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红色大花笼时,莫妮卡拒绝了信一的搀扶,自己摸着墙,一步步到了门前。
理发室门正开着,地板桌椅收拾得整洁明亮,却没有一个客人。
在摩丝与洗头液的芬香中,沉郁的烟气鳌头独占,让莫妮卡立刻注意到了那个正仰身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中年人。
莫妮卡尽力忽视腰间的疼痛,直起身体,主动问好:“张先生。”
站在她身后的信一不由得眉头一紧,他已经很久都未看到过莫妮卡这般拘谨客气,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她进城寨的第一天。而龙卷风也缓缓放下手中报纸,眯眼端量后,缓缓站起了身。
莫妮卡发现,龙卷风比她想象的要高大挺拔得多。
老当益壮如狄秋,靠着精致昂贵的保养和那一口咽不下的恨意支撑躯体,而眼前的龙城之主,仅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蓝色简衫,将袖口挽到肘上,外露着如蟒身般健壮的小臂。
拳法高手。
“黄小姐,果然很懂礼貌。”龙卷风笑微微,风霜之气将他的眼角颧腮雕镂更深,如一副浸墨蚀银的铜版画:“不过城寨的人,不讲客气的比较多,你还没有入乡随俗呀?”
信一面色微凝,目光从龙卷风身上逡巡至莫妮卡处。
莫妮卡怡然自若,笑答:“可以吗?我就叫你龙哥咯?”
龙卷风低笑两声,将烟按灭,对莫妮卡招手:“你受了伤,几天没洗头,来,我帮你。”
“好呀,多谢龙哥。”莫妮卡走过去,在冲洗的躺椅上坐稳。
龙卷风走近,将一条蓝绿色的毛巾掖进了莫妮卡的领口。
莫妮卡顺势将发绳拨至腕间,一头乌云垂坠,小心躺下后,她腰部悬空,任青丝落入水池,然后闭上了眼睛。
“大……”
信一蓦然收声,带上铁栅门,明目张胆地偷听。
十指有力地插入莫妮卡发间,发出些沙沙声。龙卷风顺着头皮将莫妮卡的发丝捋在一处,耐心又娴熟。不一会,莫妮卡听到水声,半温,浇淋在发心,向四周漫开。
水声轻柔,龙卷风的语调也如此:“为什么要进城寨?想见我?”
那天信一也问了同样的话,却没有得到答案。
“我老豆让我勾引你啊。”
门外的信一瞳孔地震,莫妮卡语调轻轻巧巧:“他说你是城寨话事人,在城寨,只要你开口,比狄秋讲话有用百倍,只要我跟你,就有泼天富贵。”
龙卷风沉默着冲洗了一会,将洗发液倒在掌心:“你老豆好舍得。”
莫妮卡只是笑:“女仔在他眼里,不值钱。”
粘稠的洗剂和水后,在莫妮卡发顶颤抖着打圈,花香盈面,很快便化作丰盈的泡沫,将她包裹。
“现在,你见到我了。”浓烈的烟气忽然切近:“打算怎么让自己变值钱?”
莫妮卡噗嗤一声:“阿叔,拉郎也要讲基本法的,我一看就不是你的菜。”
一朵泡沫花落在莫妮卡脖间,又凉又痒:“所以,你改了目标,”龙卷风盯着莫妮卡脖间的泡沫,或者说是在盯着那纤细的脖颈,无端赞了声:“女仔,你好头脑。”
威压如海浪般扑涌,莫妮卡缄口吞声,呼吸微滞。
龙卷风继续唠叨着:“不过头脑好,面孔好,都不比命好,有命挣,没命享,你说是不是?”
“招人钟意,又不是我的错。”莫妮卡起声时颤了颤,而后又复平常:“你居民,你比我了解,我怎么对别人,别人怎么对我,这不是头脑,是真心。”
“真心?”龙卷风施加的威势稍有减弱,十指揉搓泡沫,讽刺意味却更显:“哇,你是大水喉,我是h社会,讲真心,不好笑吗?”
