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清晨,绿川光从楼顶向前眺望,在他脚下是瓦砾堆积、烟尘滚滚的废墟。这座城市原本由密集繁杂的街巷组成,可是不久前遭到人为破坏及损毁,只剩一地狼藉。伏特加就在这样的路上缓慢前行,此刻那些羊肠小径宽阔得吓人,太阳出来了,烟雾散去,一切都是如此清晰明亮、光彩夺目。他抬头看见天边泛起一道白光,仿佛匕首闪闪发亮的边缘,让他有些恐慌。这时一具尸体从屋檐跌落,他“哇”地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有狙击手掩护你。”
琴酒透过耳麦说,“你可以等会再感谢他。”
他把目光移向一边,绿川光沐浴在阳光里,警觉而孤傲地盯着狙击镜。
“你能看见吗,”琴酒问,“能判断吗?”
“能。”绿川光说,“有一个女人,还有小孩。”
“选择权在你。”琴酒点着烟说,“如果判断失误,你知道后果。”
伏特加那边只能听见琴酒的声音,可他知道琴酒在和谁说话。从绿川光的角度,能够看见女人紧紧抱住小孩,流着眼泪。他们的身上绑有炸药,正朝伏特加的方向走去。伏特加当然看不见这些动静,但他没来由想起在靶场上,自己曾用望远镜观测绿川光的射击结果。
“七分、八分、七点五分。”他对绿川光说,“做得不错,大哥肯定会器重你。”
绿川光没有移开视线,他将枪口偏向一边。“靶子不在那里!”伏特加急忙阻拦。
他看见绿川光扣动扳机,一条潜伏草丛的毒蛇被子弹射中,摔在地上,就这样死了。绿川光朝他望过来,双眼冷冰冰的,仿佛划过铅弹的光泽。“看来我更擅长射击活物。”对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一字一字落在地上。伏特加不禁打了个寒颤。
眼下他小心翼翼地越过残砖碎瓦,鉴于以上回忆,他笃定绿川光生性冷酷,不会有一丝犹豫。紧接着他绕过拐角,绿川光终于扣动扳机。爆炸掀起的气浪刮过伏特加的脸庞,他心有余悸地深吸口气,“大哥......”他说,“这次多亏绿川君了。”
琴酒冷笑一声,他看见绿川光的脸颊被光亮吞噬,看不清神情。“伏特加很感谢你,”琴酒说,“感谢你救他一命。”
“我是一名狙击手。”
绿川光没有回头。“这是我的职责。”
他抬眼望向远处,仿佛在看某种异常虚无的东西。他回想自己在组织第一次杀人明誓的前夕。“我就要杀人了,”他对自己说,“可是希望不要天天这样。”他握紧拳头,微微发抖。之后这双手很快沾上鲜血,他把它们摊平,放在身前,端详掌心上干涸的血迹,“希望不要天天这样——”他深呼吸,不断在心里重复,“希望——不要天天这样。”他感到呼吸困难,觉得自己就快要喘不上气。琴酒仍然在他身后,注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将心沉下来,沉入很深的湖底,又一次扣动扳机。
“希望——”他想,希望,只有希望。
“再过几天,你就能拥有代号,”琴酒说,“黑麦威士忌会给你写推荐信。”
“我不信任他。”
绿川光似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前几天他和你意见不和,大打出手。你放心让他成为我的推荐人?”
