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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24h

|张瓦特

活到这个岁数,有时不得不信命。我总认为命运格外厌弃我,连带着身边人全遭了殃,先是师父,再是小雨。下一个轮到谁?

回答这个问题并非易事,能选的话,我当然希望是金鑫那帮小瘪三。金木阳比肖张扬可恶,就他好了。抽筋拔骨什么的没意思,这么多年来求真经历过的痛,一比一地还给他,就足够解我心头恨了。

换两年前的张伯雄,肯定会这样说。

现在的张瓦特是没什么好去恨的,他倦了。

其实疲倦是件极轻松的事。对穷人来说,每天早晨睁开眼,已经称得上疲倦。好在我有个绝世优点,那就是知足,正所谓知足常乐,我的生活至少挺快乐的。钱嘛,该有时总会有,不该有时也捞不到,反正不用还房贷。王朝雨刚休学那阵三天两头赖在我家,美其名曰纠正师兄的生活作息,我却晓得她的画外音:小丫头兜里实在没钱了。钱钱钱,人这一辈子怎么就绕不开这个字呢。我自然乐意也有义务把卡里并不好看的余额掏出来给她,但她肯?王朝雨哪里都好,聪明,刻苦,样貌也水灵,就是倔得像头牛。彼时如此,现在亦如此。今日份报纸是我拿回家的,我眼睁睁瞧着她翻开刊有法院拍卖信息的那一版,眼睁睁看着她咬紧牙关,一口气死活不肯叹,非得踏进阳台才堪堪弯了腰。刘家娟就在我身前二步远,又一个牛犊似的蛮崽子。我瞪住他浑圆饱满的后脑勺,该死的年轻人,他真不知自己浪费了多么可贵的机会,只顾呆呆傻傻地望着光下她的背影。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行了,别影响明天发挥。没错,这个蠢娃娃竟然是我狗急跳墙请来的雇佣兵,不对,王朝雨的兵,我只是奉大小姐之命陪玩一场游戏。人间可不就是一场永无止尽的游戏。我要真这样相信就好了。

无论如何,这天还没结束。午饭,晚饭,甚至宵夜,你得吃完这几顿才算活着。日子越艰难越要好好吃饭,老祖宗传下来的真理,我不用教刘家娟他就晓得的本能。穷人的本能。我问他午饭想吃什么,他恍了会神才回说葱油面,加煎蛋。我拍了他后背一掌,刚来时他还禁不住我这样随便的招式呢,如今双脚稳稳插在地上,光那张温和黝黑的脸转过来。我说看什么看,想吃自己煮,帮小雨也煮一碗。刘家娟问那教练你呢,你吃什么。我说我不饿,然后就背手下楼了。生锈的铁门尖叫着,我摸了把脸,眼前虚晃一片,今天太阳该死的耀眼。我循路向前,不知走了多远,摸到一处阴凉地。小卖部徐姐摇着蒲扇跟我打招呼,张师傅张师傅,你家小雨在伐啦,前天她跟男朋友来我老公家旅店住落东西了,你给捎回去下。我耐心地一句一句回,小雨不是我家的,我姓张,她姓王。以及,什么男朋友,她几时交了男朋友?

那小子也住你家的呀,阿娟嘛,还能有谁。徐姐说着弯身取出面随身镜塞到我手里,确实见小雨用过。我看也不是值钱的东西,不过小姑娘的玩意,丢一个心疼一个,你可记得拿给她。

我好半天说不上话,这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唯独人不是那个人。我最后找徐姐买了包烟,蹲在墙角一口气连抽三根,抽完,太阳也没那么耀眼了。我踩灭烟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打道回家了。路上还遇到买菜回来的刘福军和刘志雄,他们喊教练,怎么还在外面。我说这不就回去了吗,阿娟已经煮好面了。

回家王朝雨和刘家娟都挤在灶头前,一个切菜一个烧水下面,气氛很融洽。这两个小孩理所当然地处得来,小雨太有主见,阿娟又太听话。我伫在原地端望好半天,脑子里不知道闪过什么念头,唯余浆糊似的一段空缺。我们还是吃饭好了,五个人围着小小的餐桌站着,手里各自捧一碗面,有时胳膊肘还会在半空打架。小雨和阿娟还是站一块,他们的胳膊肘也会打架,只是没那么生猛。我真有点信徐姐的话了,他俩绝对发生了什么,或许自己都没反应就不明不白地开始,等回过神,夏天已经结束了。年轻人的感情就这样式的。好像也没那么直白,眼下这氛围,顶多推出刘家娟半小时前找我的小师妹聊了几句,仅此而已。

