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平二十一年冬,黎崇右迁中书令,掌佐天子、总判省事,这一任命宛如静水投石,打破了大梁朝堂表面的平静。
概因被派至北境监军的祁王的处境与那位被君父流放到上郡的先秦皇子太过相似,在很多人的认知里,萧景禹在本朝初现端倪的储位之争中已经出局,可身为祁王授业恩师的黎崇却在中书省独掌枢要,地位崇重,便有人云祁王仍受皇帝看重,如此任命正是要为皇长子铺路;亦有人云,黎崇出身南越黎氏,又是大梁开国以来唯一的三元榜首,桃李满天下,与祁王并无甚干系。
中书令虽为清要之职,但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官场中人何等乖觉,这些日子黎府门庭若市、车如流水马如龙,可惜黎崇平素清高自持、不好交接,除却旬日在京郊教坛露面为诸生授课,几乎没人能到黎府见到他本人,连拜帖都被仆从一一礼貌退还。
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黎府之中,主人为言阙斟满茶,两人相对而坐。
“本以为今日见不到令公”,言阙再拜行礼,被黎崇扶起,“并非公值之时,子盈不必客套”
言阙颔首,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本该早日来贺叔正兄右迁之喜,然——”
“子盈”,黎崇抬手打断,“你我所忧之事相同,莫绕弯子,悬镜司的探子就没离开过,但我也顾不得避嫌,今日就是你不来、我也要去府上见你——你可知祁王殿下去北境所为何事”。
“元和捎信过来,言及景禹除监军之外还受掌镜使所传密旨,彻查庆国公构陷舒王一事”,言阙摇着头,“可陛下就是因此案恼了景禹,怎么可能再让他去查舒王旧案”
“柏业食君之禄,不思还报君恩,善牧黎民,欺上瞒下、纵奴横行、鱼肉百姓,这些都不假,可,以景禹现在的处境,舒王的案子碰不得啊!”
言阙叹气,“我已派人快马去追,只要殿下不踏足滨州,一切都来得及”。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说也彼此明白,问题的症结并不在祁王是否真的要违逆君父、复查逆案,而是那假传圣旨、密令祁王前往滨州的掌镜使到底在为谁做事。
黎崇思索着言阙的话,突然想到,“方才你说林燮是从何得知的?”
“仿佛是七殿下对小殊说的。七殿下……这也是我今日来的第二件事”,言阙从袖中掏出一沓纸笺递给黎崇,“依叔正兄高见,靖王殿下其人如何?”
黎崇眼中露出些赞许的神色,“其才经天纬地,其质璞玉浑金,若说大梁少年翘楚、雏凤清声,舍之其谁”。
“都是叔正兄的高徒”,言阙有些玩味地看着黎崇,“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小殊”
“忝为人师,没有偏爱这一说。小殊年少美才,兼具将帅之赋、卿相之能,只是太过顺遂,还欠锤炼,七殿下却已懂得收敛锋芒,也堪称当世双壁,可不逊于你与林燮呐”
翻着翻着,却有些变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
信上赫然是萧景琰的笔迹,辞致恳切,却言之凿凿——自称和祁王只是虚与委蛇,愿为二皇子效犬马之劳。
“绝不可能”,黎崇扔下那些信质问言阙,“这些信是哪来的?”
“这些信本是要送往祁王府的”,言阙肃然,“叔正兄,我朝的党争,早就开始了”。
黎崇攥紧了那些纸张,本想扬手扔进炭火之中,却犹豫片刻,最终放在了桌案上。
言阙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黎府,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思虑仍未停。让靖王与祁王离心、再让祁王以为靖王有意为二皇子做事,谁才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早已呼之欲出……
他以扇敲醒同在车内小憩的管家,严肃道,“着人进宫提醒皇后娘娘,莫再为誉王奔走交通,否则别怪我不顾兄妹情分”。
祁王兄弟于一个黄昏抵达了沧州军营,相对赤焰主帅对外甥的担忧,林少帅只是单纯地雀跃着与靖王的相见——一番见礼过后,林殊早拉着萧景琰跑远了。
二人推演了一番战局,谈及军务,林殊眼睛亮亮的,忽然,萧景琰脑海中闪过一个清癯儒雅的身影,依稀记得林殊之前说起过此人,便问道,“那位聂军司,看着身子不大好?”