“可这就是事实,悲哀的事实。”莫妮卡终于睁开眼,倒向着对上那双老辣锐利的眼:“城寨是这样,香港也是这样。”
龙卷风当然知道莫妮卡在说什么。
政商勾结,黑白串通,话语权和财富掌握在权贵与h道手中,所以才会悲哀到,一片完整的土地被划分出势力范围,有了各家龙头;才会悲哀到,一个地方的平稳安定居然要轮到他们这种人来决定。
龙卷风低头,他的手上早已沾满泡沫,与莫妮卡的头发没什么两样,他沉默着冲过水,开始第二轮的揉洗。
“至于我同他们有什么区别,就是我有底线,所以只选有底线的人合作。”莫妮卡注视着那张刚毅俊伟的面容,语调诚挚:“张先生,你是城寨的底线,所以我一定要见到你,跟你谈。”
冲洗再次停止,莫妮卡闻到了来自一阵记忆中的熟悉木香:“刨花水。”
“识货啊。”龙卷风将泡透的榆木取出,又加水兑清,然后开始擦抹莫妮卡的头发:“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有时讲太多,反而糊涂,你直接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要进城寨福利会,调查城寨的人口、布局和所有产业。”莫妮卡开诚布公:
“总有一天,城寨会拆,只有了解它,才可以写出有利所有人的实施方案,城寨拆迁安置权,我势在必得。”
“人还没死,就买棺材?”龙卷风诙谐道。
“就当冲喜咯。”莫妮卡也同他玩笑一句,继续聊正事:“其实以前我不理解,城寨环境这么差,为什么会不断有人住进来,一万、两万、三万……现在终于明白,虽然环境恶劣,但有人撑伞,大家就还可以心怀希望,期盼阳光。哦,毒虫除外。”
“但是只要有利可图,就算是小小希望,都会被人无视,除了城寨里的人,没人在意他们的感受。”刨花水快要涂到发尾,留给莫妮卡的时间不多,她一鼓作气:“如果说我一点都不贪图名利,那不可能,但我希望我可以了解城寨,拿出一个winwin Plan,不让安置成为空中楼阁,或者敛财工具,城寨的希望,我想留住它。”
龙卷风拿起干毛巾,开始包裹莫妮卡的湿发:“你要的不是资料,是城寨的命脉,你见谁会把自己的命门交到他人手上?”
“我咯。”莫妮卡抻了抻脖子:“我今天来,就是想证明诚意——”
一股力道抵上莫妮卡后背,她不自觉地被推起来坐直,龙卷风将她引到座椅上,正要启动吹风机:“我不是质疑你的诚意,而是质疑你的能力。你要的你掌控不了,你连你自己,都掌控不了。”
莫妮卡按住风筒,转椅与之对视,她隐约能在那眉目间窥见早年的血雨刀光,却在被挑起好胜心后,忍不住一探究竟:“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老豆威尔黄虽然是房屋署的高官,但你不是,你甚至不是他现在的大婆生的。而且你二十岁跟个英国佬私奔,人间蒸发四年,他应该对你这个叛逆的女儿好失望啦。就算做官可以世袭,你家里也还有一个耀祖继承衣钵。”
龙卷风不直接看莫妮卡,而是朝着镜中人:“女仔,他可以让你来勾引我这个h社会,就从来没有打算过真正让你变‘值钱’。”
一番话讲到头,龙卷风依旧泰然,讲实话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神佛般无情无相。
莫妮卡被气笑了:“搞来搞去,竟然被自己老豆扯后腿,真是失策。”
“我又能怎样呢?如果我是男人,根本不用“私奔”去做我想做的事。”莫妮卡从椅子上起身,将湿发顺到身后,鞠了一躬:“不过,多谢你今天愿意见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龙卷风余光中流露出讶异。
“只要能证明我够有能力,我再来见你。”碰了壁,莫妮卡也不多耽误,说走就走。
“喂,你不吹干?会得头痛病啊。”龙卷风又欠兮兮地叫住人。
莫妮卡停住,果真倒回来两步,对龙卷风点点头:“多谢。”
说完便顺过他手里的吹风机,往门口去了。
铁门拉开,莫妮卡与信一面面相觑,她用风筒做枪状,抵住信一胸口,使他侧让,然后继续往外走。
信一跟了两步,拉住她:“莫妮卡,你听我说。”
“你现在不要跟我讲话。”被摆了一道,无功而返,要说莫妮卡不气,这不可能:“信一,我只是有一点点生气,就一点点。”
“我大佬他——”
“他竟然觉得我会犯花痴,为男人私奔,哈,真是奇耻大辱。”莫妮卡越想越气:“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挨完骂,信一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他看着莫妮卡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短暂地收捡好心情,才返回理发室。龙卷风又开始吸烟,刚才短短二十分钟的洗头时间,都快给他憋坏了。
信一走过去,顺了龙卷风一支烟,在他旁边坐下:“大佬,你不信她,直接拒绝就好啦,何必说这么难听。”
“我不说,就轮到你说给她听,你说得出口吗?”
信一叼着烟一阵失语,连头发都耷拉着,很是泄气。
“看看你这个不值钱的样子。”龙卷风有些嫌弃:“我就是这么教你的?那个女仔精到死,十个你都不够她玩。”
“我可以。”信一回答,又笃定地向龙卷风说:“为了城寨,我什么都讲得。”
哪怕是伤害自己喜欢的人。信一早就看清自己的心,却也是因为城寨,故意不去见莫妮卡。
"傻仔。"龙卷风拍拍信一的肩:“总归,她救蛋仔,论迹不论心……好啦好啦,横竖坏人都让我做,你想怎样就怎样。”
“你不反对?”信一忽然精神,瞪着双眼。
“反对?你当我是王母娘娘,要棒打鸳鸯?”龙卷风捏住信一的肩胛:“你要担心的是,她钟不钟意你才对。”
“大佬,你说得对。”
对龙卷风,信一永远都有着崇敬和孺慕之情,这些心事原本也可以同十二讲,奈何现在兄弟变情敌,他的帮手,只剩龙卷风一人。
“你先跟我说,莫妮卡跟那个英国佬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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