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苏从东宫回来后,虽没说什么,但苏宅众人能感觉的到,他的情绪外放了许多,对自己的病也上心了许多,这总归是好事。
这日蔺晨被飞流泼了一身水,看着一边发笑的梅长苏,不由感叹,“你该多笑一笑,飞流和你待久了整天都学你皱眉”。
飞流进来捣乱之前,他们本在谈论翻案之后游历山水之事,梅长苏不说,但蔺晨明白,他心里还是舍不下金陵舍不下萧景琰的。
“当初劝你抽身而退,是担心你走令尊的老路”,蔺晨捋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溅了一地水点,“但你一直以来都和我说,萧景琰和你那舅舅是不一样的,怎么,之前说的信誓旦旦的,都是在自欺欺人?”
梅长苏不语。
当然不是自欺欺人。他和萧景琰的这份感情,不仅包含了他们两个人,也包含了他们一路互相扶持的每一步。哪怕一别经年,萧景琰从没有忘记他,他也一直惦着萧景琰。即使他以另一个身份与他重逢,他依然信之重之、倾心以待。
他担心的是自己,就算火寒之毒不再发作,以他今时今日和萧景琰的关系,留在金陵会是什么结局?纯臣?孤臣?佞臣?
“别想那么多了,来来来,陪我——”
这时黎刚进来说太子来了,蔺晨一抬头,梅长苏已经不见了,后半句话只能掉在地上——“喝杯清茶”。
这小没良心的,从前怎么没见你能跑这么快呢。
萧景琰穿着便服,站在苏宅的石桥边,看着曾经梦里如诗如画的君子一步步向他走来,心跳怦然。
那一瞬间,他忽然荒谬地想,如果时间就定格在这一瞬间,好像也很好。
在东宫那日,他们彼此坦白心迹后,说了那么久的话,好像要把十三年未尽的相思全都补上,可他终究也没从梅长苏嘴里问出他的身体状况。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梅长苏行至眼前,笑着问他。
萧景琰便也笑,“在想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他们默契地明白他指的是松山书院,梅长苏喟叹道,“一晃两年了,我都不记得那么久的事了”
他当然是在说谎。
十年一梦,相逢不识,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仍然无法释怀萧景琰看他时陌生的眼光,后来这些痛与怨逐渐被治愈磨平,却日渐化作悔与恨千倍百倍地作用到萧景琰身上。
“那珍珠……可还合意?”萧景琰看不得他低落,笨拙地换了个话题。
“看它蒙了尘,擦又擦不干净,索性扔了”,梅长苏淡淡道,“这样好的珍珠,怎能有瑕疵”。
萧景琰一怔,嘴角的笑凝住了。
是了,这就是梅长苏,到了英雄末路那一日,宁可自毁,也不要见曾经的美好一去不回,所以才那么抗拒着不想恢复林殊的身份吧。
犹记得那日他说,“景琰,给我加冠的人告诉我,人是活以后,不是过去。浮生道路漫漫,生为沧海一粟,死为一棺之土,只要能平冤案、安社稷、正山河……林殊无名无功又何妨?”
即使无名无功,至少让他无病无忧,那是萧景琰除翻案之外唯一的夙愿。
梅长苏见他神色恍惚,拍了拍他的肩,脸上神色分外的活泼,倒不像他了:“怎么,舍不得?琅琊阁的积珍轩里有的是,我让逸之给你找更好的”
“没有”,萧景琰摇摇头,“只是有年头了,留习惯了”。
虽然他一直知道,越珍贵的东西,越是人间留不住。
梅长苏突然变戏法似的从广袖里取出那珍珠塞到萧景琰手里。
沧海月明珠有泪。
萧景琰的手修长,骨节分明,却比他的粗糙许多,虎口有一层厚厚的茧,是多年习武从军留下的印记,莫名让人觉得安心。
“东宫所赠,怎敢不惜”,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想逗一逗萧景琰,没想到他半点不气,倒觉得不好意思,收起揶揄的表情,“不闹你了。殿下既来了,苏某便提前辞个行,翻案若是顺利,以后——”。
“你要去哪?”,萧景琰没来得及和往常一样去纠结他客套生疏的用词,骤然握住他的手,急急道。
梅长苏抬头,望进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眸子,却清晰地映出自己的模样。
“……你要走吗”。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两年了,也是时候了”,梅长苏背靠池边的栏杆上,姿态潇洒道。
萧景琰心一沉,来了。是什么时候?他有些木然地望着池水,不答话,一尾锦鲤游过,旋开层层水波。
游鱼相忘流水,浮云不碍太空。
梅长苏也转过身面向池水,双手交握,睨了他一眼,又举头望天,温言道“这几年在江湖放浪形骸惯了,生离死别见了太多”,他深吸一口气,说着早就在心中排布过千万遍的话,续道,“至亲至爱之人,平安喜乐遥相怀,天涯何处不为伴”
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必然是能听懂的吧,麒麟才子如是想道,于是他再次望向萧景琰。
不曾想对上那双眼,他没见过他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仿佛异域殊方的旅人登望故乡,可望不可得的欲念与不甘像是要烫穿他。
一段长久的对视与沉默,他听见萧景琰的声音,好像苍老了十岁。
“如果他们只平安、不喜乐呢?”
