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足足修养了一个月,先是伤没好全,后是军医和林燮都不许,等他终于被允下榻,已经是阳春三月,他甫一出帐,就直奔马厩去了。
马蹄一路踏着沙地,划出了长长的痕迹,风呼呼地吹,少年好似翱翔在沙海的鸿雁,在有些阴郁的天色下显得无边孑然。
却没人知晓,他心中藏着个不堪与人说的梦,热烈而肆意。
“受了委屈就在校场跑马,和小时候一样”,萧景禹望着林殊越来越远的背影感慨道。
林燮背着手,寥落道,“教子无方啊”。
萧景禹当然知道林殊为何此番挨这么重的打,他的身份摆在这里,哪怕身上流淌着林氏的血,他只能是萧家人,即使面对着至亲之人,血脉也跨不过君臣的天堑。
便斟酌着劝道,“舅舅也太过谨慎了,不过一桩小事,小殊晓得轻重的”
“这些年多少双眼睛盯着,敢不枕戈待旦?林氏一门三公两辅、世代事君,从没出过此样无礼之事,混小子言行无状,打军棍是让他好好长了记性”。
话虽如此,却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真挚的爱护,萧景禹一时竟有些吃味。
因为那是他封王以后再也不曾体察过的父爱。从他踏上朝堂的那一日,他站在了离父亲最近的位置,可,他似乎再未看清帝王冕旒之后君父的眼睛。
而景琰……他只希望能在尔虞我诈的政局之中翼护自己的弟弟,不让那颗忠纯澄澈的赤子之心沾染一丝杂尘——言阙截下的信根本不是第一批,萧景禹早就知道誉王的算计,可惜他和景琰之间的感情,外人不会懂,即使同为萧氏血胤,景宣、景桓之流也只算外人。
“小殊这性子,成婚了自然会收心,还是太奶奶好眼光,霓凰这般骑马佩剑的巾帼女儿配他正好”,祁王这样说着,心里也盘算起景琰的亲事来。
林燮却平静地说,“陛下不会允准的”。
林氏掌兵、穆府镇边,皇帝登基之初尚且不愿成全林乐瑶与言阙,如今又怎容朝中武将之后与实权藩王独女结亲,因此太皇太后虽然发了话,皇帝却依然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林殊刚刚离京,穆深就将穆霓凰带回了云南,也正是表明无意与林氏联姻、以安帝心。
舅甥俩一时默然,林燮侧头看着外甥眉眼,终究还是劝道,“不说他了。臣听闻殿下离京之前,黎太傅曾告诫,‘重耳在外而安’,殿下可知此言何意?”
萧景禹低头,“知道”。
分明是不情不愿,那样子倒和当年瑶妹和言阙跑出去逛螺市街被他抓回来如出一辙,到底还是个孩子,林燮心中有些好笑,但时势艰难,不容不劝,“如今殿下见疑,若暂避北境还不能保你安稳,臣百死莫赎”。
“舅舅此言差矣,景禹怎敢图一己之安而弃沧、滨二州百姓于不顾”。
“厝火积薪”,林燮皱眉,“如今临渊而行的,是殿下”
“沧州要塞,如今黎民不治,渝匪横行,往小了说庆国公是深负君恩、往大了说,是要乱我大梁根基”,萧景禹越说越气愤,“就是他告发了十个舒王、有大恩于陛下,也是功不抵过、罪不容诛”。
林燮还想劝,望着外甥坚定的眼神,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的父亲眼中也曾有那样的神采,那曾是他们共同的理想,于是他、言阙等一干世家子弟抛了性命舍了安稳、背着不忠不孝的名声一往无前地将陵王送上了九重宫阙,而那做了皇帝的人却用长年累月的猜忌和试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给不了他们那个他曾经言之凿凿承诺过的惩恶除奸、激浊扬清的朝局。
是以,林燮也承认,不知不觉间,他、言阙甚至黎崇,那些对刻薄寡恩、热衷于制衡朝堂却不以社稷百姓为先的天子失望的人,那些对随意监缉、游离在朝廷法度之外的悬镜司失望的人,他们或多或少地再度将希望寄托在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可惜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顿了须臾,林燮似是下定了极大决心,“景禹,记住,回京了不管旁人怎么问,案子是我林燮查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祁王随赤焰军在边疆啃了整整一年的风沙,终于奉诏回京述职,同时以太皇太后需要陪伴为名令林殊也一同返京——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昭然若揭的皇命之下,赤焰少帅形同质子。
至于萧景琰,林殊挨打之后再没有见到过他,实际上这一年他并没有跟随兄长呆在北境,不知是皇帝有意历练还是单纯地不希望背靠林氏的两个儿子走得太近,萧景琰回京后一直呆在禁军中,虽然没攒下军功,倒颇积了些人脉,分散在禁军、巡防营、京郊大营的几位武将都与他交好,却没走漏半点风声。
皇帝为风尘仆仆的长子和外甥设了宴,可整整一场宫宴下来,林殊发现,萧景琰都没有与自己对视,有几次他分明觉得萧景琰在看自己,等他望回去,那人却只是低头。