算了,这重要吗,什么都不及明天的比赛重要。

午后三点半,刘家娟已经满身大汗,我叫他到阴凉处歇一下。我其实很负责地教他,自认掏心掏肺地传授他半生绝学。你得清楚对我这样的中年男人来说,半辈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功了。但阿娟不一样,他才二十来岁,整日奔波操劳连根白头发都不会长。我当然不妒忌,但说实话,我一开始瞧不上刘家娟那小子。一穷二白,跟条狗似的,还不会叫唤。我就是这样刻薄的成年人。现在更没空纠正这个偏见,是骡子是马先赢了再说。

趁刘家娟喝水,我上前检查他的身体状态。好小子正当时,我不禁有些艳羡他了,多么美丽的躯壳,他晓得自己拥有什么吗。稀里糊涂地住进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当真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了么。哎,这种问题换二十来岁的我也回答不上来,就别为难他了。我强压下心头无名的躁火,清清嗓子:“阿娟。”

“嗯。”

小伙计的名字可真奇怪,约莫年幼时身体差,父母才特意起贱名。但简单的音节破喉而出并不惹人烦,反而格外乖巧,妥帖地站到你跟前。就和它主人一样,我的半个学生刘家娟屏息凝神,专注地等我下文。

“紧张吗?”

刘家娟想了下:“有点吧,我其实分辨不大出来现在的情绪。”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好事,说明你已经成功消化掉之前打过的所有比赛了。明天也一样,跟以前每一场没什么区别。”

“话是这样说,”他朴实地笑了,“到点也不可能不紧张。”

是啊,不可能不紧张。可我比他大十几岁,背上甚至背着相似的伤疤,我必须将这些车轱辘废话再讲一遍又一遍。至少得有那么一个过来人同他说这些。比如输掉比赛反而正常,比如输了之后日子也能过下去,比如人生这场游戏本来就像擂台捉摸不透。但我又如何能对一同奋斗大半年的年轻人讲这样的丧气话呢,王朝雨肯定会冲上来扇我一巴掌。所以我还是把中年人的忠告都咽回去了,没事,我说,干就完了,想那么多没用。

这也是真理,来自张瓦特摸爬滚打三十多年悟出来的武林秘籍。我在今天教授给一无所有的刘家娟,换来傻小子一句真情深感的明白。哼,他明白个屁。

“难得这里就你我,有什么想聊的?”

我问。

刘家娟呛了口水:“啊?”

“一起生活这么久了,总有些好奇的吧。”我耐心地说,“我先来,当初怎么想着去舞狮?为钱?”

“为钱就更不可能舞狮了。”谈到熟悉的领域,刘家娟显然自如许多,“各种机缘巧合。最初,也只不过不想再做一只被人欺负的病猫。久而久之日复一日,就坚持到今天了。”

“哇,怪动人的嘛。”

“教练你呢,为什么学武?”

我吹开茶缸口上方氤氲的热气,好像等待这个问题许久,终于有人在一个不足挂齿的今日道出口了。

“王朝雨不是跟你说过嘛,我除了打拳,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干不好。”

“更早以前呢?”

“更早以前又有什么区别。喜欢,感兴趣,去拜师了,打到今天了,仅此而已。”

明明没有这么简单吧,张伯雄。我心道,说不清什么心情,但仅仅只像这样语焉不详地吐露三分,也足够我稍稍喘一口气了。

刘家娟难得没有再当好孩子,他扮演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坏小孩。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比我的回复还语焉不详的问题真叫人火大,我只想照着他脑壳来一拳,不过大孩子锲而不舍地等待着。是了,坚持至今的人里有几个没脾气,况且有些话确实只能在眼下的氛围才讲得出口。好吧,我认命地吞下含在嗓子里的茶水,你不是想知道吗,我告诉你就是了。但首先——

“你跟王朝雨怎么回事?”

我怎可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小子,瞧你神慌那样,我真要笑掉大牙了。

“我们有何事啊?”

