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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琥珀(三)

试想一下,这是赤井秀一离开非洲的最后一天。大多数部队已经撤离。他们其中绝大部分在前不久还是同一批次的学员,很年轻,资历尚浅,在秋天来到这里,以为冬天就能回家,后来挨过夏末,疾病和战争就像空气中的粉尘一样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他们在这里历经厮杀与绝望,战况终于得到控制,部队只损失了三分之二。

那年晚夏,赤井秀一走在街头,他的教官刚刚饮弹自尽;他走过橱窗,外边刮着热风,又热又干,干到让人觉得满嘴都是铁锈的滋味。这阵风劲头十足,很像部队开拔前的宣讲,激情澎湃,兴高采烈,年轻人蒙受鼓舞,自发走在队列的前端,承担应尽的义务,学会修筑工事,挖掘战壕,在艰苦的环境里长时间作战,以及对战场上无人理会的战友尸体漠然处之。

赤井秀一曾经不止一次地注视那些横陈的尸骸,越过铁丝网,越过沉默无言的空寂,它们就在那里,在死亡和光线的影响下变得干瘪、渺小,变得微不足道。他那会二十岁,从来没有对死生出惧怕,而且觉得死亡不值一提,因为说到底,那只是一个避无可避的结果、一片未经探索的地域。对他而言,死没什么了不起,死亡的图景无异于目睹一次又一次黄昏,夕阳西下,血色在荒野的边际升向苍穹。这时你移开视线,才发觉自己面色发青、冷得发抖。

他停住脚步,从橱窗上看见自己的样子,苍白如幽灵,而且模糊不清。他看见自己眼眶下的凹窝,以及凹窝深处的阴影,仿佛两口枯井,空洞无物,好像他已经一无所有。可是实际上,他认为自己失去的还不算太多;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受过苦,有人没有,他认为自己总是后者。你在战场上也能很快学会这些,不把苦难当作一回事。你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那些令人激动的感情,喜悦、悲伤、愤怒,甚至恐惧,最终都将化作沉闷而深刻的责任,你做了该做的事,仅仅为这个而活着,或者为之而死。终于你意识到,这些是毫无意义的,你的信仰、荣誉,就和生命一样轻薄,和空气一样轻薄。它们消逝得够多了,所以也就不足为奇。

赤井秀一还能记得,差不多是一年前,教官威尔逊问他,“感觉怎样?”

他望着尸体问,“感觉什么?”

教官说,“死亡。”

“死亡让人不成人样。”

赤井秀一没有答话。他眯起眼睛,在灼热的烈日下,在那个早晨或者正午,极目远眺,望着漫无边际的天空、沙漠、烟尘,以及挂在敌营上方的旗帜,通体漆黑,像一片不祥的羽毛。他们与之斗争整整一年,几乎失去了可以失去的一切,而他们所获得的却只有少而又少的讯息:那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管它叫做“乌鸦”。

赤井秀一在窗前停住脚步,为的不是自己偶然映出的形骸,而是一幅放在玻璃窗里的画作。他想,乌鸦。在这个该死的世界里,乌鸦无处不在。

“那幅画已经卖掉了。”商贩说,“卖给一名军火商了。”

“什么军火商。”赤井秀一问,“哪一家?”

商贩回答,“和乌鸦有关的那家。”

赤井秀一于是想起许多事,他想起他的教官,在不久前失去双腿,最后吞枪自尽。他想起他的战友,什么死状都有,但是他们还年轻,那么年轻,不应该死。他想起有人在爆炸之后哭泣,“救救他,救救他。”

他对着耳麦高声问,“救救谁?”

“所有人。”对方哭着说,“所有还活着的人。”

赤井秀一想说自己没有办法,可是对方哀求着,“救救他,救救他。”随后连线挂断了,再也没有回话。

也许我应该说点什么,赤井秀一在心里想。他似乎切实具有一种魔力,每个人都情愿相信他,太多人对他说过:救救我、救救他、救救他们......

