莅阳长公主于武英殿代罪臣谢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杀忠良的大逆之罪五条,桩桩件件皆由谢玉亲笔供述,长公主阅其手书后,惊撼莫名,日夜难安,故于御前首告,求天子明晰冤情、顺应天理,下旨重审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
满殿沸腾哗然,群臣激奋,纷纷附议。
皇帝终准其所奏。
其实那日皇帝很狼狈。
九旒冕摔在地上,他鬓发散乱,口中反复念着“乱臣贼子”,声音盘绕在大殿里,弥久不散。
斜阳将皇帝的影子拖曳得很长,孤零零的一道痕迹,洇在地上,他将满殿的臣子甩在身后,手持天子剑,缓慢地走着,走到寂寞,走到沉沦,走到疯魔。
又忽地回身遥遥一指:“梅长苏,你来”。
他颤颤巍巍地经过那些巍峨殿宇时,突然发现入秋后皇城的风景已经渐次枯萎,就像自己身上的血,早在九安山连剑都拔不出来时,就已经凉透了。
内侍被甩在后面,只有梅长苏保持着得体的距离跟在他身后稍近的地方。
不论是故人之子还是客卿之身,不论是臣子还是晚辈,都只能走在身后。
没人能与孤家寡人并行。
萧选走进后殿,在龙椅上坐定时,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是热血少年时,也是有过可以携手并进的人的,后来那人扶他登上帝位,扶他坐着江山,再后来死在他手里。
阶下之人是他的儿子,和景禹一样,身上流着林家和萧家的血。
他的面目在阴影之中有些模糊不清,温润沉稳的声线和少时截然不同,是了,他也是而立之年的人了,萧选这样想着,睁大苍老浑浊的眼,有些费力地端详着梅长苏。
他模样变了许多,夏江仿佛提过他中过什么毒,会容颜大改……可萧选莫名地觉得,分明依旧是故人眉眼,尤其是当他最后说出,天下,乃是天下人的天下的时候。
他明明站在阶下,却像是在俯视自己。
梅长苏也看着帝座上的那个老人。
他还想说自我明理,父亲教诲,为将者,生以命卫国,死以魂守疆,为的是家国百姓,不是名禄权位。我和父亲驻军那几年,北地百姓皆知边防安稳,而不知我父子是何许人,林氏男儿代代如此,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他还想说您口口声声乱臣贼子,父亲戎马倥偬为国征战,为的是忠,祁王至死只怨子不知父,为的是孝,苌弘化碧、扶苏屈死,哪有这样的乱臣贼子。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走。
“朕抱过你,带你骑过马,带你放过风筝……”
萧选不知道自己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隔着一十三年,七万条命,他有什么资格求一句人如当年。
“你……你记得吗”
梅长苏顿住了脚步。
“陛下说的事太久远,我记不得了”
“可我记得景睿生辰时,宁国侯府门口那金光熠熠的匾,上面题写的字是,护国柱石”
“我也记得最后一次上太傅的课时,他说,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
日影西斜,垂暮宫中的皇帝阶下跪着的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
萧景琰是安顿了朝臣后匆匆赶来的,在他和梅长苏谈话期间一直跪在外面不曾离开。
“朕今日突然发现”,萧选撑着龙椅扶手将身子微微前倾,逼视着萧景琰,“景禹走后,你从未对朕称过儿臣”。
他一直称的是臣,君臣的臣。
“朕一直以为你比景禹知道进退,后来发现你比景禹大逆不道得多”
萧景琰伏拜叩首。
夏江在悬镜司请人看过梅长苏的脉案,死前又见过皇帝,今日这番情景,皇帝又独独带了梅长苏走,不论是卫峥案的真相还是梅长苏的身份,萧选显然都已经知道了。
但那又如何?今时今日,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梅长苏。
可……
“赤焰案是夏江亲自办的,掖幽庭关了那么多人,你以为没有朕的授意,你们真的能瞒天过海么”
“你终究还是小瞧了悬镜司,小瞧了你父皇”。
萧景琰悚然,萧选说的是睿庭!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可为什么?他既然能毫不手软地赐死祁王,为什么又存了一丝怜悯给这个孩子?
