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水灾并不只只影响到了华东。
余曼看着街上的水沿着地势向下流，像一条蜿蜒的小溪，一时有些失语——她彻底对当年的报道有了真切的体会，十八个省直辖市自治区受到影响，损失达到几亿的华东大水灾开始向她露出真实的一角。
湖北的雨确实已经停了，但由于城市的排水系统在当时还不是很完善，市民们大多都把裤子挽到大腿根，轻车熟路地蹚水过去。
街上地势高的地方基本都站了人，摇着蒲扇用着一口熟练的武汉话大声交谈着——这点余曼有些奇怪，毕竟地面上的水虽然看着确实吓人，但没必要人都站在大街上，也可以去楼顶或者高一点的楼层站着啊。
来接他们的人解释道：“我们这水灾不算严重，只是这几天在集中灭蚊，你们算是赶得巧，正好赶上这一波了。”
余曼点点头，她还没见过这么声势浩荡的灭蚊，空气中弥漫着66粉的味道。码头离车站有点距离，但现在这情况也没办法坐公汽，余曼跟着把裤腿挽了起来，踏水前行。
受灾不算严重的武汉地上都残留着快到膝盖的积水，那么华东到底受灾有多严重...
余曼不敢想。
她在人群中来回穿梭。错落有致的楼房因为灭蚊齐刷刷地打开了蓝绿色的窗户，头顶是“邮电BB机台热忱为市民服务”的横幅。
有人拿着撮箕扫把往着下水道口赶水，小孩穿着白背心拿着竹子做的水枪大呼小叫，你追我赶。
宋雅此时回头看着余曼喊道，脆生生的声音让人想起刚摘下来剥开的白色菱角：“曼姐，要是走散了咱就候船室见！”
余曼刚想招一下手示意自己听见了，但耳边突然传来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把余曼吓了一跳，她只好紧紧地追随着前方几人的身形，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码头。
此时快到晌午，周诚和宋秀来回穿梭，买了几碗热干面回来，宋秀性格要温吞许多，但对吃很有讲究，两只手的小拇指还各自勾了碗蛋酒。
余曼把钱给她，拿起自己的热干面，宋秀还解释说怕面坨了所以多倒了点醋。
其他同一地方来的人也都派了人去买午饭，毕竟再怎么说都是去外地，多少还是有点行李需要人看着。
等午饭吃的差不多了，众人轮番去买票。周诚倒热心的很，排在余曼身后看见她想买十块钱的五等舱皱了皱眉：“姐，五等舱都是长板凳嘞，咱要一天一夜才到得了镇江呢。”
余曼探着头又跟售票的工作人员比比划划：“四等！对，一张四等的票，五等的不要了！”
二十多块钱六人一室，好歹有了个床位，就是足足比五等舱贵了十几块——余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钱包，空瘪瘪的可谓是了无生气。
余曼几个小时前把火车上的物资运下来不觉得有什么，这会一坐在候船室的长板凳上，酸胀感就开始蔓延到全身各处，她之前天天跑现场练出的一点肌肉压根比不上每天下地的宋雅宋秀两姐妹，更不用说和周诚比了。
但余曼觉得很值得。
在二十九年后的今天，她可能也接过江浙沪救援队送来的那一袋蔬菜和口罩。
她勉强拖着疲倦的身体去接了杯热水，此时又一班轮船也到了，宋雅精神抖擞地拉起余曼，催促她快点走。
游轮四层大小，始发在武汉，终点在上海，九省通衢的武汉也汇聚了各方赶来的救援队，都准备赶往处于灾情的华东各省。
此时游轮外头夕阳正好，涨水的长江一往无前地奔涌着。
余曼把自己的行李安顿好，就去自制了热毛巾给自己敷手臂跟腿，否则的话第二天起来她怕是动都动不了了。
余曼的上铺跟下铺分别是宋家两姐妹，宋雅说是去外面透透气，现在还没有回来。
对面则是周诚和两个来自湖南的一男一女。宋秀推着让余曼坐在右侧的中间床位上，自己跟湖南妹子一起躲在左侧下铺铺盖里，湖南的兄弟和周诚坐在一侧的中铺，形成包围之势。
四双眼睛都盯着余曼，让余曼放行李的手都顿了顿，扁桃体似乎都在发出尖锐的暴鸣，让她不要回应那几双眼睛。
周诚抓了把瓜子，眼睛满是期待：“曼姐，我想听你讲故事。”
“不是，我也没比你们大多少啊，怎么你们这么爱听我讲故事。”
“你比我们村口说书的讲得都好，简直就像一个四五十岁的长须伯伯，挥着扇子说东说西。”
余曼无语了，虽然她灵魂年龄确实有那么大，但也不至于这么说吧：“我谢谢你。”
外头天已经全黑了，江上隐隐有渔船的灯光透过来，船舱内一盏微微发黄的灯从显得平静而自在。
她犹豫了下，半晌慢慢地开口说：“我们报社曾经有一个新人。”