“他的资历比你高。”琴酒吐出一口烟雾说,“我也不是在和你商量。”
绿川光沉默不语地移开视线,望向天空,那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太阳彻底穿过地平线,刺破雾蒙蒙的阴霾。世界真正苏醒,这座城市却在枪林弹雨下四分五裂,失去一切鲜活的气息。绿川光放下枪,战斗结束了,一个宁静忧伤的清晨就这样遭受毁灭。琴酒走下楼,绿川光看着对方慢慢远去,他终于不必再隐藏内心深处的悲伤、孤独,以及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们摧毁了一切。所以我、我们......他的骨头缝里积郁起愤恨,心里则暗暗发誓:我们要击败他们、战胜他们,那个组织,那个庞然大物。
希望——他想,他愿意为这“希望”付出全部。
赤井秀一在此前便从绿川光身上嗅到和自己相似的气息,他觉得自己能比琴酒更快一些。不是FBI,也不是CIA。他想自己就快要触碰到真相的边际。从绿川光的视角来看,这几天赤井秀一一直没在营地出现,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绿川光对此没有表现出过多好奇。他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赤井秀一——或者组织其他成员的消息,这一点为他赢得不少好感。人们毕竟会倾向于去信任一个沉默寡言、能够把所有秘密都咽下肚子的家伙,更何况绿川光的专业能力也不错。然而这些隐晦友好并不能缓解绿川光的紧绷神经,他知道自己还没有脱离琴酒的视线。那种凉薄的目光,总是在他忍受不住伪装的疲倦时缠绕上来,使他无法摆脱“绿川光”这个身份的桎梏,使他时刻注意不能露出马脚。
琴酒让他看了很多“野格”的资料。对方曾经隶属于组织在非洲的行动组,有一名直系上司,代号利口酒。琴酒看着那一页照片,漫不经心地开口,“在非洲任务失败后,她就畏罪自杀了。组织损失惨重。”
“之后疯狗便从组织叛逃。”琴酒说,“所以我们现在相当于是替死人收拾残局,处理那些没抹干净的尾巴。”
“野格和利口酒是什么关系?”绿川光问。
“亲姐弟。”
琴酒按灭烟头说,“你想到什么?”
“没什么。”绿川光回答,“我只是在想,野格的复仇就好像祭奠一样。”
他望了一眼窗外席卷的风沙。“这里就是利口酒死亡的地方。”
“那这葬礼办得实在太久了,”琴酒冷笑着说,“也该结束了。”
绿川光对这句话无动于衷,他为自己日渐增长的冷酷感到惊讶。也许面具戴得太久会摘不下来。他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狙击镜,随后将它举起,放在眼前。琴酒就在狙击镜的另一端,他们透过镜片对视。绿川光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阴影,他们离得太近,越近就越难以看清。他知道自己已经受到影响,在他以往所受的全部教育里,一个人不能在完成必要工作时像野兽一样野蛮,不能享受杀戮的过程,这是绝对禁止的。但是组织和他熟悉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就像光明之下的巨大阴影,所有选择这条道路的人都会走入深渊,走入那扇地府之门。光明世界的规矩在这里不再管用,他们自有一套原则,而且除却这个原则,他们不会遵守任何事。
“下次任务是什么时候?”绿川光问。
“明天,”琴酒说,“下午两点。”
绿川光轻轻擦拭起镜片,“我该怎么做?”
“攀上山峰,那里有很好的藏匿条件。伏特加会掩护你。”琴酒说,“然后你知道怎么做。”
“那么你呢?”绿川光问。
“就像你说的,祭奠。”
绿川光看见琴酒露出和此前相似的神情,对方的双眼好像再次闪过死神镰刀的锋芒。但是这一次,这种尖刻照样掠过他的脖颈,并没把他放进眼里。他听见琴酒说,“我要为这场吊唁做些准备。”
第二天下午两点,绿川光按照计划登上顶峰。他从山口向南眺望,看见树木长势茂密,炫目的光潮从枝干缝隙穿透进来。他眯起眼睛,向着另一处高峰移动。也许那边更适合狙击。他放慢脚步,在心里想着任务的事。琴酒的安排很妥当。是的,分工明确,目标被拆解成简洁明了的步骤,就像把枪械拆分成一个又一个精巧零件。他们被摆上棋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似乎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任务就不难完成。
绿川光匍匐下来,他看见营地边缘有几挺自动机枪,巡逻队走来走去,大概有二十人。他捂住一侧耳麦,那里正不断传来吵闹的杂音。他立刻明白眼下情况有多糟,通信受到干扰,距离事先约定的突击时间越来越近。他无法联系琴酒,也无法得到琴酒传来的任何信息。此刻他再也不能忽视从刚才起就隐隐浮现的不祥预感。他尝试使用其他方式联络琴酒,可这就像将石子扔进深井,仍然没有回音。
这时一个衣衫不整的老人从旁经过,背负一块画板,手里杵着拐杖,拐杖上的风铃发出一串凄凉响声。绿川光在树后注视对方,他从来者的步伐以及失焦的双眼判断,这人是一名瞎子。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手指搭上扳机,不敢放下警惕。你永远不能轻视敌人的狡诈,心存侥幸就会让人丧命。绿川光在进入组织前就已经学会这些。该怎样减轻存在,该怎样隐匿身形,他的心里也一清二楚。所以当老人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放缓呼吸,尽可能让自己融入花草、微风,融入他身处的自然。他看见老人停下脚步,风铃因为没有晃动而沉寂下来。
老人望向他,又或者是望向他身后的虚空说,“谁在那?”
