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井秀一在一个春天潜入组织。他坐在长椅上,读《情人》,而不是其他更符合做派的书。苍茫的天空仿佛遥远寂寥的往事。贝尔摩德把双手插进衣袋,看对方低垂着脸面、颈项,低垂着像乌鸦翅膀那样漆黑的长发。
她记得赤井秀一受过几次伤,可他完全没有把它当回事。她见过他在狙击行动后包扎伤口,好像从不把疼痛放在心上。在那之后差不多两周时间,他的手臂不听使唤,而手臂对狙击手来说至关重要。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贝尔摩德看得出来,他在幼年时就接受过狙击手的训练。他在给手臂缠绕绷带时没准也会想起这件事:头一年他的狙击成绩很不理想,那会他刚刚能够扣动扳机。他的父亲认为他在心里背负了太多东西,他想着他的责任,希望在什么事业上奉献自己的全部,而这会使他的手指过于沉重。对一名狙击手来说,扣动扳机的手指必须是最轻盈的。他们必须具备灵敏的感知、视觉,以及最坚硬的心肠。赤井秀一很快领悟这一点,所以到第二年,事情好转起来。他在十二岁时就以神童的身份习得狙击,后来他二十岁,特立独行,很有能力,像姑娘一样蓄起长发。如今他在狙击方面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狙击的技法虽然娴熟、老练,但是态度冷淡,缺乏热情。
贝尔摩德很清楚这回事,一名高明的杀手必须热爱杀人,否则他就不能在真正杀人时进入状态。简而言之,他必须以此为乐。他不能仅仅把杀人视为谋生手段,那不只是某种技艺,而是精神层面的更高追求。到了那种地步,你会发现这种乐趣完全来自于对美感的体悟。狙击也同样如此,你在开枪的刹那不可能毫无所获,而一旦有所收获,就意味着完成杀戮。当血液从创口溅出的时候,你要明白为什么红珊瑚、鸽子血以及红玛瑙会成为人类世界的瑰宝。人类从原始社会就渴望杀戮,这种本能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改变。贝尔摩德很清楚这回事,她也清楚赤井秀一还在压抑这种本能。
“我真的很想知道,黑麦威士忌。”贝尔摩德漫不经心地问,“你进入组织究竟怀有什么目的?”
赤井秀一摊开书页,头也不抬地回答,“我记得我有说过,那时我还没取得代号。”
“对。”贝尔摩德盯着对方说,“但我想再听一遍。”
赤井秀一耸耸肩膀,“事情就是这样,”他说,“我被指控对战友见死不救、铁石心肠,因为我没在他们的葬礼上流泪。”
“你在葬礼上做了什么?”贝尔摩德问。
“我喝酒。”赤井秀一回答,“然后问他们要不要也来一杯。”
他做了一个举杯的手势,贝尔摩德哈哈大笑。
“你让我再说一遍这种糗事,”他说,“不会只是为了嘲笑我吧?”
“例行审查而已,你知道的。”贝尔摩德抹掉了实际并不存在的眼泪说,“现在讲到哪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哪怕是在女人当中,你也是特别烦人的那一类。”赤井秀一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我的目的——你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吗?”
