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前是一面钢化玻璃,茶色的,半透明的,清晰得足以映出薄雾般的日光,以及一张阴郁的脸孔。“请稍等。”陪同的君莎小姐说,“犯人正例行接受检查,这是探视的必要程序。”
大吾颔首。他充分认同警方的谨慎——是如何谨慎都不为过的。那个男人,实力与城府皆深不可测。否则何以蛰伏多年,在关键时刻一击夺走红蓝宝珠?
明石羽治。
思及这一名字,他的眼中浮出一点愠怒,脸色愈发地阴沉了。
年轻的丰缘冠军绝非拘泥于失误之人,眼下的第一要事并非质问明石,而是尽快确认失窃宝珠的去向。如果可能,不,务必,在事态恶化之前——
“啪嗒!”
钢化玻璃对侧,铁门被推开了。两只狱警过动猿进入室内,胸前佩有丰缘公安的警徽。被押送的是一名男性,年岁约在四十岁上下。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凌乱黑发的半掩下,苍白面孔消瘦得近乎凹陷。
“…………”
迎着冠军的逼人目光,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审讯已持续了两天整,有零有整的胡茬从他的唇周探出头来,像不合时宜的杂草:“是大吾啊。”
他的声音很轻,音色嘶哑,俨然极度孱弱。联盟分明尚未动用刑讯手段——大吾冷酷地想。事到如今,又装出这副模样做什么呢?
“我没有时间同你浪费。”他问,“宝珠在哪里?”
“在赤焰松手中,我说过了。”
“火岩队?他们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想,他们会前往海底洞窟。”
“他们不可能做得到!”
“…………”
沉默是薪柴,让怒火在丰缘冠军的眉宇间熊熊燃烧:“听着,明石羽治:我不关心你的动机,你被火岩队的家伙收买胁迫也好,你皈依他们见鬼的信仰也罢,我需要的是宝珠——我需要宝珠掌握在我的手中!如果你保持沉默——”
他深吸一口气,警告:“这是你的最后机会。协助联盟找到宝珠——否则,联盟不会忌惮采取任何过激的审讯手段。”
“……唔、咳咳咳!”
白色罩衫下,男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终是躬下腰去,垂顺布料晃出了空荡荡的线条:“……宝珠,可不是人类该触碰的东西。”
“所以你把他们交给了火岩队。”他难得以嘲讽的语气说道,“或者你要主张,你另有‘良苦用心’?”
“哪有什么良苦用心,我只是……”
明石停顿,目光定格在了一处,嘴唇轻颤,仿佛难以启口。大吾心头涌起一股松动似的情感,进而意识到自己被带偏了:“何必装成受害者的模样?我……一度尊敬您,可这一切让我失望。如果你指望我感念你的旧日关怀,放弃吧。”
“我没什么可指望的,大吾。我已做了我该做的,我不后悔。”
说到这里,男人给了他一个微笑,温和而笃定。所以这是答案,大吾想。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冰冷陌生:“你将你的家人送离丰缘……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
“你不会如愿的。”最后的最后,他咬字极重地宣判:“你会成为所有人的耻辱。”
门扇被一把推开,摇晃几下,合上了。君莎回头,他从对方的微妙神态判断自己的脸色不佳——甚至可说糟糕透了。“他不打算说什么。”他用僵硬的声音说道,“之后就拜托您了。”
“请别担心。”女警宽慰地说,“明石先生尚有家人在世,我想我们可以说服他的。”
家人?大吾想要给她一个微笑,嘴角却沉重得无法提起。忽地,他的鼻尖掠过一丝火药味,极浅淡,条件反射地令人心生警戒:“刺啦————”
一瞬之间天地变色,自身后的探视小屋传来了爆破声响。翻滚的热流掠过皮肤,诡异地夹着阴气,往皮肤上勾起一片鸡皮疙瘩。大吾脸色急变。
“明石——”他掷出了宝可梦球,“巨金怪,拦住他!”
回应着他的呼喊,小屋两侧的玻璃应声碎裂。分明是白亮的天,风中送来黑夜的气味。自石屋的窗棂、通风口、甚至任意一处缝隙,紫红色的雾气密密外涌,令人不寒而栗。巨金怪的眼中泛起意念的光,没有错过雾中一闪而过的影子。
“Meta!”它大喝着,右拳裹上[彗星拳]的光芒。
拳脚没入浓雾,瓷实击中了什么。大吾眼前闪过一串火花,像是——像是年纪尚幼的新年时,笑吟吟的母亲递到手中的小烟花棒。
——烟花炸裂开来。
“砰!”