装傻?呵,不高明的伎俩,以为骗得过我?我差点就要把昨晚你们去哪儿了问出口,可不知怎地刹了车。我的大脑感到疲倦,它顶多做到象征性地过问几句,压根不愿多管年轻人的闲事。

“……没事就没事吧。”我仰头望向苍翠高大的玉兰树,树影间那枚熟悉的风筝依旧稳稳地卡着,我的思绪也跟着它的尾巴不停向远方延展,回到过去。我总认为这枚风筝与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至少我曾在某处见过它,完整的精神抖擞的小玩意,线的一头盘旋在高空,另一头拴在我师父手里。她缠着我那几个师兄,求他们传授点师父不肯教她的武林绝学。我呢?我好像也故意和小女娃站一边向师兄耍无赖。天哪,那时我竟也年轻,仍保有孩子般撒娇的特权。师父一个人远离我们,边哼小曲边悠哉地放风筝,那根线可真长,脐带似的直直贯穿了过去和现在。

我今天总忍不住想起王朝雨,一方面因为徐姐狗屁不通的揣测,一方面因为我的人生确实没法像剥糖纸那样轻松直接地剥离她。王朝雨出生那年我十二岁,一年前被爹妈送到拳馆,美其名曰接受中华优秀思想教育。我刚来时不老实,三天两头摔烂灶头上的碗筷。师母不跟我计较,私底下开玩笑地叫师父加大我的训练难度,这还是小雨出生后才告诉我的。我说完全没感觉到难度,这也自然,谁还不是个天才。师父师母稀罕我,有眼睛的都瞧得出来。师兄们坐不住了,三天两头敲打我,狠狠吃了几回暗亏后我才学乖。他们小瓦特来小瓦特去的叫我,最后,连师父也跟着这样叫了。我气急败坏,师母过来顺我的毛,那时她肚子里已经有小雨了,走起路来很吃力。我哪好意思叫孕妇操心,连声说不会不会,我这人一根筋,瓦特这名字来得不冤。她托着大肚子咯咯直笑,我很不好意思,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师母却忽然抓起我的手往肚子上放,宝宝正乐呢,她说,一定是喜欢你的声音,跟它打个招呼吧。这就是我和王朝雨的第一次会面,隔着一个女人隆起的肚皮和衣衫,我感受到她在母亲的子宫里蹬脚丫,好像正说,你就是张瓦特?

所以我从不跟这妮子计较,毕竟她打娘胎就骂过我。她出生之后,拳馆的混世小魔王从我换成她,为哄她入睡,我们老老少少齐上阵。最后除了师母,王朝雨只让我抱着睡,毕竟弟子中只有我乐意哼那首难为情的烂曲子:

笃笃笃,卖糖粥

三斤蒱桃四斤壳

吃侬格肉,还侬格壳

张家老伯伯,勒拉伐,勒拉咳问侬讨只小花狗

母亲哄我的歌,我用来哄小雨,这算什么狗屁缘分。从今往后我成了王朝雨指定的玩伴,上幼稚园我得帮着接送,上小学还得我才牵得住她。打死我也不会承认,她在前头跑,我在后头追,本来多讨人厌的事,因为我也正年幼竟然多出来一分趣味。小不点的她呆头呆脑,很听我的话,帮我从灶头上偷来很多颗花生糖。

师母去世时她两岁不到,甚至不懂得何为悲伤。师父没在我们跟前掉过眼泪,却肉眼可见地苍老了。下葬当天师父为小雨穿上白色的衣服,她指着自己说,白色。师父点头,说对,这就是白色。她又指着师母的遗照说,灰色,妈妈。师父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呜咽起来。李哥推了我一把,我连滚带爬摔到小雨跟前,才发现原来小孩子的眼睛是这样黑,这样亮。我说是的,那就是灰色。最终王朝雨伸爪子往我脸上抹了一把,红色,瓦特哥哥,眼睛。她说。余光中我与师母笑得灿烂的相片对视,有什么不堪重负地滚了出来,我咬紧牙关,不肯再多说一句。那天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柳叶随风旌旗似的摇曳,死亡就这样耀武扬威地带走了我的师母,她的母亲,他的妻子。我双手似烧红的热铁,好像又触到一个孕育着生命的肚皮,这回我最先感到的是女人微烫的体温。她抓着我的手腕近似喃喃,要爱护这个孩子呀,好不好,瓦特哥哥。

“……教练?”