绿川光咬了一下嘴唇。他几乎同时纵身一跃,将枪横在老人的脖颈前。“不要出声,”他说,“闭上嘴,按照你过来的方向原路返回,不准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你如果同意,就点点头。”
老人点了点头,绿川光慢慢收回手。他看见老人朝他微笑,仿佛在说:你还不能习惯做这种事吗?
不能、永远不能。他闭口不言。
随后老人走下山。绿川光看见他背后画板上的纸张,被风微微吹起,在太阳下显得透明、洁白。
他摘下耳麦,这东西除了滋滋作响之外,再没发出别的声音。现在他需要靠自己做决定了,当当自己的司令官。想一想:突击,亦或撤退?他咬咬舌尖,疼痛能使他冷静。突击,亦或撤退?他还没看见野格的身影,甚至野格麾下一众干部的身影。这让他觉得不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再次回想他们该做的事,琴酒临行前对他说,“如果你没看见疯狗,这不值得意外。”
“狗就像兔子一样难缠。他会给自己准备很多'洞穴',让人疲于追逐,却什么也抓不到。”
“所以假使遇到这种情况,你依然可以按计划行事。贝尔摩德负责情报。伏特加会掩护你突击。”
问题不是这里。绿川光在心里想,他们像棋子一样被摆上棋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但是——
一声枪响从他背后传来。绿川光飞快转过身,透过狙击镜,他看见对方没有任何隐藏,就这样完全暴露在自己的视野里。他看见那张面孔,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也许善意,也许嘲讽。他听见内心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前面他所看见的细节,那些不对劲,那些不安,它们在此刻互相纠缠,形成复杂曲折的脉络。一切都足够清楚了:那枚一直受到忽视的拼图,填补了最后的空缺;那个站在局外的棋子,终于落上纵横交错的棋盘。
绿川光凝视前方,咬牙切齿地笑道,“我知道是你,只能是你——”
“黑麦威士忌。”
又一枚子弹擦过他身侧,但没伤到他一丝一毫。这不难让人看出:精准命中目标,对赤井秀一来说不是难事。绿川光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回击。那一瞬他无暇想太多,就是架枪、瞄准,紧接着在即将扣动扳机时,有人重重拉过他的后领。绿川光趔趄着后撤几步,定睛一瞧,这才看清自己原先所站的位置留下一道弹痕。与之同时,赤井秀一停止了射击。他站在更高处,向下俯瞰时仿佛带着审视意味,仿佛对一切事物都不屑一顾。绿川光看见对方露出一副好像兴致遭到破坏的神情,随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黑色长发在脑后甩过一道凌厉弧度,就像乌鸦飞掠的残影。也就是自那时起,乃至日后许多年岁月里,绿川光从没怀疑过对方不属于黑暗。他可能背叛组织,可能不忠实任何人,但他会将一生献给黑暗,直至死亡。绿川光对此深信不疑。
他调转头来,远处绵延狭长的山脊,高高飘浮的白云,以及天边交织奇异光辉的红日,都被他甩到脑后。他看见琴酒站在那里,拥有过于炫目的发色,以及长发阴影下幽绿色的双眼。“黑麦叛变了。”绿川光露出一个微笑,“是这么回事吧?”
“从他那边到这里,”琴酒不答反问,“距离多远?”
“至少七百码,还没算垂直距离。”绿川光眯起眼睛,摇摇头,“你好像不认为他背叛组织,这可不像你。”
“我以为你的风格是'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还是说,黑麦威士忌比较特殊?”
山下在此时传来一阵嘈杂人声。琴酒俯视底下树林间隐隐约约的人影,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来我不该在刚才拉你一把,这样你就没这么多废话。”
他们从另一侧陡峭山崖滑落下去,像水坠入深潭,很快失去踪迹。绿川光回到营地,他的手臂蹭过零星碎石,受了一点擦伤。随后他掀开衣袖,给自己上药,绑好绷带,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不是很想就此事询问琴酒,但他迫切希望得到一个回答。起初他想靠毫不相干的尖锐问题掩饰过去,比如“黑麦的背叛”,亦或“对叛徒的态度”。他和琴酒的对话证明他做过尝试,但那没有奏效。他无法回避自己真正想问的东西。
“为什么——”
他看着琴酒说,“你为什么救我?”