“我们确实很清楚。”贝尔摩德笑着说,“你的推荐人是雪莉酒,她在推荐理由一栏写明你当过兵,枪法准。但我们都明白,她举荐你只是因为你是她姐姐的男友。”
“差不多是数月以前,”赤井秀一慢慢开口,“我从军队滚蛋,然后遇到了我的春天。”
他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缓慢而清晰地攀上嘴角,看起来十足迷人,但是缺少感染力。这种笑容很奇特,就好像表面泛着涟漪,底下却有一层锋利、冰冷的东西。贝尔摩德琢磨了一阵,才知道这东西就是死。倘若你老是想着死亡,并且深信死亡随时来临,死就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印记。你会变得冷漠、异常冷漠,不顾一切,无所畏惧,仿佛一心求死似的;死亡使人变得迟钝,变得麻木,使人陷入危险之境而不知。贝尔摩德不止一次见过这种印记,她知道具有这种印记的人最终都会蒙受死亡的招引。这时一阵寒风骤然吹起,她看见对方的双眼映照灰绿色的寂静以及自己的轮廓。赤井秀一继续说,“我在那个春天遇见她,广田雅美,雪莉酒的姐姐。该说是宿命吧,我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发誓我要再见到她。后来我如愿以偿,又萌生新的愿望,这就是我加入组织的理由——”
钟在此刻敲响十二下。赤井秀一的声音像子弹一样砌进连绵钟声的间隙。
他说,“爱。”
下一瞬,他的视线如刀锋般刺来,贝尔摩德不闪不避,反倒微微地抬起下颌。她说,“这不是谈论'爱情'时该有的表情吧,黑麦威士忌。”
赤井秀一的目光穿过她的身影,径直钉向后方。贝尔摩德并没回头。她知道就在方才,一场交锋迅速开始,又悄然结束。一切重归寂静。他们在等待、沉默。风已经停了,贝尔摩德有条不紊地理顺长发。她的面孔显露出来,神情带着一点倨傲,带着一点有恃无恐。
“需要我为你介绍一下吗?”她问。
“不用。”
赤井秀一继续向前看着,就好像在朝原野冰一样的冷光、望不到边界的尽头,以及他为之赌上全部的未来看去。在这一刻以前,他习惯孤独,对任何人都无法推心置腹。他见过各种花巧的事物,没有一样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世界在他眼里恰如机械一样运行,灰色的,散发冰冷的金属光泽,喷涌出的蒸汽笼罩四野,一片空茫。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从这种宁静非常的状态脱离出来,那些瞬间往往和死亡并行共存:他想起他曾目睹一场凶杀,在一个阳光充沛、毫无热意的午后,他看见蟒蛇盘成一团,形体壮实、柔软,浑身闪亮冷峻的光辉。这怪物凶狠、残酷、自命不凡,似乎正在践行某种沉重的使命。赤井秀一看见它缓慢而悠然自得地蠕动,将另外一种有血有肉的生物融入体内,犹如沙漠吞噬水分。他睁大双眼,凝视一切,此刻有一股强烈的感情闯入他的心胸,而且注定会干预他往后的所有生活;这股力量邪恶、极具蛊惑性,像蛇唤醒亚当一样唤醒了他那基于本能的**。多年以后,当他听见伤重的战友恳求他用枪打死自己,这种感觉便像幽灵一样再度闪现,他感到骨头缝里充斥泡沫,这泡沫将他与世界上的一切道德良知隔绝开来,使他感到内心空洞、无比孤独,他想:我真愿意这样做;随后他想:但我不能。
眼下他凝视前方,没有起身,只是神色镇静地开口,“我听过他的名字。”他说,“琴酒。”
“他的礼节一向糟糕。”贝尔摩德禁不住笑起来,“你觉得怎样?”
在她的身后,光线明亮得足以使人眩晕。赤井秀一看见琴酒沉默不语地站在那里,在香烟冒出的白雾背后,面无表情地审视自己。他知道对方和自己正在进行同样的动作,把惯用手藏进口袋,用食指压住扳机,就好像试探性地攥着钓竿,感受从另一端传来的牵引力,不轻不重,不急不缓。此前那些出现在他记忆里的、幻想中的,蕴藏某种复杂意义的形象似乎终于变得清晰凝实,那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庞然大物、那条雪山般的大鱼,以及那只在他童年回忆里不断扭曲、膨胀,昂然而无声的蟒蛇——它们都是显明可见的预兆。
“眼睛——”
赤井秀一听见琴酒的回答。这声音就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星。啪嗒、啪嗒,伴随微乎其微的风声。他眯起双眼,仿佛想借助这点光芒看清对方的模样,实际上他已经看得很是清楚,琴酒在当时露出一抹戏谑的神情。他说,“这确实是一双狙击手的眼睛。”
“我知道组织不缺狙击手。”
赤井秀一微笑着说,“可我为什么是这次行动的不二之选?”
“因为我们的目标有一个头号大敌。”贝尔摩德似笑非笑地回答,“F-B-I。”
赤井秀一眨了眨眼。每天夜里他回想自己编造的谎言,生怕记不住所有虚构的情节。琴酒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并无疑防,只有鲜活明亮的兴致盎然。
“然后呢?”他问,“需要我做什么?”
