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至水静市的第三个夜晚,伊布进化了。
黄瓜香看着它从桌下一步步挪动身体,扒着椅子腿攀上凳面,再爬到摊着一小片月光的木质桌面上,动作是缓慢的。近些日子,它承受着进化在即的庞大能量,脾气连带着变得古怪,今天更是固执地蹲在书桌下方一动不动,一日三餐都是由她送过来的。
伊布想进化成月亮伊布,黄瓜香知道。
可为什么是月亮伊布?黄瓜香并非不喜欢月亮伊布,可伊布——她亲手孵化的小伊布,天性温和,喜爱阳光、鲜花以及一切有温度的鲜艳事物,是什么让它产生了“成为月亮伊布”的愿望?
黄瓜香想不明白,也许一切如父亲所说:“伊布同黄瓜香一样,悄悄地有主意啦。”
她将窗户推开了些,让伊布迈过窗框,踏入了一片洁白无垠的天地。月光在宝可梦的皮毛间流淌着,某一瞬间变得浓烈、耀眼:伊布进化了。光芒在褪去时带走了一切颜色,只余幽深的黑。月亮伊布回过头,浴血眼眸映着女孩略显惊愕的面庞。直到她向着它张开手臂,宝可梦轻巧迈步,没有拒绝小主人的怀抱。
“月亮伊布……!”
可以肯定,月亮伊布的心理发生了某种“蜕变”,也许是她的曲折心境在它的心中同样有所投射,抑或只是单纯因为:世事瞬息万变。是的,这一切一切的变化来得太快、太急:就在搬离卡那兹市的前一天,丰缘北部突发地震,卡那兹市则下起了旷日持久的雨。纵使市内的排水系统建设优良,市民们依旧度过了人心惶惶的两个月。“盖欧卡要苏醒了。”不安的流言在坊间流传开来。
三天后,联盟发布紧急事态信号。在当地道馆的组织下,居民分批次前往建设于地下的避难设施。黄瓜香一手抱着伊布,一手被新妈妈牵着,后者口中念叨着:“黄瓜香,别怕,别怕。”被她戳穿:“你才怕得要死吧。”新妈妈的眼圈分明泛着红。
“不要说‘死’啦!”
从那一刻起,黄瓜香与新妈妈的关系开始好转了。
幸运地,联盟预测的特级地震并未发生,他们在两天后离开了“卡那兹市避难壕”。纵有不少居民对于联盟的大动作颇有微词,但:“灾难总是不发生的好。”父亲在餐桌上笑着说道,“水静市的交通仍需一些时间恢复,我打算预定下一周的卡车搬家,黄瓜香怎么想?”
“无所谓,都可以。”
新妈妈给她夹了一块羽兽肉,再给伊布夹了一块它喜欢的烤白果:“你要不要同朋友们——比如,吃个告别饭什么的?我可以提供经费哦?”
“我不要。”
女人露出失望之色。黄瓜香瞅了她一眼,小声找补:“我没什么朋友……不行吗!”
父亲给新妈妈使了一个眼色:“水静市的学校很好,黄瓜香会交到新朋友的。”
“水静市——对了,你们听说没有?那里本该是最早恢复交通秩序的地方,只是,居民们似乎相当恐慌——”
“据说陷入‘集体幻觉’,许多人认为灾难即将到来,不肯离开避难设施——主编是这样对我说的。”
伊布停下进食,歪着头叫了一声:“布?”
黄瓜香也疑惑道:“集体幻觉?”