蔺晨只恨自己听觉太好,恨不得立时找块棉布把耳朵塞住。十三年的相处,他自以为了解林殊或者梅长苏是个什么人,也弄清了那些他本来不屑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偶尔也承认对这样既愚且痴的忠君护国之念的敬佩,但对于外头这二位的事情,他一个字都懒得劝——不为别的,只当是看一场当局者迷的笑话。
“飞流,你说,你苏哥哥能不能拧得过水牛?”
“不能!”
“为什么?”蔺晨饶有兴致且不怀好意地追问。
“苏哥哥,愿意!”
这下不用听力好,屋外的两个人也听见了屋中振聋发聩的笑声,萧景琰有些疑惑,印象中苏宅的侍卫仆从都随了主人风度,一举一动莫不恪规守矩,哪个这般狂妄无礼,梅长苏无奈地解释,“逸之是江湖上闲散惯了的人,殿下莫怪”。
好个逸之,好个殿下。
好个泾渭分明。
平心而论,九安山那一吻,是生死关头的百无禁忌,可如今知晓全部真相的他只想尽心尽力地待梅长苏好,舍不得做任何激进冒犯的事。
可舍不得不代表他不想,再怎么克己按捺,再怎么循规蹈矩,终究是半生痴恋、皆系一人,那些日渐翻涌的欲念,终究不复少时纯澈。
会因为他的虚弱恨不得行走坐卧一刻不离地照顾他,会因为挂心他的病在处理公务的闲暇抽空翻阅那些厚厚的医书,甚至会在梦里把他锢在怀里、恨不能揉为一体,骨血相融。
也会因为他的泾渭分明而拈酸妒忌,然后半是强势半是温柔地把他圈在怀里。
梅长苏被他从背后拥住,心化成了一池春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唯有身后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于是放任自己在周身温暖熟悉的气息里,短暂地沉沦。
屋里蔺晨还在絮絮叨叨:“飞流啊,以后你还是跟着蔺晨哥哥和宫羽姐姐混吧,苏哥哥早晚会是泼出去的水啦”。
少阁主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还没干,摇头晃脑的样子颇有些欠揍,飞流挑了挑眉毛,表示自己不介意再泼他一次。
元祐六年,八月三十,万寿节。
百官齐至,风平浪静,是那种酝酿已久的风暴来临之前的宁静。
萧选洗漱完毕,听闻太子领着皇孙来了忙命人宣进赐膳。
他如今对萧睿庭亦是十分喜欢,看着一边和顺妥帖的静贵妃又看着下面坐着的父子俩,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愧疚,“袁家那姑娘是个没福气的,景琰,你也该续弦了,朕与你母妃留意了许久,回头教人把那些姑娘的画卷拿给你看看,若有中意的人,和父皇说就是”。
萧景琰心想中意的人倒是有,可惜不是个姑娘,可大事将临,他哪有心思说这些,不由得把头低下了些,萧选倒是眼尖了一回。
“躲闪什么,躲闪就是有。看上谁家姑娘了?”
这时典礼官急匆匆来报,巳时已至,萧景琰如释重负地提醒萧选该移驾武英殿了。
因着丧制,歌舞乐奏均减,皇帝落座后,亲贵重臣分批叩拜行礼,献上贺辞。
行至呈寿礼这一步时,众目睽睽之下,莅阳长公主迤逦步出金屏之外,缓步走到殿中锦毯之上,盈盈而立。
她仰视着梁帝,目光坚定决然。
犹似当年她携剑闯入朝阳殿、留下一句“我夫何其忠,然忠未必信”就以死明志、撒手人寰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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