“表演。”贝尔摩德说,“成为有经验的演员,让人看不穿你的表演。”
他们最后坐上车。赤井秀一走向车门时,琴酒猛地拽住他的手臂,一伸手,缴了他的枪。他看见琴酒拆开金属,倒出子弹,咔嗒咔嗒扣响几次扳机。贝尔摩德微笑着安抚他:例行审查而已,你知道的。他靠在透明车窗上,车子平稳启动,车内空间逼仄压抑,没人说话,也没人弄出响声。他知道这很容易使人发怵,使人产生一些心虚的念头:那就是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审判自己;他也知道这是一条必经之路。从进入组织开始,他编造自己的经历,用最少量的真实,混入绝大多数的谎言,还有一点插科打诨。刚开始进展顺利,后来他更加谨慎小心,每一刻都在思考如何圆谎。现在他终于行至颇为艰难的关隘,所有人都在观察他的行为举止,而他还需要走上一段很远的路。
这时收音机里播放起某首老派的歌,贝尔摩德开始交代该交代的事:此次行动围绕一名叛徒开展,他的代号是野格,也有人叫他“疯狗”,曾经隶属于非洲区域行动组,性情残忍恣睢,扬言要对组织发起报复。
赤井秀一佯装一副好学的样子问,“为什么?”
“假如你是侦探,你可以自己调查想要知道的真相。”贝尔摩德瞧了瞧自己的指甲,“但组织不出产'侦探',所以你只需要服从命令。”
她接着说,“在非洲,野格和FBI结下深仇大恨,其中被他尤为视作眼中钉的,是一名亚裔狙击手。”
“我们不知道他的长相,但我会使你更贴近传闻中的模样。”
赤井秀一觉得这一切都挺滑稽可笑。“那位狙击手的最远射程是多少?”
“一千米。”
“不。”琴酒说,“一千两百四十五米。”
赤井秀一侧过脸问,“你对那家伙很感兴趣?”
“如果他真有那么神通广大。”琴酒的嘴角泛起一痕森冷的微笑。“我倒挺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赤井秀一朝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看见琴酒的绿色眼睛,像布满青苔的死水。在进入组织,或者更早之前,赤井秀一就知道琴酒的名声:他的凶恶残暴无人不晓,他对组织的忠诚有口皆碑。有人认为他无疑是组织权利机构的支柱之一。现在这种人是很少见的,过去可能更多点。那时的法律不值得信任,人们还在奉行某套古老黑暗的丛林守则。赤井秀一非常明白这一点。从看见琴酒的第一刻起,他就明白他们是同一类人。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琴酒,并且从中感到微妙的讽刺:他们都是左撇子。他们信赖枪械,反感被人控制。他们对死亡着迷,不害怕毁灭一切。本质上来说,他们都具备对杀戮的原始渴望,但是赤井秀一更擅长伪装和掩饰,也更擅长自我克制。FBI给他的评价是:二十多年里,他通过对本能的抵抗克服自己的毁灭倾向,使自己做不出残忍冷酷的事,同时也令他对施加在别人身上的任何残酷行为高度敏感;他永远都不会对残忍无动于衷。
一周后,赤井秀一走进审讯室。这里灯光昏暗,房间中央垂挂一个人影,看起来了无声息。赤井秀一一边将对方上下打量一遭,一边听人说起昨天夜里他们审讯对方,没有问出什么东西。他点点头,又朝对方走近了一些。“我认识你,疯狗的哨兵。”赤井秀一友好地开口,“刚从华盛顿飞回来,就到这里拜访我们这些老朋友。从受审的角度而言,你倒是挺盛装出席的,打扮得很时髦。”
哨兵抬起头问,“你是谁?”
“首先,你得明白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研究跟踪你有很长时间。”赤井秀一回答,“我本来可以在非洲做掉你,但我没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里好好谈谈。”
哨兵冷笑了一声,“你们对我施暴而我双手被绑。”
他说,“我不会对你透露半个字。”
“我现在更想知道疯狗的情况。”赤井秀一说,“我会给你干粮、饮用水。我知道你足够了解他。”
哨兵轻蔑地摇摇头,重复一遍,“我不会透露半个字。”
他一字一顿地开口。“F、B、I。”
“你也认识我,这就好办了。”赤井秀一揪住哨兵的头发,强迫对方仰起头。他的脸上此刻没有笑意。“人生没有绝对公平的,朋友。你在非洲逃过一劫,现在就要加倍补偿。”
他用眼神示意旁人取来水桶。哨兵被迫呛了三次水,窒息五次。赤井秀一在心里默数,确保哨兵在水中的痛苦达到极限,而不至于死亡。他机械性地重复审讯动作——在对方即将淹死前把人打捞出来,然后问话。“你们约定在哪里见面。”赤井秀一拽住哨兵的衣领问,“接头暗语是什么?”