刘家娟的声音划破那段柳絮般的回忆。我愣愣地看向眼前人,他的瞳仁也又黑又亮,闪耀着象征年少轻狂的弧光。x的,我好像还从他眼中看到那丫头的影子。那种难以言说的不适又涌上来了,这回我敏锐地抓住它,狠狠抽它一个大嘴巴。我也挺想抽他,都说了,我瞧不上刘家娟。甭管小雨怎么想,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虽这样下了决断,鱼一样的不适感仍没溜走。好吧,我才不忍心对这孩子下手,他确切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回家吧,别练了。”我说,捏了捏小伙的肩膀。“你已经做完该做的,现在需要保持体力和状态,好好休息。”

“好的。”

“明天加油。”我认真地嚼一口他的名字,“阿娟,你能行,我信你。”

阿娟没出息地笑了,他灿灿地说:“好的。”

哎,我就受不了他的神情,跟那丫头一个模样,无知无畏,叫人眼睛好痒。

|刘福军

晚饭还是我自告奋勇,小雨帮忙打下手。她今天状态很不对,就连我都看出来了,我猜阿娟早安慰过她。阿娟总是第一个注意到小雨情绪的人,堪称这方面的专家。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想。

“酱油。”

“好,谢谢。”我接过,手指碰到她的,小雨没看我。好吧,此情此景,或许还是应该说几句玩笑话。

“小雨跟人拍拖过吗?”

“哈?”

王朝雨一脸震惊地看我,我豁出去了,总之要转移她的注意。

“就是约会啦,有过吗?”

我边颠勺边说。快出锅了,她从碗柜中拿出盘子作准备,顺便用平静的口吻问:“男孩女孩?”

“当然系男孩啦,”嘴比脑子快,我过半晌才反应过来,底气不足地补上后半句,“呃,女孩也行,你喜欢的话。”

小雨痴痴地笑了几声,没回应,忙着麻利地进进出出端盘子。我反倒整个人着了火,烧得满面通红,看来下次不能随便同女孩子聊这种话题。她不会真喜欢女生吧?那阿娟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了。我又心虚地瞧了眼进来盛饭的阿娟,老朋友困惑地问我脸怎么这么红。还不是为了你!我恼羞成怒,从他手中夺下饭勺,气鼓鼓地帮他添饭。

刘家娟喜欢王朝雨这件事,我比任何人都先晓得。谁叫我是阿娟最好的朋友,刘福军总是知道刘家娟在想什么。

阿狗也进屋来帮忙了,我问他下午跑哪儿去了不见踪影,他说去附近打点零工赚零花钱。我惊天动地地叫喊,搞咩啊,你背着我们出去赚大钱,包养我哦。阿狗用胳膊肘锁我喉,小雨这时冒脑袋:大厨快出来吃饭。我俩就乖乖地出去了,挨着阿娟坐成一排。

我与阿娟咬耳朵:喂,小雨今天心情不好诶。

阿娟埋头干饭:我知道。

为什么啊?

就那么些事,吃饭呢。阿娟耳语。

我忽然有些生气,但这个房间实在太狭窄了,我们五个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发脾气竟也成了奢侈。我那未成年的怒火萎缩掉了,叫穿堂风吹得甩脖子乱晃。随便吧,反正阿娟最好的朋友是我,我总会知道的。

饭桌上大家仍旧天南海北地瞎聊天,小雨逐渐恢复状态,笑容真心几分。我的傻仔朋友见状,露出下意识安心的神色,埋首添了好几口饭。我啼笑皆非,刘家娟喜欢王朝雨这件事,原来就连两位当事人都一知半解。自认参破天家机密的我不免洋洋得意,但猛然间,我突地看到另一双与我相似的眼睛。那对眼锐利似剑锋,哗地一声亮出一道森冷的光。那是张教练的眼睛。

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移开视线,却被老辣的江湖人钉死在原地。

看来他也知道了这个秘密。

张瓦特视线逡巡在我们之间,就在我以为他要发难时,他又轻飘飘地放下了。

“吃完我洗碗,”他说,“你们这阵子辛苦。”

趁男人离席,我匆忙摊开手,手心出了层薄汗。

间奏?:《瓦尔登湖》-苏诗丁

明天就迎来关键的四强赛,此刻却没人主动提及。王朝雨安静地夹菜,偶尔夸我几句好手艺;阿狗还是往常模样,该吃吃该喝喝;阿娟则一贯的静默,瞧不出在想什么。我受不了了,最该说些话的主理人竟然一言不发,成何体统!我啪地一声压筷子,高呼: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刘家娟!祝他旗开得胜,笑口常开,春风得意,马到成功!