坍塌声接连响起,热量以闪电之速攀升,整座小屋沐浴在了紫红色的烈火中。巨金怪将前臂横于身前,及时张开的[守住]将扑面的火舌弹了开去。隔着半透明的绿色防壁,大吾看见了明石身旁的始作俑者:火暴兽。
——他的宝可梦球,理应被没收了才对……
明石的火暴兽并非寻常的城都形态,而是近年于帕底亚地区目击,渊源于远古时代的鬼属性火暴兽,人称“洗翠火暴兽”。宝可梦轻佻地半眯着眼,色泽瑰丽的磷火不断从颈部的毛发间涌出、聚拢,忽地灵巧一绕,卷上巨金怪的小臂。大吾只觉脚下一阵晃动,是巨金怪的身躯在痉挛着:“Meta……”
“烧伤了么……!”
层层涌动的火焰之上,男人俯瞰着他。他的衣衫在风中摇摆,像一缕白色的烟:“大吾……不够。这样是不够的。”他喃喃着。
“巨金怪,[子弹拳]!”
“[群魔乱舞]。”
火球铺天盖地坠落,像急雨。巨金怪强忍灼痛,[子弹拳]连续闪回,一举击穿桎梏,乘着热流来到上空。他的眼前只余一抹残影——半身没入谜样的光圈之中,明石泰然微笑着。他的手中握着一只金色的球体,那正是一切光芒的源头。“追上去!”他对巨金怪说。
[子弹拳]再度发动,如同抛出一根绳索,于光芒中锁定目标,借力急速拉近。就在抵达的前一瞬间,紫色火焰如触手般张开,硬生生地逼退来者。大吾咬紧了后槽牙。他意识到[子弹拳]的锁定对象是洗翠火暴兽,明石已消失了。
“……Bak~”
洗翠火暴兽注视着他。忽地,它将嘴角勾起,绽放出了一个极灿烂——灿烂得近乎诡异——的笑容。大吾如鲠在喉。状况是确凿的、显而易见的:他不可能追上那个人了。
※
大吾蓦地惊醒。
黑夜是静悄悄的。套房隔音良好,辨不出一丝风吹草动。连夜攀登金字塔的疲惫感仍囤积在四肢百骸,稍稍一动便满溢出来。空荡的枕边,他意识到俐俐尚未歇息。
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显示1:34。深夜的电脑前,俐俐将背脊挺得很直,长发松松绾在肩头,背影优美。捷拉奥拉仰躺在一旁的沙发上,两手抓着报纸。它当然留意到了卧房传来的响动,只从报纸上方瞥了一眼,漠然收回了视线。
大吾驻足,俐俐开始说话了。他乐意倾听她的声音。与不时有必要展现亲和力的他不同,她惯以谨慎、克制的口吻叙事。音色轻柔,但保持着疏离感,令人说不出地着迷。当然,他从未对她提及这一点就是了。
“我会将批注后的检验报告发送您的邮箱……是的,我在丰缘,现在是半夜了。不,没关系。希望搜查一切顺利,晚安。”
俐俐摘下耳机,轻轻吁了口气。这时捷拉奥拉动了一动,报纸摇出哗啦声。她扭头,视线被自然带往了后方:“大吾?”
她推开鼠标,关怀地问:“睡不着吗?你饿了?”从对战金字塔返回后,两人简单用过晚饭,大吾便睡下了。细算,也有五六个小时了。
大吾摇头,停顿,面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他的确有了不明显的空腹感。俐俐便笑:“吃苹果吗?我们一人一个,或者,一人一半?”
“一人一半。”大吾说。
新购入的北上乡苹果个个红润饱满,约有成年男性的手掌那么大。俐俐没有让他动手,因为:“你看起来不怎么清醒。”她握着小水果刀,红色外皮一圈一圈地绕过刀锋,落下长长的、弯曲的一整条来。两只苹果,一只给了捷拉奥拉,一只自正中一分为二,切口齐齐整整的,递了一半过来。
“给。”她问,“喝牛奶吗?”
“我不用了。”
“我想喝。我真的有一点饿了。”
她从冰箱里取出了盒装鲜奶,坐在长沙发上,斜斜向后靠着,姿态终于放松了些。俐俐的侧脸——卷曲的发丝、颤动的睫毛、姣好的鼻尖、红润的嘴唇。大吾静静瞧着,苹果肉在齿间磨碎开了,汁水甜丝丝的。
“我……”
“你……”
几乎同时开口,俐俐弯起双眼:“你先说。”
“不,你先说。”
她吐出果核,往牛奶上插了吸管:“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是吗?”