哨兵在恐惧中呼吸急促。“我不知道!”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实话实说,我不大乐意对人动粗。”赤井秀一十分亲切地拍了拍哨兵的后脑,“看在你我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可以自己选。”
“请一位淑女帮你脱下裤子,还是在狭窄的铁箱里呆上几天?”
哨兵打了一个激灵,他知道前者并不比后者更美好。那也是一种审讯手段,通常由和罪犯异性的人执行。而他是一个硬骨头,性情刚强,无法容忍□□**地悬挂在这里,像一头待宰的死猪。所以他说,“我选择铁箱。”
赤井秀一赞许地瞧着他,“你挺强硬,不错,我欣赏你这点。”
他的部下过去解开了哨兵的镣铐,哨兵被人推搡着钻进角落里预先备好的铁箱。那个铁箱看起来过于狭小,上面遍布斑驳的锈迹。赤井秀一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对方或许很想撑起强硬的姿态,但是越接近铁箱,他的表情就越显得慌乱。在铁箱即将上锁之前,赤井秀一还能看见哨兵的眼神,仿佛溺水者寻求稻草。随后赤井秀一抬起双眼,正对上摄像头闪烁的冰冷红光。
“任何人都别和他说话。”赤井秀一低声叮嘱。
下属疑惑地发问,“我们要把窗户也钉死吗?”
赤井秀一没再吭声。他的目光从摄像头转移到下属身上,对方从这道眼神里读出冷冬般的严寒,仿佛身体在结冰。
不久后他从审讯室走出来,外边强光刺眼。他没有耐心等待视力恢复,就径直向远处的桌椅走去。他看见琴酒背对自己,双腿搭在桌子上,交叠在一起。他望着对方垂下的长发,像柔韧的银线,铺满椅背。在走出房门的瞬间,他便注意到对方的存在,这种即时反应不需要清晰的视觉、听觉,而只需要坚信自己的本能。就像鲨鱼追寻钓饵一样,那种血腥气,他永远不会忘记。
琴酒正在观看手中的录像。赤井秀一能够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尖叫、哭喊,还有呻吟声。他看清那是审讯的画面,被均匀划成了四等分。而他方才审讯哨兵的一幕,当然也在其中之一。
“你在检查功课吗?”
赤井秀一站在琴酒身边问,“最后我会得分多少?”
“如果你不谈废话。”琴酒回答,“那么分数还能更高。”
赤井秀一挑了挑眉梢,从心而论,他挺喜欢琴酒的讲话风格,如同一柄具象化的、可以看见的利刃,直来直往,毫无掩饰。不过他也清楚,这柄利刃随时能朝自己的脑门戳来,划开他的伪装,使他的一切努力乃至生命都付诸东流。
“寡言少语是黑手党的作风,但不是FBI的。”他说。
琴酒的目光终于从录像上移走了。赤井秀一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他看见琴酒望向自己,那双眼睛就像幽灵萦绕的灰绿色海雾,对方看待死者恐怕也是这种眼神。一股美妙森冷的寒意充斥赤井秀一周身,他力图阻止这种感情挥发,不叫自己过分兴奋。“通常情况下。”他说,“FBI在审讯结束后会围坐在一起,讨论自己负责的内容。你知道的,电视上都是这样演,他们争论不休,试图说服所有人……”
“那么你呢。”
琴酒问,“你会怎样?”