“你还在为组织办事,而且是一名狙击手。”琴酒好像知道他会这么问。“我也说过,几天后你就能取得代号。组织珍惜每一名代号成员。”
“那么,谁会成为我的推荐人,”绿川光沉下声问,“黑麦威士忌?”
“黑麦威士忌。”
琴酒饶有兴味地重复一遍。他看见对方的眼中闪过一刹那困惑、惊愕,继而陷入沉思。
“你们在演戏,”绿川光说,“假装不和的样子给野格看。”
“你有一半说错了。”琴酒拨弄起打火机,在真实的火焰照耀下,阴影倒映在墙上。他讥笑着开口,“没点真东西,怎么能骗过'疯狗'的鼻子?”
晚上,赤井秀一照例在一家小饭馆享用自己的晚餐,一点干面包、番茄酱,以及浓郁苦涩的黑咖啡。野格在他面前坐下,为表诚意,这一回他只身一人,没带一个随从。“他们不该管你叫'疯狗',”赤井秀一掰开面包,细嚼慢咽着说,“就凭你这股难缠劲,恐怕该管你叫'狗皮膏药'。”
野格哈哈一笑,“请原谅,探员,原谅我之前的所有冒犯。我只是为了和您谈谈合作。”
“组织最近的动静闹得挺大,”他说,“我知道您对此也很头疼。”
赤井秀一看着野格说,“他们想引你出来,不惜将这里翻个底朝天。”
“不仅如此,”野格接着说下去,“他们打算以最胆大妄为的方式惩处我,将我的死法公之于众,以此震慑整个黑暗世界。”
“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听了我的话,您肯定会理解我,而且不会再怀疑我的坦诚和决心。他们毁灭的那座城市是我的家乡。我曾为那里的人提供庇护,他们充当我最忠诚的保密人。比起警察,他们更信任黑手党;比起告密,他们更倾向于沉默。”
赤井秀一停顿了片刻,将餐盘移向一边。他说,“我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几名妇孺,城市被夷为废墟。这么看来,他们确实忠诚于你,但你背叛了他们。”
野格听后靠上椅背,两手交叠着搭在桌上,神情散漫而随意,就好像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把他们托付给您,我很放心。”
赤井秀一短促地哼笑一声,仿佛被对方逗乐一样。野格不以为意地继续说,“反正他们对死亡司空见惯,只是您不能习惯。”
“我不能?”
赤井秀一问,“为什么?”
“因为FBI,”野格说,“因为国际法。”
但他们都知道国际法随时能成为一纸空文,所以真实的理由不是这个。赤井秀一不发一言地注视野格,这目光就像在荒漠里孤独支起的一小截白骨,那可能是亡者指向苍穹或者前方的手指,仿佛一枚和死亡挂钩的信标,令人不寒而栗。野格有些想移开视线,他撑起身子,慢慢站起。“我知道您会接受我的建议,只是还需要时间。”
在他即将跨过大门时,赤井秀一说,“你之前答应请我吃饭。”
“我希望越简单越好,”他说,“不过要有咖啡。”
“当然,”野格微笑起来,“一定能让您满意。”
之后整一个礼拜,赤井秀一等候野格的消息,就像等候猎物自投罗网。他和琴酒给野格扔出不少烟雾弹,一个接着一个,以此期待对方的嗅觉短暂失灵。在这段时间里,赤井秀一得到宝贵假期,他开始规律作息、平静生活,有时他会举着一次性纸杯走来走去,看看部下的消遣活动,或者只是随处转转。每个人都知道他的纸杯里只会装着苦涩难喝的廉价咖啡,由没烧热的温水冲泡,粉末在杯底成块成团,液体表面飘浮一层不详、诡异的泡沫,令人看了大失胃口。不过这里居住环境倒挺好,有床,有隔间,气候晴朗,花鸟宜人,除了食物糟糕以外,没什么值得抱怨。赤井秀一也从没发过什么牢骚,他很少说话,很安静,大部分时候就是在做自己的事,他的部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有过问的资格和心思。在他们眼里,赤井秀一沉默寡言,十分可靠,他的指令明确简洁,而且必然在他们的能力范畴之内,也就是说,只要足够听话,足够信任指令,他们就能完成目标,不用担心和忧虑。
上午,赤井秀一走出营帐,他的部下冲他嚷嚷,“长官,你要来看看我们的射击比赛吗?”这人做了一个鬼脸,“我刚刚说话像不像FBI?”他比出手枪的姿势,一通乱叫:“FBI open your door!”