阿娟揣起一杯乌龙茶,笑嘻嘻地跟我碰杯。他说我会努力,谢谢你,阿猫。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句谢谢。好吧,我忽然明白小雨为何沉默了。大战前夕的低气压可真难受,再加上家中四面楚歌的境况,原来这就叫背水一战啊。我左右念叨好几遍高中学的成语,巨大的不切实淹没我,阿娟就在我身边,我的胳膊碰着他的。这家伙什么时候壮实成这样了?

长久以来刘家娟就是我漂浮生活中的锚点,因为他,我才有活在当下的实感,可惜锚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他此刻一门心思放到干饭上,后来我想他其实有些害羞,也比在场所有人都不安。然后小雨开口讲了今晚第一句实在话,她喊我的名字:一口气飙四个成语,进步很大嘛,我们阿猫也会步步高升,更上一层楼。

什么叫“我们阿猫”,我可从来不属于你,这种小把戏耍耍阿娟得了,对我可不奏效。我脑海中下意识蹦出这样一句话,紧接着觉得自己攻击性太强,真不友好。小雨没有别的意思,当下我也的确算她员工——张瓦特的生意就是王朝雨的生意,我和阿狗都清楚。我立马恢复往日的乐天派,隔空挤出一个笑脸。“雨姐才是做大生意的人,到时候记得叫我们来帮忙噻。”说完,又有点讨厌自己这番做派,只是一点点。王朝雨笑得很温和,什么大生意不大生意,都是普通人,她说。

一顿饭就这样结束了。我们几个小的将碗筷收进厨房,张瓦特坐在电脑前捯饬他的笔记,喊放那就好。

我支了支阿娟的胳膊:“晚上还训练吗?”

“教练说我今晚需要休息,做完基础体能就行。”

我打了个哈欠,窗外星光熠熠,我说:“那不如去——”

“去看星星吧。”小雨接过话头,她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就在废学校,我知道有条小道能爬上天台。”

“行,走吧。”阿娟点头。我欲言又止,不知为何下意识看向张瓦特,电脑屏幕莹莹的蓝光映亮他那头半白的乱发。他欲将装傻贯彻到底,我又何苦多嘴。我再看了眼阿狗,他傻呵呵地说好啊好啊,看星星去。我故意磨蹭着同他一道下楼,落后阿娟和小雨半步,他们的影子交叠到一起,又被我跟阿狗踩乱。心里说不出的惆怅,为什么呢?星光下刘家娟的背影显得十分宽阔,练半年传武的效果这么拔群?我是不是也该锻炼锻炼了……诸如此类的遐想飘过我头顶,直到阿娟转身过来压住我的肩膀。“想什么呢,发呆啊。”他露出我最最熟悉的那副欠揍样,就这么一瞬间,我的心突然平稳落地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压低嗓音,故意怪腔怪调:“哼,这会晓得找兄弟啦?还以为某人遇见喜欢的女人就忘本了。”刘家娟着急忙慌地捂我嘴巴,你别瞎说!我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惊惶,原来这小子一点都没意识,那就没劲了。

我摆手:“开玩笑,你忘了吧。”

说话间我们已经抵达,小雨当先锋,上窜下爬,真在人高的杂草丛中探处出一条曲径。她得意地叉腰:“怎样,我可从小在这长大。”

“女王,女侠,求真第一雨老板。”我拱手作揖,一连冒出三个赞词,哄得小雨忍俊不禁。她脚步轻快地跳过来,竟然轻轻推了把我的肩背以表催促,我几乎愣在原地。王朝雨的手凉得像月光,蜻蜓点水的一触,怎生有这般大的魔力。王朝雨的笑颜也迷人,自信张扬得耀眼,难怪刘家娟喜欢她呢。我垂眸望向鞋尖的泥巴,旧鞋时刻散发出一股穷酸的潮水味。呵,我同时懂了阿娟难以言齿的犹豫。猛地,我想起半年前和阿狗拎着大包小包的蛇皮袋从上海火车站出来,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口发呆。当时阿狗不可置信地抹了一把脸,我们真的来上海了诶。他说。对啊,原来这就是上海。我说。从上海站到阿娟住的黄浦区要四十来分钟,国际大都市的交通真方便,没等多久巴士就到站了。满地飘荡着陌生的方言,大街小巷全是宣传世博会的标语。阿狗问世博会是什么意思。我哪知道,我只知道阿娟因为这个会才远渡他乡。所以我说:就是普通人也可以赚到钱的机会。

今晚的星光化作那夜的霓虹灯,闪烁得我目眩神迷。大家都已经登上天台,弯腰齐声声呼唤我的名字。阿娟叫得最大声:刘福军!

