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在一片混沌中奔跑,前后都是大雾,他看不清方向。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死了,死在那人间炼狱,同袍横尸遍野,梅岭流血飘橹。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一幕幕记忆在脑海中闪回,漫天大雪化作血色,粘稠的红涛和着恨意在他眼中飞溅,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降落,刺穿同袍的铠甲与皮肉,谢玉挥刀砍下,聂真用身体相护,一队陌生的军士将他父子围住,父帅一把将他推入雪坑,“小殊,活下去......”
那他们此刻又在哪?是否也已经殒命?他绝望地奔走呼喊着,“父亲!”
大雾突然散去,竹林掩映着溪水,山下有木屋,他的父亲母亲在屋外对坐饮茶。林燮未着甲胄,褐衣长衫,晋阳亦是荆钗布裙,面色均是从容端和。
林殊疾行过去,“父亲,母亲......我们都死了吗?”
父亲慈爱地望着他,语气也是前所未有地平和。
“小殊,别哭”
林殊跪在地上,抱着母亲,林燮摸着他的头叹息。
“可父亲......聂叔叔,卫峥,邢成......七万赤焰军!究竟是谢玉——”
他望向父亲发问,心里却有了个模糊的答案,林燮点点头似在肯定,“挥下屠刀的是谢玉,可,能指使他这么做的,只有一个人”
“舅舅......他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从他一登基就强纳你姑姑入宫,又下令剿灭滑族开始,没有什么是他狠不下心做的......”
晋阳悲怆道,“小殊,记住,他不是你舅舅,也不是我兄长,他只是皇帝……要是你累了——”
“不!我就是踏平了黄泉路,拆了那奈何桥,也绝不走!我要为你们讨回公道,为赤焰军讨回公道!”
“好孩子,不论你作何选择,我们一直在你心里,你不是一个人”
他被父母紧紧拥住,却感受不到昔日的暖意,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知道这是他一向强大的父母最后一次以身为盾替他挡住外面的风刀霜剑,他的至亲从此再也保护不了他了。
他声泪俱下,“父帅,母亲,儿子尚未尽孝,儿子……舍不得你们......”
“小殊,活下去,不只是为了赤焰军,为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
死生路异,永从此辞……
眼前景象骤然消弭,尸山血海再一次在他眼前闪过,接着就是贯穿全身的疼痛,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打碎了重装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爹!他醒了!”
顾不得钻心刻骨的疼,他攥住那白衣少年的手腕,“我在哪?你是谁?我父亲母亲——”
“这里是琅琊阁,在下姓蔺名晨字逸之”。少年似是不忍,“你节哀,听我说”。
依照定例,国之大辟,皆先漱报,乃施行,所谓“报囚”,即两千石以上官吏犯死罪者,三奏而后决,然而自从聂锋状告赤焰军主帅林燮拥戴祁王谋反的秘信件抵达京师的那日起,大梁刑律志就彻彻底底成了一纸空文——世家关系盘根错节,林氏更是百年望族,面对满朝文武,皇帝竟一个不听一个不信,将“平叛”之事尽数交付给谢玉和夏江,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甚至插不上手,不论是千里之外的梅岭还是冠盖相续的国都,凡与林氏、与祁王有牵连者,悬镜司拿人、下狱、严刑讯恻、不需请旨,祁王同党、赤焰逆犯一概斩立决。
林氏父子伏诛的消息传回金陵,当日祁王萧景禹鸩酒赐死,宸妃林乐瑶自缢,太皇太后一病不起。
晋阳长公主携剑闯入朝阳殿,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兄,只说了一句,“我夫何其忠,然忠未必信”,话毕,拔剑自刎,血溅玉阶。
正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皇城外庑下的政事堂本为中书省办公之处,此时却聚集了众位大臣,群情激奋。
“祁王殿下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若说他有谋反之心,我等绝对不信!”
“生谏不能,那便死谏,国家养士百年,仗义死节、便在今朝!”
