哥,你都不知道那个上官有多惺惺作态,满肚子弯弯绕绕的,明明是习武之人腿脚却不怎么利索,下个台阶都差点摔我身上……”
“摔你身上?”宫尚角倒茶的动作顿住,险些把茶水倒到桌上。他放下茶壶,平静的神色终于藏不住危险的阴翳,“她是想从你身上偷东西。”
“她想偷——”宫远徵睁大眼睛,嘴巴张开露出乱乱的下牙,合上时唇珠被抿起的唇肉挤压出一圈粉晕,在宫尚角看来是十分的可爱,连带着弟弟乱跑与他分离那么久激起的阴暗情绪都消散些许,“我的、我的暗器吗?”
宫尚角赞许地点点头,语气柔和下来:“如若不是你习惯不让人近身,怕是就着了她的道了。”
“果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只会耍这些歪门邪道的阴招!”宫远徵咬牙切齿地骂道,手边的瓷杯刚刚装上茶水,就被他一把甩进了墨池,荡开一片涟漪。
他眉宇间乌云密布,方才还是阴着脸的宫尚角反倒露出点笑,重新取出个杯子斟了杯茶给他。
“好了,她这不是没得手吗?日后多的是机会让你讨回来。”
“哼,果然和哥说的一样,漂亮的女人会哄人,也会骗人。”宫远徵蹙着眉头撇嘴,腮边鼓出一小团软肉,“白瞎了那张脸皮。”
“远徵觉得她漂亮?”宫尚角笑容不变,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也就……一般吧。”宫远徵像是不耐得再提起上官浅,随口搪塞一句,转而说起了宫子羽,“哥,听说执刃要把宫子羽丢进后山开启三域试炼?”
“确有此事。”宫尚角看着他立刻笑开的脸,忍不住轻笑一声,问道,“想去看热闹?”
宫远徵应了一声,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想去就去吧,只不过试炼时间难定,我久待不得,没办法陪你去。”宫尚角故作遗憾地叹息,余光却悄悄地觑着他的反应。私心而言,他不喜欢弟弟对除他以外的人感兴趣,更不想二人聚少离多,就连出外务他都要悄悄带着宫远徵,怎么可能愿意让弟弟隔三岔五跑去后山看宫子羽试炼。
“我不去了。”宫远徵闻言马上掐灭了自己前一刻的想法。笑话,宫子羽那头蠢牛哪里比得上哥哥重要,他绝对不会给那个心怀不轨的女人半点接近哥哥的机会,“我和哥一起。”
“都听远徵的。”宫尚角嘴上是这么说,可唇角不自知地翘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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