“我更偏爱独行。”赤井秀一回答,“总是如此。”
后面几天他开始新一轮审讯。哨兵被从铁箱里拖出,看起来形销骨立、精神衰弱。赤井秀一沉默不语地打开手机,将屏幕转向对方。哨兵认出镜头里有一个是野格的手下,正被捆住手脚,嘴里塞着毛巾。另一个身着黑衣的男性从墙边拎起斧头,剁掉了被绑束者的双脚、小腿,最后是大腿。地上滑溜溜的全是碎肉和血迹。哨兵被吓得失魂落魄,但他的恐惧并不完全来自于这样鲜血淋漓的场面。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哨兵牙齿打颤地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看来你们的仇家不少啊。”赤井秀一不紧不慢地开口,“他们对外宣布,要得到你们这群疯狗的命,不惜一切代价。”
“但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好机会。”
“假如你向FBI提供情报,我们会给你特殊保护;假如你继续拒绝,不配合工作——相信我,人是有极限的,生理决定的。”
说完这些,他点燃一支烟。此前他从不在囚室抽烟,但是今天例外,哨兵看得出他心情不佳。赤井秀一在点烟时转过头,半边身子落进阴影。随后他停住动作,看向哨兵。他的眼睛像兀鹰的眼睛,绿色的,在黑暗里闪烁锐利的光。倘若你是他的战友,或者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你准会下意识地信任他,并且感到不容易失败。这是赤井秀一所具备的天赋,这种才能使他适宜参加一切战斗。他好像对所有悲剧都漠然以对,生命在他眼里无足轻重。这种情况下,你只能祈祷还有什么东西能够约束他,有什么规则还能在他身上增添更多的责任感,使他不至于冷酷残忍,缺乏人性。哨兵起初觉得,这种冷漠让他不寒而栗。他的脑海里不断循环播放那段视频,人体被砍断、切碎,然后重归原点。他从那个黑衣人身上看见了与之相似的冷漠。怕死的恐惧在他心头交织,不过到后来,面对赤井秀一的举动,他终于相信自己没准能活下来,不用担惊受怕。这个思考时间只是一支烟的功夫。赤井秀一按灭烟头,没有问他什么,而是向他伸出手。哨兵稍有犹疑地接下赤井秀一递来的香烟;他知道这意味着自己做出了选择。
“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事。”哨兵说。
赤井秀一咧了咧嘴,那不太像是满意的微笑。他坐在监控室里也是这副神情,带着点阴沉,让人捉摸不透。贝尔摩德正在给他化妆,叫他闭上一只眼,他照做了。他用另一只眼睛注视屏幕,镜头剧烈晃动,可他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死死盯着,感到眼睛发涩发胀。哨兵的声音从耳麦那边传来,“这里一切正常。”他说,“我们约好在这见面。”
赤井秀一问他,“你看见人了吗?”
“还没有。”
哨兵有些不安地回答,“他还没来。”
赤井秀一沉默一阵,切断了耳麦。琴酒站在斜前方,戴着帽檐很长的帽子,抱着胳膊,姿态随意而傲慢,侧脸流露锋利阴郁的冷淡。他把目光转向一边,有人站在角落里,穿戴蓝色连衣帽,同样的沉默寡言。“那家伙来自哪里。”赤井秀一问,“日本?”
“日本。”贝尔摩德往他脸上拍了些粉末,“你想认识他?”
他们聊天的声音不大,但却足以使他俩谈论的对象回过头。赤井秀一斜睨过去,看见对方蓝色玻璃般光滑冰冷的眼眸。“绿川光。”对方说,“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赤井秀一怪声怪气地重复一遍。“他比我更像亚裔,是不是?”
贝尔摩德笑着说,“他是你的候补。”
“你要是在这丧命,就该由他顶上。当然也包括你的代号。”
“我可不能如他所愿。”赤井秀一说,“让他换个目标,苏格兰威士忌怎么样?”
贝尔摩德轻笑一声。她的声音甜美,带着点神秘感,还有些警告意味。“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她说,“我们会珍惜每一个代号成员,但你也得小心,保住自己的命。”
琴酒这时敲敲耳麦,发出窸窣的杂音。赤井秀一想要扭过头,但是贝尔摩德正在画最后一笔,他不能随意动弹,否则妆面会花,也会让人生疑。在他的前方,屏幕传来爆炸的轰鸣,摄像头遭到损坏,变为一块滋滋作响的雪花屏。现场一片寂静,他们意识到有什么惨烈的景象在刚才发生:哨兵所在的位置人流不算稀疏;他把带有摄像头的麦克风别在衣领上,炸弹得以炸烂他的脖子以及下半张脸。赤井秀一想象了一下半边脸皮耷拉的模样,觉得这种死法很丑,但也算干脆利落。绿川光忽然嗤笑一声,他望向琴酒,脸部肌肉像是因为需要压抑什么而收缩发紧,看起来带着些许嘲弄。
“你好像很喜欢让人送死?” 他问。
赤井秀一看见琴酒按了按帽檐,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这笑容凶恶又疯狂,仿佛意味着他对不幸早有预感,并且笃定痛苦将要落到别人的头顶。
琴酒说,“如果你觉得害怕,那就祈祷自己活久一点。”
这声话音落下,绿川光感到死神的镰刀虚虚绕过脖颈,但好像还没下定决心要取自己的命。其他人的注意力很快从他身上移开。他松开手,这才发现掌心汗津津的,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这些都没能躲过赤井秀一的眼睛。后者跷起腿,像鬣犬一样紧盯对方。不是FBI,也不是CIA。赤井秀一在心里想:军情六处?没有可能。他一上一下摇晃座椅,空气中传来持续不断的响声。贝尔摩德觉得这声音令人心烦,就像战车的车轮不断向前,碾过一切妄图阻挡其前行的事物,驶向不可控的远方。但她没有在这时开口。有人比她更适合作主,况且她也很想看看,对方还能容忍赤井秀一到什么地步。
可惜事态的发展并不如她所愿。琴酒毫无掩饰地握住手枪,但是并没有打开保险栓。贝尔摩德瞧着他对待那柄手枪的态度,像遇到心爱玩具似的,仿佛再没什么东西能够夺走他的注意。她一点也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只有赤井秀一面露深思地在现场三人之间观察许久,随后终于停下动作,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接下来怎么办。”他问,“我们的'主角'还像害羞姑娘一样不愿登场吗?”