话一说出来，后面的情节便也顺畅起来：“她有一个带教老师，说是带教老师实际上是这个新人死皮赖脸硬生生蹭上的一个老记者。”
湖南妹子手托着腮，问道：“怎么个蹭法啊？”
“比方说到处蹲点，去堵那个老记者，还大言不惭地说给她三分钟，她能成功让这个老记者看到自己的能力。”
游轮在水中微微起伏，余曼的记忆一点点也变得清晰起来。
成年后她已经是个合格的劳动力了，福利院自然是不会再留她。
但当时的余曼性格倔，死活都只盯着记者这一行，于是在其他工作上只做短期工，拿的薪水少，以至于在外面租的房子都没钱续租了。
当她站在路灯下，倔强地盯着冯姐要那三分钟的时候——甚至脸上的眼泪都没擦干净的时候，冯姐在想什么呢？
“后来这个新人跟着老记者走南闯北，四处报道蹲点，虽然吧，当个娱乐记者的手段多少是不太光彩，但也算的上是崭露头角了。”
她们曾经坐在路墩子上，拿着两块钱的盒饭开怀大笑，一个头往后仰，一个拍着膝盖，脸上甚至还有饭粒。具体是在庆祝什么，余曼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但那一瞬间的快乐却是记忆犹新的。
宋秀明显地感觉到这个故事似乎没有以往的都市奇闻那般精彩和顺畅，她偷偷瞥了眼坐在床上那个长相明艳大气的女人，此时余曼拍了下手，嘴角有些僵硬地上扬，似乎是在掩饰些什么：“好啦！这个小故事先让我热个身，我来讲个烂尾楼里发生的恐怖故事吧！”
宋秀默默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转眼就把刚刚的热身小故事抛之脑后，湖南妹子刚刚在火车上没听余曼开故事会，因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配合地给宋秀她腾了一块地方。
......
周诚瓜子都忘记嗑了，刚嗑开的壳拿在手上，旁边的湖南兄弟花生差点没捏碎。
“...女人看向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也看着她，但倒映折的却是一颗透明的头颅，里头的大脑就像刚下火锅的猪脑，在脑壳做的锅里沉沉浮浮...”
四下寂静无声，余曼继续讲着：“脑浆要煮沸了，于是堵住头颅缺口的眼珠先掉了下来，树根般密密麻麻的血丝缠绕交错着，在放大的瞳孔下蔓延着...”
“啊！啊——有鬼——”
余曼眨了眨眼，周诚的瓜子壳刚刚不小心掉在了湖南兄弟的手上，两人差点没抱一起尖叫，隔壁舱的不满地敲了敲墙：“大晚上的叫什么叫！”
宋秀很文静地和湖南妹子互相握着手，虽然指甲都卡进肉里了，但两个人的手还是紧握着，仿佛松了手下一秒眼珠就掉到手心里了。
余曼无奈地停下了：“还讲吗？”
周诚涨红了脸，不敢听又想听下去：“明天！明天白天再讲！”
“行。”余曼起身，“那我正好去外面吹会风，接点热水润下嗓子。”
她刚刚讲着讲着烂尾楼的事情就想到唐承安了，前段时间还跟自己抱怨说证券交易所的人越来越多了，大概是都察觉到了风向，前几个月还要官方人员去各家各户动员买股，现在都要发号才能买得上，搞得她都有点难捱。
余曼走之前也托唐姨也给她带了话，让她一段时间内直接寄钱到仓库。
她接好热水，准备去甲板透透气，顺便让那几个缓下神好睡觉，不然她回去缠着她讲其他故事就麻烦了。
这时候江上风大，余曼估摸着甲板应该没什么人，但她刚走出来就看见了宋雅的身形。
她趴在栏杆，看着远处静谧的群山，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余曼跟她相处没多久，人的性格是多面的，一个人对外热热闹闹，直率大方，但独处的时候，有可能会是不想交流的状态——所以余曼没有去打招呼，蹑手蹑脚地在甲板上晃悠了小半圈，就拿着自己的热水壶回舱了。
此时其他几个都差不多睡着了，只剩下周诚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听见余曼拉门的声音又在床上哆嗦了一下，小声问道：“曼...曼姐？”
“是我，睡觉吧，别想我刚讲的故事了。”
余曼有些无奈地上了床，直到她快要入睡了才隐约听见了宋雅推门走进来的声音，她的气音似乎还带着微微的叹息和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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