我狠狠擦了把眼睛,回应得慷慨激昂:来了!

“今晚怎么这么多呆要发,担心阿娟?”小雨找好位子,半截腿悬空晃荡,语气狡黠。为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我用力呛了回去:“对啊,你们都不担心阿娟,就我担心。”说完大家都笑了,阿娟笑得最开怀,前仰后合,颠三倒四,只差将我搂怀里晃。对嘛,这才是刘家娟,我最有出息的伙伴。

蝉鸣不断,我们整齐地躺倒在地,伸手摘星。

左边响起一道憨厚的男声,是阿狗:咱们这样感觉好蠢。

右边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是小雨:那咋了。

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应和:就是,那咋了。

阿娟又开始念叨他的李白了:清风荡万古,迹与星辰高,还真应景。

全场只有小雨能接住他,她也念了一句诗,大笑同一醉,取乐平生年。是这样写的吧。反正念完,她补了一句我爱听的话:

“阿娟,赢了,咱们也大乐一场。”

我闭上眼,任晚风吹走柳絮般的愁绪。

“嗯。”

我的朋友回复说。

|张瓦特

被安保罚下场前,我真没想过自己会激动成这样。

上回书说到人至中年,有时不得不信命。我的命不好,早在三年前我就知道。但刘家娟的命不该如此,他不该步我的后尘,就算输,也应当输得光明磊落无可指摘。

我愤怒地大喊大叫,完全抛掉中年男人的体面和尊严,用尽毕生所学骂街。可比赛现场人声鼎沸,裁判听不见,公道也听不见。观众席窃窃私语,也只有一瞬,人自然愿意被更具冲击力的画面吸引注意力,挨打的小伙子和被拖走的老男人,哪个更具爆点?安保把我拖进准备室,锁门时说认了吧教练,他今天赢不了。我竟然从他脸上读到悲悯,气得我目眦尽裂,恨不得朝他脸上吐口水。但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我跌跌撞撞地奔向转播电视机,匆忙间甚至忘记了祈祷。我的命太差了,阿娟不行啊,阿娟能赢,阿娟能赢的啊!

后来我常想起这一刻。我反刍通身的怒火到底所为何,后来的张瓦特会诚实地说,一半为阿娟,一半为自己。我也反刍彼时昏花的双眼见证的每一帧,刘家娟被击倒,刘家娟站了起来,刘家娟反击。

石破天惊的一踢。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总记不清,比如我究竟是如何撞破上锁的铁门,像个疯子般冲进内场,又被金木阳的人拦下。我只记得恍惚间我好像流下眼泪,三年前倒在擂台上的那个青年失声恸哭着从我身侧冲过,迎着聚光灯跑啊、跑啊,终于同台上万众瞩目又伤痕累累的年轻人重合。那不是我,还好他不是我。

如置沸腾的火山焰口,男孩们拥作一团。我看见小师妹白色的背影,每走一步双肩都抖得不行,男孩们特意为她让出一条路,好叫她走到他跟前。隔着姑娘颤抖的身躯,我看见另一具如释重负的身体。

王朝雨扑上前抱住他,他哭得怵目惊心。

算了,算了。

我拂去眼角的泪珠,耳畔再次响起师母的声音:

要爱护她呀。

庆功宴上,我用微不可闻的音量对阿娟说。

“什么?”

刚刚赢下全世界的孩子只听到教练嘟囔了一句话,凑脸过来预备问个清楚。

“来来来,喝!今晚不醉不归!”

阿猫为每个人斟上满满一杯酒,轮到阿娟时,被小雨恶狠狠地挡了下来。

我实在忍不住苦笑,高举起手中的酒杯。几滴酒水在推杯换盏间坠了出来,我视若罔闻。

干杯,我说。

片尾曲?:《红色的河》-旅行团乐队/吴青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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