看你躲到什么时候,林殊负气地想着。
散席以后,萧景琰刚回府不到一炷香的时候,抱着酒坛子的林殊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未等开口,就被拽到了靖王府后园的石桌旁。
林殊把酒坛子一掼,排开两个酒樽,只喝酒,不说话。
少帅的酒量并不好,这个秘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今日这阵仗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不说,萧景琰也不问,俩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灌,很快人就醉了,踉跄着想要站起来,萧景琰要去扶,被他无比潇洒地推开。
少年扯开外衫信手一抛,只着雪白单衣,仗剑出门。彼时风卷枯叶,月上寒窗,空庭寂寂,萧景琰看着他且醉且舞,竟不知煎熬的是谁。
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就像很多年前让他动心的那个清晨,他对上林殊的眼睛、从来就只能认输。
这不是在边疆,于是那双凤目中的不羁与豪情似乎被金陵的风吹散了,今晚那双眼里只盛着清风与朗月,在静谧夜色里显得温柔又朦胧。
萧景琰琢磨了一圈,迟疑地问,“听说你和兵部起了冲突”
林殊嗤笑,酒都喝了,人也醉了,这人还非要一本正经的谈公事,不过也好,公事有公事的谈法,左右憋了快两年,有些话和旁人说不得,和景琰还说不得么?
“李若甫尸位素餐,那日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怎么这风就刮到你这儿了”
“原来如此”,不知为何,萧景琰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这一年沧州的塘报一封封往京城送,军粮却总是送不及时,我赤焰将士在前线拼命,这群掉钱眼里的蛀虫却在背后搞事,当着我就敢和户部来回推,今天要不是李林拦着,我砍了他的心都有”
“那帮人不谙军事,也不体大局,你和他们犯不上”,萧景琰思忖道,“不过兹事体大,还是该奏明陛下”
林殊有些自嘲地应了,旋即叹道,“我曾发愿,以我刀镇边陲,以我剑斩魑魅……回了这金陵城才发现,封了刀收了剑,赤焰少帅又算什么东西?处处掣肘,连个贪官污吏都治不了”。
他突然想到正题,靖王府又不是御史台,自己不是奔公事来的,莫不如论论私事。
“好月好酒,提这些多败兴,萧景琰,你就没有别的想和我说的?”
这种连名带姓的叫法让萧景琰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有些勉强地回问,“说什么?”
“我怎么从前不知道,殿下的胆子这般小”,林殊直视着他眼睛,“那就从我挨打那次说起吧”,见萧景琰像是呆住了,手往他胸前一探,摸出一管箫来,贴着萧景琰的耳侧恶意地问他,“要是记不起那么远的,就给我说说,你学吹箫是为甚么”。
说什么?
说那次看他挨打、他心疼到抱着他走时都忍不住泪意?
说他专门去学吹箫以和他琴?
说他对他的隐晦心思?
“别闹了”。
话正经的很,可不像是在讲道理,倒像是在哀求,林殊仔细地观察着萧景琰的表情变化,但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因为滔天的醉意和不甘讯速地淹没了他。
可惜林殊不知道,萧景琰的痛苦分毫不亚于他。
之后的二人相处依旧,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直到北境传来急报,大渝集皇属军兵分两路以破竹之势挥师南下,十万大军在阴山会师,隐隐有数十年前三月弯刀之势,林燮请求朝廷速速增兵,顺便问皇帝要人,事态紧急,前一日林殊准备送别被派往东海训练水师的萧景琰,隔天的长亭古道倒变成了萧景琰送他。
“鸽子蛋的事我记得,你务必平安回来”
“我姓林,七殿下岂不知,将军寿数不可期的道理吗?”他很少称他靖王,却总把这三个字咬的千回百转,林殊是在笑的,眼底苍凉与彷徨转瞬即逝,萧景琰觉得心遽然被扯了一下,不敢去想那话背后的残酷,只记起长兄那句“北境凶险、沧州有危”。
“金陵桃花塞上雪,出关争得不回头?”萧景琰本来有更多的话可以说。北境之波谲,朝堂之云诡,天心之难测......但他没有陈情大义,也没有让林殊保重,他让他记得回头,因为他身后有国亦有家,还有,一个他。
林殊深深地看着萧景琰,少年人眉眼坚毅,最终露出一个明亮的笑。
“七哥,保重。”
他拨转马头,打马驰去。
彼时萧景琰却不知,目送他离去,竟成了他一生的苍凉定格,而那个人,从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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