她看向他,眼神变得认真:“因为我爸爸的事?”
气氛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捷拉奥拉感受到了。它将报纸叠好放下,叼起苹果走了。大吾问:“你怎么想?”
“……对你,还是对他?”
“对我。”他说,沮丧似的,“我想知道,你对我怎么想。”并非作为亲密的恋人。他必须知道她的看法。
俐俐一时间没有说话。他盯着她的嘴唇,不想承认他惧于与她对视。那两片柔软、粉红,曾赋予他缠绵回应的嘴唇,眼下随时可能吐露利刃。大吾不自觉地蜷缩五指。很快,自手背处传来了热度,有纤细的手指钻入他的指缝,轻轻地掰动了一下,四两拨千斤。
沉甸甸的话积在喉头,一下子涌出了豁口。
“我做出了误判。”他想起烟囱山来的最后讯号,想起火山口涌动的金黄色岩浆,心情愈发沉重:“我放弃了拯救他,我……放任了一切恶名加诸于他。”
“理应有人质问我为什么。”说到这里,他苦笑,“我有觉悟为我的言行负责,我甚至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俐俐,偏偏是你……我知道这很虚伪。或许我——我想恳求你——”
他顿住了,眼神沉寂。俐俐问:“恳求我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否认:“不,我没什么可辩解的。”
“…………”
“现在,你有权审判我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俐俐没有回答,脸色异常平静——是的,现在他变成了公事公办的对象,须由她客观、审慎地评估。终于,她开口了:“你想过么,我爸爸为什么要那样做?”
“若说推测,有一些。”他回答道,“他采取了……超越寻常认知范畴的行动,或许不便对他人言说。”说到这里,有谁的声音在耳边蓦然响起。
【想要获得范畴之外的‘知识’吗?你付不起代价的。】
莫非……
“我同意你的看法。”俐俐露出了悲伤意味的笑容,“审判,是吗?可惜我无法审判你,大吾。我们是一样的。”
“我同你一样,一度对他恶言相向,一度笃信他的罪行。即便现在,我说不出‘我爸爸不是那样的人’。我对他缺乏应有的了解,因为——我自愿放弃了。”她低下头,“说不后悔是假的,可是……有什么用?大吾,即便重来一百次、一千次,那时的我——天真、愚蠢的我——没有主见,只会全盘接受他的、他们的说辞。只要将一切过错归结于他,我就能与罪恶的父亲割席,我就能站在正义、道德的一方——”
说到这里,她将脸埋进了膝盖,嗓音颤抖。大吾将手揽在她的肩头,胸口微微起伏,但他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我一直在试图证明这一点,‘我与爸爸是不一样的’……这很痛苦,但我想,那是我理应接受的惩罚。”
“……不,别这么说。”
俐俐抬头,眼眶泛红,但她给了他一个湿润的笑容:“那个时候,爸爸在笑。”
“那个时候?”他问,心里有隐约的预感。
“在我对他说‘我恨你’的时候。爸爸在笑,好像在说:这样就好。”
大吾试图回忆他最后一次见到明石:那个时候,他也在微笑着吗?
“我意识到了一件事,”俐俐继续说道,“爸爸远比我想象得了解我。我是怎样的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他都明白。一切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所以他才会笑,才会庆幸,庆幸我会拘泥于对他的憎恶——”她顿了顿,笃定说道:“他一定藏着秘密。”
像是一片小小的拼图,大吾隐约察觉,它吻合上了什么。
“我会找出来的。”俐俐宣布,“即便他果真做了不该做的,我不害怕去直面它。”
说到这里,云开雾散。她将微笑重新挂上眉梢,然而大吾无法以轻松的语气附和:“你在安慰我。”这一认知令他烦躁,“不,我不需要。俐俐,该道歉的是——”
俐俐将手按在他的手心,带着落寞的表情,缓缓摇头:“我不需要你的道歉。爸爸或许需要,可他不在了。我想他一定希望你——作为冠军——专注于履行你的职责,不必为不重要的细节所牵绊。”
“不重要的细节?”他问。
“你是丰缘地区的冠军。在最紧急的时候——你必须看着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大吾,我不责怪你。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而是——而是我知道你在尽力,你在尽力地守护这个地区,因为你真正在乎着每一个人、每一只宝可梦。”她顿了顿,柔声说道:“连我也做不到无条件地相信他……又怎么能苛责你呢?”
“…………”
“你这样就很好,真的。”最后她说,“你会记住爸爸的,对吗?”