“捕猎的精髓在于耐心。”琴酒望向赤井秀一,意味深长地说,“对待凶狠的猎物,你要比他更凶狠;对待狡诈的猎物,你要比他更狡诈。”
“对待疯狗,你就要比他更疯。”赤井秀一微笑着接下后话。
他们似乎就这样达成共识,赤井秀一继续遵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他找来许多“野格”的资料,模拟此人的性格,推测对方的下一步计划。贝尔摩德认为琴酒给了他太多自由。她知道后者审慎多疑,从不允许除自己以外的人发号施令,所以她起初感到困惑,不理解琴酒为什么对他如此特殊。不过在这之后她很快做出分析,根据对琴酒的了解以及过往经验来看,她相信琴酒具有野兽般的敏锐直觉,可以感知到周遭氛围最细微的变化,可以从别人身上嗅出危险的气息。贝尔摩德猜测这种气息或许也正是同类的气息。她的猜想无比接近事情的真相。
之后赤井秀一根据野格的行为习惯设下几个陷阱,大部分都奏效了。这似乎让野格产生了紧迫感,毕竟谁也不想被人紧咬不放。某日黄昏,赤井秀一正在吃晚餐,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枪响以及厮杀声。他立刻站起来,躲藏到大理石柱的背后。野格在下一个瞬间破门而入,手持两把冲锋枪。“出来吧,探员,”野格说,“很抱歉在这时打扰您,为表歉意,我请您和我换个地方用餐。”
“这可不是请人吃饭的态度。”赤井秀一笑着问,“如果我说不呢,你会逼我吃吗?”
“我会找牧师为您祈祷。”野格回答,“希望您来世能够吃饱饭,不用再在危险中丧命。”
赤井秀一笑了起来,“看来这顿饭我是非吃不可。”他从石柱后面走出来,双手紧握枪柄,枪口笔直地朝向野格。
“听说您的家乡是日本。”野格不慌不忙地开口,“我特地为您找到一家正宗的日料店,还请赏光移步。”
“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赤井秀一说,“在美国待得太久,我早就吃不惯日料。”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一侧的玻璃窗便骤然破碎。他们条件反射性蹲下身,躲在了可供掩体的事物背后。赤井秀一瞧见野格捂住右手臂,血水顺着他的衣袖滑落到地上。赤井秀一抬起手,这回枪口刚好可以指向野格的眉心。在这样的距离,他不会失手,保准能够一枪毙命。和野格同行的下属慌忙将枪对准赤井秀一,后者却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九点钟方向,狙击手。”野格问,“您想过会是谁吗?”