这似乎是一个不简单的话题。父亲放下筷子:“水静市的南方海面出现了‘蜃景’,也就是‘海市蜃楼’。有记者从茵郁市拍摄到了照片,但照片中的蜃景仅仅是高楼大厦的投射而已。据水静市的居民所说,他们在蜃景中看见了地震到来、海啸泛滥的景象,但现有的影像资料不足以佐证这一点。”
黄瓜香迟疑着问:“他们在撒谎吗?可是,口径未免太一致了……”
“是啊。所以我们倾向于认为,那是‘海市蜃楼’引发的一场集体幻觉。”父亲盖棺定论道。
新学校是水静市的一所私立贵族学园,高中部的学生一半自国中部直升,一半自投递申请的生源中选拔。黄瓜香的成绩中等偏上,入校全凭过往拿下的各类体育奖项。换言之,她的家庭背景——即便已是中产小康——与这所学校的主流群体并不十分匹配。“你们交的不是学费,而是‘人际关系准入费’。”转学当晚,她不客气地评价道。
新妈妈无奈地笑:“这所学校的条件自然是一等一的呀。而且,能交些体面的朋友不好么?”
“体面什么呀!”黄瓜香发着牢骚,“总有那么些家伙——虽说学校要求穿着校服,他们就要变着借口脱掉外套,露出什么‘meowmeow’呀,‘高力士’呀——”
“是‘高黎士’啦。”新妈妈笑起来,“听你爸爸说,你从前的学校也是很好的私立学校,那时的同学不这样么?”
“我从前的朋友——”她脱口而出,继而意识到了什么,顿了顿,“我从前的朋友,不这样的。”
相比较来,俐俐当年真是低调——低调到泥土里去了。从前的黄瓜香对品牌LOGO一无所知,如今回忆起俐俐的穿着打扮,些微意外地意识到:那只是以中产为客群的运动品牌而已(价格也不怎么接地气就是了)。这当然不能排除年岁的缘故。长大后的她,会变成讨人厌的“有钱家小孩”么?
“嘿,黄瓜香同学。”
黄瓜香抬眼。她的面前是——将头发烫出精致小卷卷的女孩子,往耳朵上戴着“卡比亚”耳饰的女孩子,身上散发着“芙拉奈儿”香水味儿的女孩子,还有将领口解开一两颗扣子、将袖子挽到手肘,以便教人瞧见“高黎士”金表与金项链的男孩子。“今晚我们打算去市中心唱K。”领头笑着说道,“要不要一起去?”
黄瓜香略扫他们几眼:“今晚?不,今晚我得打工去。”她清清楚楚地说道,课间的教室安静了些,有许多人投来目光,“我也不怎么喜欢唱K,谢谢你的好意了。”说到好意,她在心里噗嗤笑了一声。
“你真的在打工啊?”男生兴味地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在武馆带教。怎么?”
男生虚虚比划了几下:“嘿!嘿!像这样么?”
“那你恐怕打不过三个月的腕力宝宝。”黄瓜香冷笑道,“要正经地打比赛,至少把你漂亮的大金链子摘下来吧!”
珠宝首饰、衣装箱包——黄瓜香对于诸如此类的外物一概没有兴趣,因而不会在光鲜亮丽的同窗面前感到艳羡、嫉妒或自卑。但她确确实实有所希求,否则无须日复一日地利用课后时间打工:黄瓜香想要开张一家独属于自己的武馆,一如当年的祖父。因此,她不得不面临一个现实的问题:水静市的房价不怎么友好,即便有能力盘下一间武馆,以一己之力如何运营,也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难题。
“武馆?”祖母竟不意外,年岁渐长的她从逝去的祖父处继承了几分随遇而安的泰然,“真是好想法,黄瓜香。那就试试看吧?”