他感到肠胃不适,但是内心倒挺平静。那会他正把香烟塞进嘴里,在烟雾中盯着画作。它是美丽的,诚然如此,而且具有难以捉摸的特质。你站在那里,仅仅站在它的面前,出于纯粹的观赏之心,随后就会发现在它之下隐藏着更为深远广阔的东西。起初你以为那是一片茫茫雪原,如同远离一切的寂静之岛,后来你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仿佛从幽深的黑暗里传来,它在战栗、颤抖,这使你联想到更具有蓬勃生命力的物体,譬如剧烈翻涌的雪白浪潮,或者大洋深处的白鲸。

赤井秀一当时还年轻,只有二十岁,对白鲸毫无所知。他在那里抽完一支烟,掸掸灰尘,然后便走了。而在与之擦肩而过的刹那,他仿佛能够听见冰块碎裂的声响,并且在闷热的夏天里觉得有些冷。

现在这条大鱼已经和我拴到一块了。他想,从我看见它的这一刻起。他感到一个庞然大物正从身边走过,像他一样,沉默无言地向前走去。他看不真切它的面容,只知道它在阴险成性的海洋里诡诈地隐藏着,偶尔才会露出一截冰山般壮阔的尾巴。

我从以前就开始祈祷。赤井秀一对自己说:但愿能看见对方,但愿能知道我的对手是什么样子。

他的穿着如何,这不重要;他的年龄、名姓、身份,都是未知;他有银白色长发,就像画作里那样,但是眼睛呢?你可以把这视作一个哲学性问题。倘若他们代表两种原则,两种命运,以及始终相反的世界;倘若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互相吸引、对抗与毁灭。你觉得他应该拥有怎样的眼睛?

绿色的,只可能是绿色。赤井秀一不知为何如此笃定。他知道这没什么缘由,他们还素未谋面,但是也许就在方才,也许就是那么一瞬,他从白鲸绵长苍凉的呼吸里窥见到一缕遥远的灵魂。

十年,或者更早之前,那是一个雪天。有人问,“你叫什么?”但是没得到回答。

对方继续说,“关于你的事情,有人对我说过。但那并不重要。我是这期集训营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利口酒。”她的语气挺温和,“从现在起,你明白你的身份,我也明白我的任务。只要做条好狗,就能前途光明;要是不听话,就没法活命。知道吗?”

男孩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打架后遗留的痕迹。他的眼睛忽闪忽闪,折射一种动物性,让人看了很难忘记。

“他们总爱弄点新人欢迎礼。”那人说,“有时又做得太过火。”

“这不重要。”男孩说,“我能活到最后。”

利口酒微笑起来,“那你需要一个称谓。因为我们从来不记死人的名字。”

这时从木屋缝隙里渗透进一阵又一阵刺骨寒风,窗外刮着霜雪。男孩抬起头,目光平静,仿佛冰冷幽暗的湖水。

“琴酒。”他说,“就叫这个。”

他在第一天倒挺适应,往后也一样。这里没有和平,没有宁静,只有漫无止境的混乱和骚动。他必须时刻保持野兽般的机敏镇定,因为这些人除却不顾一切的生存法则之外,不再知道任何东西。

琴酒从没见过人像那样打架,和狼一般厮杀,但他没觉得可怕。正如上述所言,他适应得很快,知道冷静行事,对可能发生的是非冲突避而远之。一种人类在原始丛林生存的本能正从他的身上苏醒,他不必去刻意学习,就好像他天生就会似的。下午,有人远远冲他瞪视,他们的目光里带着**而残酷的仇恨。这种仇恨毫无来由,他们仇恨他,希望他死,即使从他的死亡里什么也无法得到。

在那几天里,他们一直寻滋挑衅,琴酒则总是避免争端;他貌似很沉得住气。到吃晚饭的时候,那群人围拢上来,他们带着满腔仇恨,但是琴酒比他们更快一步。他把叉子插进其中一人的手背,这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过去的经验使他们相信,眼前这个生面孔准是一个不敢还手的窝囊废。紧接着他们扭打起来,那是一场混战,桌椅毁坏得一塌糊涂。利口酒朝天上开了一枪,人流才像海水一样分开。她看见琴酒跨坐在一个人身上,衣服满是血迹。然后,像是吹响终场的号角,他把磨得又利又尖的餐刀刺进对方的咽喉。那人胡乱挣扎了一阵,捂着淌血的窟窿,很快不再动弹。

“晚饭取消了。”

利口酒拍了拍手掌,“今晚守灵。你们收拾一下,不要碰尸体。”

晚上,那群孩子坐在这里,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他们埋着脑袋,好像很不想看见旁人的样子。此刻灯光昏暗,叫人想要打盹。你却能感受到许多窥伺的视线,仿佛墓地上星星点点的烛光,仿佛黑暗里闪烁的鬼火。