怎么会忘?大吾轻轻颔首。俐俐在他的唇角落下一吻,仿佛狩猎凤蝶抖一抖翅膀,卷起的是胸腔里的滔天风暴。
“……是我输给你了。”
他以双臂环绕着她,力气很大,仿佛在寻求什么。答案就在她的体内。
“输得很彻底。”挨着她小巧的耳朵,他喃喃道。
对战开拓区,南部港口。
小型游艇顺着船道徐徐滑行,至下客区,女人施施然登上岸来。她的年岁约五十不到,瘦削高挑,着黑灰底红格纹的丹宁布裙,佩铁灰系扣粗腰带,脚蹬黑色亮面软皮革靴。女人有着天然的浅银色头发,蓬松、卷曲,眸色碧绿如翡翠。她的妆容是浅淡的,不足以遮掩年岁,皱纹自眼角眉梢坦荡地舒展开来,这使得她的脸孔焕发出了特别的生机。她是——
“希嘉莉·加西亚夫人。”小蓟说。
身为开拓之脑的一员,小蓟驻守着名为“对战管道”的设施,掌管运气之象徽,人称“水管皇后”。她乐于接纳这一响当当的名号,悉心打理妆发,以美纳斯般的浓艳一面示人,也不介意偶尔回归素淡、得体的衣着,以“开发商助理”的名头履行职责——作为首位确定人选的开拓首脑,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兼职。
“旅途辛苦了,我是小蓟。”她伸出手,“亚希达老板正在等您。港口距离办事处有十分钟的车程,由我送您一程如何?”
“多谢呀,辛苦你了。”希嘉莉说。身旁,一只蓝色的小家伙歪着脑袋叫:“利欧?”
“怎么了?”希嘉莉蹲下问道。小家伙挥着爪子比划:“利欧,利欧~”
“想去城堡里玩?伤脑筋,妈妈要去谈工作了。让哥哥陪你去怎么样?”
她取出了一只宝可梦球,红光中涌现的“哥哥”……是一只异色的泥偶巨人。不奇怪,小蓟想。将宝可梦叫作孩子,在非训练家的年长群体中相当相当的常见……
“这边请。”
小跑车的通身被贴上了“痛车膜”:盘卷的饭匙蛇大张血口,口吐鲜亮蛇信,夸张的色彩极具有冲击力。“这可真酷!”希嘉莉兴致勃勃地说,“饭匙蛇是你的招牌宝可梦,对不对?这样一看,你的穿着有些简单啦。”
小蓟低头。她穿着再精简不过的白衬衫与黑西裤,上衣束于裤腰带内,双腿被勾勒得细细长长:“需要接待客人的时候,我得穿得妥当一些。”
“没什么不妥当的,你的身材这样好。亚希达也不是古板的家伙,对吧?”
跑车缓缓转入车道时,希嘉莉轻轻啊了一声:“那孩子——”
她的视线指向路边,一身短款的黑色道服,淡金色发如绵软的云朵的女孩子。她从便利店走出来,脚边跟着一只月伊布。“她叫黄瓜香,对战竞技场的开拓之脑。”小蓟问,“您认识她?”
“……你这一提名字,我倒是想起来了。”希嘉莉敲敲太阳穴,“黄瓜香——没错,就是她。我家还在卡那兹市时,她与我家孩子常来往,难怪眼熟。”
“黄瓜香与令爱是旧识?”小蓟抿嘴笑了,“过去这么些年,您竟然一眼能认出来,了不起的记忆力。”
“她的变化着实不大。”带着几分唏嘘感,希嘉莉说道:“不瞒你说,当年我家发生一些变故,走得突然,没能让孩子们好好地告别。现在想想……这实在是太粗暴了。”
最近几章断断续续填过去的坑,可能不是非常连贯,但应该有聪明的读者逐渐拼合全貌了哈哈哈,如果没有等篇章告一段落我理一下时间线放出来
俐俐爸爸:深情隐忍.jpg
特别喜欢丰缘对战开拓区的大家!所以加入了满满的充满感情的私设(?)黄瓜香、小蓟都是有个人番外的,莉拉是进主线的,下一章就是黄瓜香视角的番外,试图捏造一些瓜香成长史,并且从瓜香角度补充一些见闻
这篇写得时间很久,可能有一些和之前对不上的小bug,like我之前写的对战开拓区开幕时间是秋天还是冬天,实际上可能是夏秋之间这样。还有俐俐妈妈的瞳色我忘了是不是绿的了……如果有小bug也可以告诉我让我找个时间偷偷改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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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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