“幕下力士武道馆”的主人是祖父母的旧友。经祖母介绍,黄瓜香在那里当起了带教。每晚九点的课程结束后,她被允许自由使用对战场地。至于市级、地区级乃至跨地区级的空手道大赛,黄瓜香仍会时不时地参与,以零碎赚取一些奖金、履历。高中期间,她三度参与了水静市主办的高中生宝可梦对战锦标赛,三度蝉联第一。虽不认为这是多么有含金量的奖项,就在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在离开武馆时被卷卷头的男人叫住了:“打扰一下好吗?黄瓜香同学。”他精准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月亮伊布警惕地挡在了小主人的面前,黄瓜香趁机打量对方:男人穿着阿罗拉风格的T恤与热裤,戴着咖啡色的圆镜片墨镜,脸颊肉嘟嘟的,一咧嘴笑出一大口白牙。从外表看,他与夏天的水静市是相得益彰的,但黄瓜香直觉对方不是寻常人士。“我是。”她冷静地回答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我的名片,你叫我亚希达就好。”
名片上的名字写着亚希达·坂口。
亚希达是高中生宝可梦锦标赛的赞助商之一,她在次日确证了这一点,却没怎么将他的话语放在心上:“我呀,梦想着打造一座让大家尽情战斗的‘对战开拓区’。现在说起来为时过早,但——等到企划正式实施,很欢迎你来试一试哦?”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六年后,她坐在新落成的“对战竞技场”的门前台阶上,与同僚小蓟闲散地聊着天:“不得不说,老板可真是雷厉风行。”
“是啊,老板是相当固执的人。”美纳斯用飘带卷着树果饮料来到两人身边,小蓟将一罐递给黄瓜香,一罐递给月亮伊布,一罐打开放在壶壶面前,最后才将自己的那一罐拉开了:“那么,你觉得怎么样?关于这个‘对战竞技场’?”
黄瓜香回过头,越过闭合的纸门,她想象着宝可梦们在竞技场内奔跑着,笑声闹声隐隐传来:“设计也好,装修也好,都是由我参与拍板的,怎么会不满意呢?”说到这里,眼底竟然泛起一点莫名的热意。
“小蓟小姐——”祖母打开门招呼,“你们进来坐呀!唉,黄瓜香,你怎么让人家坐在台阶上呢!”
“没关系的,黄瓜香奶奶。我们这样聊聊天正好~”小蓟应道,继而端详着她微笑,“同祖母一起住在这里,你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
黄瓜香一边往嘴里送着果汁,一边“哼哼”笑了一声。她的确开心,开心得很,这没什么可隐瞒的。祖母想必更是如此——搬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把祖父的照片摆在了客厅中央。“你爷爷一定高兴的不得了。”她对黄瓜香说,眼睛笑得眯起来,泪光在眼角闪烁。
“对了。”小蓟说,“明天有客人来,你要不要同我一起接待?”
“……为什么叫我?是谁要来?”
小蓟举起手机,以便让她将日程表上的“兹伏奇·大吾”看清楚:“是冠军先生来视察哦。要不要一起去?年轻的小姑娘不都很喜欢他么?”
她有些意外地看着面前的姑娘摆出一张苦瓜脸:“算了吧。”
兹伏奇·大吾。上一回同那人见面,正是俐俐离开的那一回,她哇得一声哭起来,惹得对方不知所措,被紧接着赶来的警察盘问了好一会儿。彼时黄瓜香趁乱溜了,并不想了解后续是如何收尾的。何况俐俐……
她的心头泛起一股子沉重感,但很快如风吹沙尘般散去了。
随便吧,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后她仍是见到了兹伏奇·大吾,在小蓟引着他参观各项对战设施的时候。银蓝色头发的青年体面地微笑着,轻握她的右手:“黄瓜香小姐……我记得您。”
“那时不好意思。”黄瓜香小声说道,不愿在这一话题多停留,“后来您有见过俐俐吗?”她随口问。
笑意在冠军的唇角凝固住了,但未消失,只是静止似的停留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答道:“我想她过得很好。”
那不就是没见过?黄瓜香在心里叹着气。这些“大人物”啊,讲话惯喜欢弯弯绕的……
※
俐俐走在她的身旁,浅银色的卷发一直垂到了腰背,随着步伐柔软晃动:“这里真好,同你爷爷的道场很像。”她真挚地说着,交握的双手得体置于身前,从侧面望过去,含着笑意的红色双眸闪闪发亮。
“…………”
大约是她的沉默给了对方压力,俐俐侧头,面上浮出一点不安。黄瓜香搔着短发说道:“我是想说,我奶奶也住在这儿。”
俐俐没来得及应一声,纸门拉开,一张惊讶的脸孔迎接了两人:“黄瓜香,有客人吗?”看见俐俐,她将双眼瞪得浑圆,“你、你是……”
“我是俐俐,当年承蒙您关照了。”俐俐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您还记得我吗?玲子奶奶。”
祖母连连点头,一双眼珠不住地转,将她从头瞧到脚,再从脚瞧到头:“我记得,我记得。哎,是长成大姑娘了,怎么这么漂亮?俐俐,你过得怎么样?”