“人皆有一死,这是必然的事。”利口酒说,“可是哪些人会死,却要看命。”

她的声音听起来虚无缥缈,就像在上空久久游荡、不肯消散的幽灵。

琴酒这时望向一边,看见尸体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投射恶毒的锋芒。他想,死亡,也只是这么回事;而敌人,就是让你送命的人。他的内心闪过野蛮而狂暴的喜悦,但它消逝得太快了,快如闪电,他还以为这不过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已。

后面几周无人身亡,利口酒看上去心情不错。那段时光单调乏味,一天和另一天基本相同。每个早晨,他们生火吃饭,然后在雪原上匍匐前进,或者奔跑。下午他们学习格斗和枪械,每人三发子弹,不允许射杀同伴。到晚上,他们回营地睡觉,如此往返,周而复始。他们之中最大的不会超过十二,最小的只有八岁,一个个支起瘦骨,好像能扎破皮肤。你看见他们,会觉得他们只是罩着人皮,那具身体早已被野兽占据。

某天又有人死了,那只是个意外。他在地上蹲得太久,站起来时没有站稳,头磕到石块,就这样死了。也许这是值得取笑的死法,但是少有人笑。他们整夜沉默不语,灯光打在脸上,一片惨白。琴酒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就是这里的境况:死亡是没有预兆的,所以无法提防。

第二天,利口酒走进树林,过了一阵才回来。死去的孩子都埋在那里,不知道有没有墓碑,他们没进去看过,但想来是不会有的。在那以后,他们的战争依然不断,只是没到丧命的程度。逐渐有人从训练中脱颖而出,经受住严寒、饥饿与伤痛,并且变得异常狡猾。阵营与阵营的区分初步形成,势若水火。白天,一方抢夺另一方的食物。晚上,他们则互相争抢更温暖的地盘。

利口酒知道谁是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可是对方太聪明了,她没想把他抓住。

到后来,一部分人愈发猖獗。利口酒逮住机会,给了他们惩罚。但她明白这些人并不是幕后元凶,顶多只是几把被使唤的枪。幕后者似乎终于发现,狡猾地制造混乱,这会给他带来更大的快乐。

一天傍晚,两方阵营在雪地里争斗。一种疯狂的状态出现在他们身上,渴望杀戮,浑然忘我,就好像那是生命里唯一的激情。他们很狂热,对敌人毫不留情。没有铅弹、工具,他们就赤手空拳,或者用牙咬;仿佛眼前不是活生生的人,而仅仅是肉连着骨。

利口酒出来时,也被他们的杀相吓到了。她对着天空开了一枪,但那不再管用。于是下一枚子弹径直射进领头人的大腿,他倒下了,很快被撕成碎片。她又连开数枪,手很稳,一直到混战结束才放下手臂。

“组织需要好狗。”

她说,“当然也需要疯狗。”

她听见背后传来声响。男孩从隐蔽的位置走出来,像她第一天看见他的样子。利口酒望向他的眼睛,绿色的,只可能是绿色:犹如黯淡的灰绿色天空,犹如深沉而冰冷的严冬。他从她的身边走过,沉默无言地向前走去,走到冰面上。方才有人摔倒在地,摔断了腿,永远爬不起来。他看见有人走近,下意识地便哀求着,“救救我,救救我。”

男孩问利口酒,“组织需要废物吗?”

利口酒回答,“不需要。”

那人继续哭着说,“救救我,救救我。”

男孩没有说话。他走过去,轻轻托起对方的脑袋,随后咔嚓一响,扭断了脖子。

此刻雪已经停了,树林和土地上白皑皑一片,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一切。世界仿佛骤然静止了,纹丝不动,连一片叶子也没落下,连冰层也没有发出响声,只有活人呼出的白气慢慢上升、久久不散。

“有人向我保证,你是魔鬼中的魔鬼。”

“我原本是不信的。现在你可以提前毕业。”

利口酒扭过头,望向了远处,“我不会说恭喜的话,这可不值得庆祝。但我会记住你的名字,琴酒。”

她的神情很怪异,差不多是伤感。或者正因为是伤感,所以才显得怪异。她只差说: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只差说出这一句。

在非洲,仍有人把幼童当药引。他们像对待蛊虫一样,让孩子相互厮杀,然后把活到最后的开膛破肚。利口酒起初觉得,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至于对孩子做这么残忍的事。但她现在做的和这也别无二致。

集训结束后,利口酒回到非洲。几年前她来过这里,负责运输军火。她干得很不错,一路被提拔上去。十年之后,她已经成为组织在非洲的负责人。

一天她起得很早,远处难得没有枪响。她越过马路,一直向南走,看见有人在街边卖画。她对此从来不感兴趣,但是那一天,她停下脚步。画师咧开嘴,露出满口残缺的牙。“今天还会打仗吗?”他问。

利口酒没有回答。画师接着说,“想要什么,人物,还是风景?”