一句话掷地有声,众人看去,出言的是翰林院编修袁晨风,其乃陈郡袁氏出身,少以才学知名,贞平十八年丁丑科进士及第,朝中文官新锐,文辞渊通、志虑忠纯。
“死谏何用?赤焰已被戮尽,殿下也已……”
望着这一屋子的面孔,黎崇却不合时宜地生出些欣慰来,所幸大梁有臣,所幸臣有风骨。
这些人有寒门子弟,也有世家之后,他们平素会因政见不合激烈交锋、却不会结党营私相互攻讦,他们面对党争会左右逢源、打打自己的小算盘,却在这个时候聚在一起,舍生忘死地想撑起大梁的明天。
祁王从未着意结党,却能收服如此多的人心。
至于自己……他与他们不一样,他桃李天下却是独木难支,因为身份尴尬。他看似是本朝最受皇帝信任的臣子,可实际上他一直站在萧景禹身后。这些年他在皇帝阴恻的注视和悬镜司的监察下艰难地平衡着局势,但他千算万算、万没想到的是皇帝当真狠绝如此,能对亲子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
而显然,天子余怒未消,这些日子金陵城血色弥漫、天街踏尽公卿骨,凡与祁王、林氏有牵连者一律格杀,大臣们所谋的死谏以还赤焰公道、重审祁王逆案,那根本就不现实。
如今他们有更迫切的事要做。
萧景琰。
靖王人在东海,但其实早已被堵在了死路,他的出身和他与祁王的关系摆在那里,赤焰案什么时候牵连到他只是时间问题,皇帝不会怜惜这个儿子,除非他们能将萧景琰彻底摘干净。
方才他久未出言,想的是言阙拿给他看、他鬼使神差地留下来没烧的那些诬陷萧景琰的信。
怎么摘干净……如果顺着那些人之前的想法,萧景琰一直以来就是受祁王和林氏压制,实际上是与君父一同站在祁王的对立面呢?
一个计划在黎崇脑海中渐渐成形,尽管计划的代价可能是一命换一命,他也必须这么做。
“诸君且听崇一言”。黎崇一开口,众人都噤了声。
“七殿下疏亮亢烈,刚简能断,林少将军清警明理,百炼不消,皆卿相才也,此二人在,足可为大梁续百年基业,可如今陛下乾纲独断,不惜自毁长城——本以为长公主以命为注至少可保下少将军,以待来日,可是梅岭这一把火!”他不觉已涕泪纵横,声声悲切,“诸公尊我一声太傅,国家动荡,今日本该以死谏上,但祁王身后,皇子夺嫡,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先朝殷鉴在前,大梁根本经不起内耗了,万幸还有七殿下——日后保国安民,就仰仗诸公了,黎崇谢过——”
说罢郑重行礼,言阙略转了转心思,忽然稽首下拜,袁晨风则定住一般,失色道“太傅.....要如何保七殿下?!”
“事到如今已别无善法”,黎崇掸一掸衣袍,“我为帝师,忝居高位,正是有此分量才敢为靖王殿下一搏”。
言阙殷殷道,“赤焰之案,天命已定,我等既信祁王殿下,日后便该为七殿下挣一条路,黎公又何必飞蛾扑火,自毁生前身后之名?”
“节岂我名,洁岂我贞,身后清名有什么要紧”,黎崇面色不改,仿佛只是在说无关己身之闲事,“构陷皇子这一条罪扣下来,只怕黎氏满门都难以保全,诸公日后都是要辅佐殿下成就大事的人,黎某先行一步,效国去耳!”。
说罢,与言阙耳语几句,整了整衣冠,大步离去。
众人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见言国舅再次伏拜于地,也纷纷对着黎崇的背影拜了下去,只听得窗外传来吟唱声,“尽瘁未能回劫运,孤忠谁与挽狂流……”
“天下为公,耿介无私,南越黎氏,百年风范啊......”言阙哽咽道,“黎公铺好了路,剩下的,就要靠我们了”。
黎崇自首,悬镜司主审,其自承依附祁王已久,从黎府搜出的往来书信亦成为了其与祁王拉拢靖王未果的铁证,也正是黎崇使得靖王的奏表难达圣听,天下哗然。
如果说,祁王的死使得一众大臣涤荡朝局的愿景终落败于谢玉和夏江所筹划的这场挟势弄权的巨大阴谋之中,那么黎崇一案则彻底点燃了天下士子对悬镜司的怒火,当日,国子监三千学生绝食跪请皇上重审黎崇构陷靖王一案。
也许,是七万人性命勾连的赤焰逆案让皇帝觉得贞平年已经沾染了太多的鲜血;也许,是国子监毕竟是来日官员备选、文心所向;也许是黎崇名满天下、此案实在疑点重重,皇帝只是罢了黎崇的官,令其去国还乡,并抚恤了还在东海练兵的靖王。
一个月后,萧景琰还朝,因祁王逆案触怒天颜,遭褫衣廷杖二十、闭府思过。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不辱使命》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庄子·外物》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明]杨慎
萧景琰是在赤焰案怎么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觉得需要给一个解释,因为皇帝眼里他和祁王的身世其实差不多,林氏都相当于外戚,而且这个儿子显然跟他哥比跟他爸要亲,萧选连祁王都赐死了,为什么容下了萧景琰,所以这部分不应该简单地顺过去,所以加了情节,黎太傅的形象也悲壮了起来。
一直在借别人之口夸琰琰,因为他有那么好的苏苏,我觉得需要给一个理由,他选他绝不仅是因为私情,而是因为“靖王是最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第十二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