黄瓜香仍忖度着这话匣子大约能开几寸的口,祖母已哗啦一声,彻底将话匣子抖开了。她老实地坐在一边,低头逗弄着俐俐的波克基古,耳朵则竖着,倾听那两人的对话:譬如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如今回到丰缘大抵是不走了,想来也是极丰富的一段经历。再回神时,祖母道:“今晚住下来怎么样?黄瓜香的房间很大哦,比你们从前睡得房间大多了!”
“黄瓜香,可以吗?”俐俐说。
黄瓜香将一句“人家男朋友在等她”咽了下去:“可——可以。”
她们在榻榻米上铺开被褥,熄灭了灯,余下一室清幽的月光,黄瓜香听见她摩挲超能妙喵的尾巴的声音,料想话题并未结束。果然,俐俐开口了:“我啊,一直觉得有些对不住黄瓜香……”她停住了。显然,当年的事令她不知从何处启口。
“你觉得我很受伤吧?”这是半句实话,黄瓜香从自己的语气听出了一点幽怨的味道,“不能说有那么严重,只是遭受了一点成人世界的冲击。”
俐俐小声笑起来:“这样吗?其实我,从不敢猜测黄瓜香会怎么想。”她转过头,让月光勾勒出了唇角的弧度,微弱但清晰,“但是……在来到对战开拓区、见到现在的黄瓜香之后,我突然觉得——如果当时好好地说再见了,再见面的时候就也许就能高兴地打招呼了。”
“不说这些了吧。”黄瓜香哼哼着,“你和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我啊——在TW上看见照片都没敢认!你们该不会一直保持着联系吧?”
“怎么会,是最近一两年的事。”
提及恋人,俐俐显得有些害羞。她将声音压了下去,絮絮说了一会儿。黄瓜香翻了个身,两手支着下巴,睡意暂时从体内消失了。
“所以——你们会结婚吗?”她问得直截了当。
俐俐被这个问题惊了一下:“这个……会吧……”
“你怎么这么犹豫?那家伙不会是同你玩玩的吧?”
“不,不是那样。”俐俐用力摇头,“怎么说呢,我……一想到结婚相关的事,就会下意识地停下来。我了解大吾,我知道他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可是,一想到事情会变得复杂起来,我就……我就想: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谈一辈子恋爱也很好。”
“你这么想是很好,可对方是怎么想的?你可别让他欺负了!”
她连珠炮似地问着,担忧之情明白地写在脸上。俐俐轻拍她的胳膊,眼睛笑得弯弯的:“他不会欺负我,也欺负不了我……谁也欺负不了我。”她顿了顿,柔声说道:“谢谢你,黄瓜香。”
草木色的榻榻米边,长大成人的女孩子们沉沉地睡去了。同在高悬的皎洁圆月之下,一头银蓝色发的青年穿过花色繁闹的绿化带,巨金怪与盔甲鸟紧随他的身侧,一行人一直来到了人烟稀少的北部海湾。青年审视着手中的探测器,滴滴,滴滴,巨金怪主题设计的仪器发出不规律的提示声;而当他将探测器举高,滴声变得缓慢、微弱,反之,下方位处的“某一存在”使得探测器愈发急促地叫了起来。
“滴滴滴,滴滴滴——”
搭载着巨金怪,大吾登上高高的、如城墙般的厚重围墙。他将一只脚踩在上头,举起高精度的“德文望远镜”,银蓝眼眸锐利转动。黑夜中的海面泛着粼粼波光,在非水域的漆黑处,他很快寻到了一片隆起的岛屿阴影。
“找到了。”他喃喃道,“三年前……基拉祈苏醒的地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