利口酒问他,“现画吗?”

画师回答,“现画,要点时间。”

利口酒对绘画毫不了解。她问,“没有照片也能画?”

画师抬起头,双眼浑浊,貌似是瞎了。

“能。”画师说,“什么都能。”

利口酒沉默了一会,她到现在才想起自己对此从来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少有的和平,弄得她糊里糊涂。她说,“我没有多少时间。”

画师说,“把你想要的告诉我。两周后来取。”

利口酒问他,“在这里取?”

画师说,“不。在那边的橱窗。”

他用手指了一下。利口酒点点头,看得很清楚。

她点着烟,抽了一口,似乎陷入了回忆。画师没有催她,他见过太多来买画的人,大部分都像她一样,没有照片,但是有深深思念的对象:亲人、朋友,或者爱人。但他想错了。恐怕利口酒也不明白,她在当时为什么会想起十年前的寒冬,白雪茫茫。

白色是一种难以捉摸的颜色。我们从死尸的身上可以看见它的痕迹,然后又用它包裹死尸。有时候,我们注意到它是危险的信号,但是一切与银白挂钩的都是广袤无垠的事物,譬如象牙、白鲸、月光,或者海上连绵的白沫。我们在意识到它的存在时,难免会为之屏息。这种感觉在之后的某个时刻又会突然出现,并且比过去更强烈。终于,你发现危机的到来不是一刹那的,它会因其意蕴深远广阔而姗姗来迟。

利口酒想起那片雪原,包裹银白色的静穆。她想起男孩和自己擦肩而过,静无声息。对方的头发有些长了,在月亮下闪烁耀眼的光。

“银白色的。”

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到肩头。”

画师晃晃脑袋,“怎么称呼?”

她回答,“乌鸦。”

不久后,有人会站在橱窗前,望着那幅画作。乌鸦。他想,在这该死的世界里,乌鸦无处不在。

假如时空在此重合,利口酒正好能看见对方的背影,像沙漠里的山丘,挺拔、瘦削,若隐若现。她心不在焉地瞧着那个幻影,直到对方转过头。画师不明白利口酒为什么突然发笑,她只是把这视为某种即将应验的预兆。那人很年轻,一双眼睛活像食肉动物的眼眸,直直望过来,好像真能刺透时空。利口酒在以前当然也见过这种眼睛,灰绿色的,流露着兽性。她想:倘若这人真实存在,我们理当对他怀抱敬意,甚至是畏惧。

我们会将他毁灭,或者被他毁灭,这都是早晚的事。

利口酒那会还不知道他叫赤井秀一,而且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赤井秀一回到营地。上司对他说,“有一位大人物死了。”

赤井秀一漫不经心地问,“哪一位大人物?”

上司没有吭声,只是为他倒了红茶。赤井秀一扯扯嘴角,“这是一个好消息。”

“我们打算将你调入行动组。”上司说,“行动组只有一个目标,我想你不会拒绝。”

赤井秀一说,“只要这个目标和'乌鸦'有关。”

上司点点头,“你可能会得到几枚铜质勋章,以嘉奖你在行动中的英勇表现。”

赤井秀一说,“我只要那把枪。那家伙对我说过,枪我可以拿走。”

“对于威尔逊探员的死亡。”上司说,“我们深感遗憾。但那把枪不行,至少目前不行。我们必须按流程办事。”

“好吧。”赤井秀一说,“很合理。”

他又一次扯扯嘴角,“很公正。”

赤井秀一最终没碰那杯红茶,他到后来更喜欢喝咖啡,说不清是咖啡使他难以入眠,还是他自己本就如此。有时他会梦见那片沙漠,就好像一部分灵魂被迫留在那里。战争结束后,他也曾住过疗养院,里面有太多人哀嚎、尖叫、崩溃,患上战后心理综合症。他明白世界热衷于打垮每一个人,并且对打不垮的加以杀害。世界杀害善良、正直、温和的人;世界杀害人性与良知。而他没有变成他们那样只是因为,他知道的,他本就不够善良。他只是接受自己的命运,习惯对人施以援手,因为所有人都期待他会那样做,而他确实符合他们的期待。

与之同一年,雪下得很早。一个女人走进山坡上的木屋,她的脚步匆忙,胳膊下夹着比公文包大上不少的物体,看起来像是木板,包裹一层黑布。

“为什么把地点选在这里?”