赤井秀一平静地跟上他的脚步,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旁人都觉得这是一张洞穿一切却无欲无求的脸,如同一尊完美的石膏像。他们当然听说过那件事,不久前,赤井秀一和琴酒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但在真正看见他并且与其相处后,他们纷纷转而怀疑起传闻。因为他们没法想象对方动怒的样子。
现在赤井秀一来到射击场地,射击比赛并不激烈,没什么值得一谈,这群人的枪法都不如何精湛。那名带赤井秀一来旁观的部下一边瞄准一边问,“我们要假扮FBI多久?”他射了一枪,五分。
“还要一些时日。”赤井秀一低头点着烟说。
“希望能在冬天前结束,”部下往上移了移枪口,又是一枪,七分。赤井秀一听见他吹了一声口哨,“在这里过冬太难熬。”
“你今年多大。”赤井秀一问,“成年了吗?”
“明年就十八了。”部下笑嘻嘻回答。
“杀过人吗?”赤井秀一不动声色地问下去,“杀过多少人?”
“那谁记得清。”部下说,“反正都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货色。”
赤井秀一听后没说什么,只是深吸一口香烟。部下嬉皮笑脸地开口,“我感觉你好像还想问些什么。说说看吧,大人,你想知道什么?”
“你打算索要什么报酬,”赤井秀一说,“枪、子弹,香烟?”
“代号。”
部下理所当然地回答,“你说的这些只能哄哄黄毛小孩。”
赤井秀一听后掸掸烟灰,貌似放松不少。“看来你更愿意用成人的方式解决问题,那我们不该在这里谈话。”他使了一个眼色,“去那边说吧。”
他们避开人流,背对那些明目张胆窥伺的视线。部下有些不耐烦,或者说是隐约产生不安的预感,所以急切地想要结束对话。“这里足够安静,不会被人打扰。”他抬头望着赤井秀一说,“你想问什么?”
赤井秀一拨弄起打火机,看火花跳跃又熄灭。他的面部线条是如此紧绷而平静,目光冰冷却又闪闪发光。如果有人有幸见过他进入组织前后的模样,他们准会意识到在他身上发生了细微变化,就像一件优质物品在使用过程中得到改变,变得更为敏锐、透彻,一部分特质受到磨损,另一部分就变得更为锋利。“听说你本来能成为琴酒的跟班。”赤井秀一说,“但是临到最后关头,他却改变了主意?”
“一点不错,这又不是什么机密。”部下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就和你的那件事一样。”
他们让寂静保持了一会儿。赤井秀一垂下视线,好像在沉思。他的双眼一旦不再对光,就立时显得幽深黑暗,仿佛通往无底深井的入口。部下的语气和缓了一些,好像清楚对方已经理解自己的意思。“我想你也明白,”他说,“那家伙就是这样,难以捉摸、难以相处。他突然改变什么主意,做下什么决定,这都不是我们所能预测的。”
“专断独行、令人恼火。”赤井秀一笑着说,“他一定有不少仇家。”
“有多少人仇视他,就会有多少人敬慕他。你肯定不会否定这一点。”部下挑了挑眉梢,“你要是想说的只有这些,那可不值一个'代号'。”
“如果我还要你放弃对他的忠诚呢?”