“聂真?”谈及此,林殊有些不以为意,“你也看到了吧,大太阳底下站着也得披件狐裘,这身子骨在军营晃荡什么?”
萧景琰对这位缓带轻裘的儒将没什么好感,听了林殊的话也不说什么,他很少出言臧否人物,这般沉默已是认同之意。
“虽是聂锋和聂铎的族叔,可惜不类聂家人,一个书生罢了”林殊抱起了胳膊。
为迎祁王,赤焰军中难得开了宴,祁王端坐上首,林燮和萧景琰分坐两侧,林殊与萧景琰同侧,他的桌案本该放在林燮旁边,但众人都知道他与靖王亲厚,林燮也没说什么。
几番推杯换盏,林殊凤眼一挑,见林燮正为萧景禹郑重其事地引见聂真,摸到手边的剑,心里有了计较。
少年将军长身而起,对准聂真,运气发力,瞬间震断了那把剑,而剑锋碎片四面八方地飞溅之时,一道红色身影掠过,竟是萧景琰下意识地挡在了他身前,饶是林殊早有准备,对上萧景琰那关切的目光一时也有些痴了。
不过那旖旎气氛只有一瞬,剑柄落地,喧嚣都没了声响,众人把齐齐目光投向他们。聂真镇静地拢了拢披风,皱眉不语,祁王依稀猜到林殊是使性子,暗暗摇头,电光火石之间,林殊已然发觉,那剑锋方才其实也飞向了祁王,下一刻,父帅的高声叱骂传来,“无君无父的孽障,还不给殿下请罪!”
林殊后脊一凉,连忙下跪,“父——林帅恕罪,末将不是有意冒犯殿下,听凭林帅处置!”
“处置?”,林燮怒极反笑,“祁王殿下代天巡授,你不敬天子、目无军纪、以下犯上,祁王殿下若是饶你不死,你才有命来本帅这儿领罚!”
祁王还在思索北境战事,愁思被林殊这么一搅合倒是冲淡了几分,但见林燮已经气到失态,不好轻轻揭过,便道,“少将军并非故意,朝廷用人之际,本王也不愿加诸重罪,小惩大诫即可”
“逆子犯下大错,幸受殿下宽宥方得免死罪,臣谢过殿下”,祁王将林燮扶起,欲言又止,终究是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萧景琰先行离席。
“明威将军林殊,不敬殿下、以下犯上,拉下去打二十军棍,给本帅着实、用力打!”
林燮拂袖而去,聂真却没有随行,两个军士要押走林殊,被他抬手制止,林殊见是他,扬起下巴,不屑道,“军司有何赐教?”
聂真对他挑衅的语气不予理会,反而郑重劝告,“将军年少,不遂远图,但请日后、三思而行”。
“不劳军司挂怀”,林殊说着,三两下自行除去衣冠,犹自叮咛行刑官,“父帅叫你们着实打,就拿出本事来,力小了,明日这军棍就招呼到你们身上”
林殊双手撑着地,牙根都咬出了血,脊背也不曾弯下,亦不自怜,只觉得近来不解之事太多,不懂父亲请聂真来赤焰军的意图,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向顶天立地的父亲要制止祁王哥哥去查柏业的事。
物不平则鸣,这两年来所见所闻太多,明知形势比人强,却不知是在和谁怄这口气,自己这样的人,合该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否则在官场、在军中都只能伤人伤己……他这样胡乱想着,军棍重重打在身上,倒有几分残忍的痛快。
很快,他就被打得鲜血淋漓,雪白的中衣被血水浸透,贴在后背上,他却硬是没喊一句疼,但大量的失血渐渐模糊了他的意识。
一片混乱之中,似有一双手将他横抱起来,稳稳地穿行在营帐之中,“小殊……”有人这么叫他,那个声音和那双眼睛一样,深情、急痛而隐忍。可惜他看不清楚抱着他的人是谁……太疼了,他实在睁不开眼,但如果是被那个人这样抱着,也不枉他疼成这样。
也许是幻觉,他被抱起来的时候,那人的薄唇划过他的侧脸,像是将落未落的吻,接着,有灼热的液体滴落在他面颊上。
“别怕,别怕……”最后的知觉失去前,他抓着那人的前襟,费力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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