“谁跟谁不是骨肉?罢了……罢了……”萧选有些魔怔似的念叨着,仿若一切都不曾洞明,续着之前的话头,“你这些年一直谨慎,很少求朕什么,也很少犯错”
“你唯一一次求朕,是让庭儿去松山书院读书;唯一一次犯错,是去悬镜司把梅长苏弄了出来”
“庭儿就罢了,你告诉朕,你护梅长苏护得紧、又是为了什么?”
萧景琰跪得端端正正,不动不摇:“臣只是想尽量替父皇把十三年前就错位的事扳回来,欠的债还回来”,他一字字道,“欠皇兄的,睿庭来还,欠他的,我来还”
“还?如何还?朕这些年,宵衣旰食、晨兢夕厉,就算早年犯了错,是不是也该偿还清了?”萧选怒了,“那梅长苏——悬镜司、九安山、你们的私情当朕不知?朕给你留足了脸面,你要学陈文帝不成!”
“父皇多虑了,臣只是想把原本属于他的人生还给他”,萧景琰的眼睛亮亮的,“让他回到朝堂、才尽其用、安邦定国、绥靖四方”。
“回到朝堂……他的才干加你的信重,他琅琊榜的名加江湖的力,来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到时你要如何自处”,萧选沉声道,“你把睿庭都放心给他教,你告诉朕,朕的儿孙都受他摆布,再过十几年、几十年,这天下是姓萧姓梅还是姓林?”
“或者他都不必摆布睿庭,待你们离心离德的那一天,这个一路扶着你登上皇位、知道你所有秘密的人,会不会是下一个林燮?”
“他不会成为下一个林帅,是因为我不会成为下一个父皇。况且林帅是什么结局?为国尽忠然后不得善终?”
“住口!林燮不知进退、拥兵自重,祁王沽名钓誉、讪君卖直,凡此种种,可还有半点为人臣为人子的觉悟……咳咳……”
萧景琰咬着牙不吭声。
“景琰,咱们才是亲父子”,萧选的声音低了下来,似是在妥协,“朕替你处置了梅长苏,替你做了这个恶人,你什么都不必做……不好吗?”
萧景琰还是不吭声。
“朕也可以不要他的命,只要他不参政!等朕死了,天下都是你的,你如何对他好,谁也管不了,你——你要补偿他,随便赏赐什么金银财宝,车马仆从、宅邸良田,你就是把他在放到后宫也没人敢拦着!这样还不够?何必非要让他站到朝堂上来?”
萧景琰突然凄惨地笑了。
父子两不知,君臣两相疑,当年如此,如今亦然。
“你少给朕摆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萧选拍着扶手怒道,“别忘了你也姓萧,他当他不恨你?”
“他若只有一腔恨意,当年就不会去扶持北燕的六皇子、在江左时就不会时时照拂百姓、不会总惦念着稳固沧州的边防、誉王造反时更不会留在九安山!他呕心沥血、为的是萧梁的江山啊父皇!”
“何况我就是再想补偿他,他如今的身子……”,萧景琰竟有些哽咽,“我怎知能留他多久……”
萧选突然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你出来吧”。
屏风后面走出来的竟是梅长苏。
他在萧景琰面前站定,后者望着他的眼,瞬间就安静下来。
明明方才还在刀剑无影地与生父交锋,在看到梅长苏安然无事的那一刹那,却瞬间收起所有凌厉和戾气,仿佛只与他默然相望、将他守护在眼前就能定他的心。
这个反应萧选也注意到了。
他和梅长苏并排跪在一起时,其实有些像当年也曾跪在这里的萧选和林燮。
依稀记得陵王犯了错,他的伴读把那些过失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当时先帝很气,重重责罚了林燮,但陵王自顾不暇,并没有在先帝面前回护他一言片语。
所以只是有些像。
萧选顿了顿,声音无限沉寂。
“朕对不住元和在先,君臣之义不笃,故友之情难全……若有一日景琰变了,或者你变了,你们也做不成君臣了,到了地下,我们父子、你们父子,再慢慢算这笔糊涂账吧……”
梁史记,元祐十四年冬,缪帝龙驭上宾,时武帝在潜邸,哀恸难节,群臣劝进,帝以社稷为重,勉如所请。
是日大雪,武帝登基,文武百官跪叩相迎,山呼万岁。
同年,四境乱起,长林军整,江左盟散。
* 陈文帝×韩子高,比较惊世骇俗的一对
*“名与实爽曰缪;伤人蔽贤曰缪;蔽仁伤善曰缪”,所以给了萧选这个谥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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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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