赤井秀一盯住部下的双眼,后者在对视的一瞬仿佛看见了某些厚重苍茫的东西,一层叠着一层,犹如日光下延绵的沙土。“只是对他,而不是对组织。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赤井秀一吐出一口烟雾说,“现在,你可以想想自己的'代号'。”
“听上去很划算。”部下说,“前提是你能赢。”
“你觉得我会失败?”赤井秀一语气平静地问。
“你会输。”部下笑了起来。
赤井秀一说,“我不信命运。”
部下收回笑容,凝神注视起对方,“你和他很像。”
“但又不完全一样。”
琴酒的眼中蕴藏着更尖锐也更像泥潭的部分,仿佛阴森的绿色植物,生长在被摧毁的世界边缘。如果有人能以更高明全盘的角度观测,他准会意识到,赤井秀一和琴酒的身上同时具有死寂般的毁灭,以及野蛮坚韧的生机。他们是如此相似,但却站在镜子两端,无法完全重叠,彼此间始终横亘着一道透明隔阂。
而在另一边,绿川光坐在组织的一处据点酒馆里,看寥寥数人在其中饮酒。他们很少围坐在一起,几乎都是独自行动;他们都穿了漆黑的衣服,活像穿着送葬的礼服。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冷漠样子。绿川光知道这就是组织的底色。他们的心中含有一种冷酷残忍的东西,那东西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如此清晰而具体,那就是“兽性”。他们整天和死神打交道,只会遵照命令行事,缺乏基本的仁义道德和使命责任。
绿川光注意到,他们在做自己的事情时,又总是观望别人的行为。那是晚饭后,一人看着报,一人在喝酒,还有一个伏在桌上,貌似在打盹。绿川光看见读报的用一只眼睛瞧着纸上油墨,又用另一只眼睛飞快地来回逡巡、观察周遭;喝酒的也一样。他们在组织里养成对一切事物都不够信任的习性,所以也就不敢放下警惕。绿川光把空酒杯搁在桌上,看见打盹的人透过手臂和桌子的间隙打量自己,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他在这种氛围里感到异常疲惫,感到孑然一身,实在孤独。酒保再次递给他一杯酒,他喝了一大口。这冒着气泡的苦涩液体使他嫌恶,但他紧绷嘴唇,将这些一饮而尽。“以后不用再给我这种酒了。”一股发酸的黑麦威士忌涌到他的喉咙口,他掩饰性地撇撇嘴,那双蓝色眼睛给人一种冷酷印象。“我已经从假扮他的苦日子里解脱了。”
“好的,先生。”酒保擦拭玻璃杯,若有所思地问,“您下次想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
绿川光露出一个笑容,寒气直钻进他的胃里,但他的眼神却好像突然融化一样,柔和了一瞬。他觉得这个场景很眼熟,和他第一次杀人的前夕很像。但他不再那样痛苦,只是感到绝望、悲哀。他甚至开始有点喜欢死亡的滋味。“明天见。”他对酒保说,“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随后绿川光走出去,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得到一个任务,用以检验他是否有资格获取代号。他几乎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一个任务。组织通常会以人命的分量衡量任务价值,你起码要证明自己能让组织有利可图。赤井秀一就曾为取得代号处理过一名医药学教授,后者的研究有损组织利益,而且拒绝接受组织递去的橄榄枝。绿川光听说当时接下任务的并不只有赤井秀一,对方还有一名有力竞争者。他想象赤井秀一在任务前夕也像这样走在街上,微风带来丝丝凉意,他的内心不知为何异常平静。这么多天里,他学习赤井秀一的狙击技巧、他的行为作风,以及他的日常习惯。这都是为了骗过野格的视线。他需要让野格相信,组织有一名狙击手,冷酷果决,狙击技艺高超,代号黑麦威士忌。
他抬头看见上方的夜空,逐渐变成清一色墨绿。赤井秀一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夜晚走进那位医药教授的房间。他没有开枪,只是夺过教授的手枪,漫不经心地瞧了一会,像一缕冷峻的幽魂。“你不该把枪放在枕头下面。”他说,“那样动作太慢、太迟钝,就会像现在这样。”
他把枪还给教授,还很贴心地打开保险。“把它拿到手里,不要害怕走火。”
教授看着他的目光微微闪烁,隐藏着谜一样的感情。接着赤井秀一转过身,将后背完全展露在教授面前。教授颤着手,嗓子发紧,但是直到赤井秀一离去,他都没有开枪。他感觉四周笼罩着一股在不幸面前说不清的不安,他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也就在赤井秀一离去的几分钟后,有人夺门而入。教授开了一枪,被击中五枪,当场死亡。另一位持枪者捂着左边肩胛骨,靠在墙上,愤恨地低声咒骂。满屋血腥雾气弥漫。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被什么东西抵住,一股寒意直冲脑门。他看见赤井秀一站在自己身侧,双眼就像外面的夜空一样幽暗冰冷。也就是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不存在任何生还可能。
后来那间公寓烧毁了,两具尸体也烧毁了。赤井秀一走进空无一人的街巷,把几枚子弹和一把枪扔进垃圾桶。他戴着黑色皮质手套,不会留下指纹,谁也查不到他的痕迹。但他却感到内心弥漫起空虚,弥漫起沉闷而忧伤的孤寂。
这是有意义的吗?他和绿川光在不同时空里冒出相同想法。
一场战斗,以一切为代价。
这是有意义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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