赤井秀一露出笑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您还没意识到严重性。”野格摇摇头说,“他不想让您跟我走,这意味着他比我更想要您的命。”
“我可不记得自己招惹过哪位如此凶悍的旧情人。”
话虽这样轻佻,赤井秀一的神情却凝重下来。野格知道对方想到了什么更恶劣、也更具有危险性的对手。FBI不可能没有他的情报。最开始人们只是看见新闻上播报的死亡,当然还有更多未被播报的。人们知道一个议员、一个高官、一个权贵——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死在屋里,庭院里,某一棵树下,某一条公路边,或者一辆意外失事的车内。你看得见那一具具尸体,知道它们的存在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你看得见那座空置出来的屋宅,那根横斜生长的树干,那条印有杂乱轮胎印的公路,那辆在夜里灯光大开的车。甚至你还听见过枪声、受害者的呻吟声、钝器的撞击声,但是直到一切已成定局,直到它们上了新闻,有警察找你问话,你才后知后觉,自己目睹过一场凶杀。你发现所有能够追寻凶手的痕迹都被销毁殆尽,你看不见凶手罪恶的影子,只能看见日光之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这就是FBI面临的现状,一个庞大的犯罪组织在黑暗里诡诈地隐藏着,偶尔才会露出一截冰山般壮阔高耸而又危机四伏的尾巴——
“g、i、n。”野格说,“这是他的代号。”
赤井秀一试探性地问,“他的真名是?”
“没人知道。”野格回答,“知道的人都死了。”
赤井秀一没再说话。他不想让自己的声音淹没这个短句背后的残忍。野格告诉他,“我们还会见面。”然后便在枪声渐息时从侧门离开。当天晚上,赤井秀一走进隐蔽的营地。琴酒照常在那里等他。“计划进展顺利,”赤井秀一说,“不过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他摘下衣领上别着的第一枚纽扣,捏在手心。“这个发信器里不会也有微型炸弹吧?”
他看见琴酒坐在那儿,银色的头发总是遮住前额,也遮住对方绿色的双眼。“谁知道呢?”琴酒戏谑地说,“科研部送来的东西,概率一半一半。”
赤井秀一含笑望着他。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什么更亲近的举动,就是简单交流,讨论下一步战略。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奇怪的无情和冷漠,赤井秀一觉得正是这样东西连接着他们,使得他们的相处方式难以被人理解。“我不喜欢拿项上人头当赌注,”赤井秀一走近一步说,“除非你能给我足够的筹码。”
“筹码——”
琴酒说,“你想要什么?”
他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赤井秀一许久,赤井秀一也同样看着他。他们的距离已经异常接近,赤井秀一可以看清对方眼里蕴藏着倨傲疯狂的底色,就像野兽扑咬猎物时闪烁的目光。也就是这个瞬间,赤井秀一回想起十年前那个孤独忧郁的荒漠,他走过那里的街道,看见那幅画像。画像中的人影留有一头银白色长发,如冰似霜雪,好像会在太阳下融化。他在那时并不知道画像的意义,只是把这视为一个做出决定的契机:他希望能够看见对方,那个组织的影子;他希望能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子。
现在他俯下身,冰冷的枪口抵住他的下颌。他用手拨开琴酒的长发,对方绿色的眼睛第一次这样明晃晃地撞入他的视线。
“这就是你们军队的作风?”琴酒似笑非笑地问。
赤井秀一慢慢抬起双手,“所以——差不多是数月以前,我从军队滚蛋,然后遇到了我的春天。”
他露出和当时一般无二的笑容。“该说是宿命吧,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发誓我要再见到他。后来我如愿以偿,又萌生新的愿望——”
钟在此刻敲响十二下——
这不再是现实的钟声,而是从十年前起就在赤井秀一的脑海里一刻不停敲响的钟声,带着令人忧伤的颤音。赤井秀一认出这是对死亡的本能反应,每个人的死亡都能使这钟声长鸣,就好像世界发出了深沉而连绵的啜泣。他漫不经心地想,这个意象纠缠自己多年,他一直不愿深想,现在他觉得这就像约翰·多恩写下的诗歌:
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世界用硕大空洞、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他放下双手,握住冰冷光滑的枪膛。一声枪响划过他的左肩,射向他身后的墙壁。他看见琴酒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那真像美丽的焰火,一个燃烧的春天。这时他掐住琴酒的脖颈,感到自己的鼻梁狠狠挨了一下,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随后在一阵令人眩晕的闪光里,他看见琴酒的双眼映照自己的轮廓。别的什么东西他已经看不清楚,唯独这双眼睛以及眼睛里的自己在他眼前无限放大、膨胀,像锥子一样烙印进他的脑海。他看见自己和对方露出同样的神情,嗜血、残暴,像狼露出獠牙,似乎能从厮打中获得非凡的乐趣。
此时此刻,天旋地转。他想到那首诗的最后一句,仿佛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所以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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