女人说,“你知道我为此推掉了多少片酬?”

对方回答,“看看窗外。”

女人转头望去,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山,积雪在太阳下洁净透亮,远处的云团明光闪闪。“视野不错。”她说,“能够把风光尽收眼底。”

“如果有人坐缆车下山。”对方说,“这里将是绝佳的狙击地点。”

女人耸耸肩膀,“我有说过你很会煞风景吗,琴酒?”

琴酒没有搭腔。他喝了口酒,从始至终盯着黑布,纯粹出于戒心。

“很好奇,是不是?”女人问,“猜猜这是什么?”

“别玩无聊的把戏。”琴酒放下杯子说,“我知道你去了非洲。”

“很敏锐嘛。”

女人露出笑容,“这是利口酒的遗物。”

对于利口酒的死亡,琴酒并不感到意外。女人继续说,“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没有打开看过。因为我想,还是由你打开最好。”

“利口酒托人告诉我,这是送给你的。”

琴酒皱了皱眉,这就是他不想和神秘主义者打交道的原因,他们总是在绕弯子,说话语焉不详、真假参半,叫人弄不清虚实。他用指骨敲敲桌子,一下、又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把它拆了。”他说,“或者直接扔进火里。”

“你真不打算——”

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琴酒举起手,枪口正对前方。“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冷声说,“贝尔摩德。”

“好吧、好吧。别那么容易发火。”

贝尔摩德貌似妥协地揭开黑布,露出里边的画像。她看了看正面说,“画得挺不错。”然后把它翻转过来,瞧瞧背面。“哇噢。”她笑着说,“我都快忘记你有多大了。”

她看见画框背面印着“十八岁”的字样,约莫是工厂统一生产的模板。随后它就被扔进火里,和木柴一起焚烧,簌簌作响。

“你不觉得这是值得庆祝的事吧?”贝尔摩德望着火炉问。

“不觉得。”琴酒回答。

他刚刚调试好狙击镜,那会正在瞄准。一般情况下,人们行使杀戮需要强烈的情感做驱动,比如仇恨、愤怒,或者恐惧。琴酒则截然不同,他从来不受情感的控制,对生命极度冷漠,在世上无所畏惧。你看见他时就能明白:他杀人,绝不皱皱眉头,也绝不后悔。

贝尔摩德收回视线,她知道此刻不是狙击的最佳时机。琴酒凝视前方,眼神像钢铁一样冰冷。紧接着,他咬碎冰块,露出冷笑,这笑容令人发怵,好像带有兽性的麻木不仁。贝尔摩德看见从他的枪口迸射出一道刺眼的火光。“瞧你的表情。”她问,“正中靶心?”

“击穿了颅骨。”

琴酒冷笑着说,“除非那家伙没长脑子,否则他活不下来。”

“他长了脑子,但是死了。”贝尔摩德慢慢哀叹道,“说不准是哪种更好。”

雪下到这会就停了。她靠在墙壁上,看琴酒一面走出去,一面戴上帽子。今天的天气真够冷的。她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好像在越过别的东西看向远方。

“那个在非洲异常活跃、多次破坏组织计划的狙击手。”

她说,“我没有打听到太多。只知道他的名字,和'红色'有关。”

脚步声逐渐远去,只有冰峰眩目得仿佛一切如常。贝尔摩德想起很多年前,霜雪就是这样,白上再加一点白,衬得云脚透明而空无。她和利口酒走进树林,后者望着宁静洁白的空地说,“我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这样也就不会记住他们的脸。”

贝尔摩德吐出一口烟雾,“你害怕幽灵?”

利口酒回答,“我害怕良心。”

那时候,贝尔摩德闻到死亡的味道,浓郁得让人透不过气。她知道死的味道在这里或在那里很不一样。在这里,死的味道阴冷潮湿,像暴雨来临时的霉味。而在非洲,干燥闷热的气息随风送来,带着沙砾的质感,闻起来像是某种有毒物体。她捂住嘴巴,貌似很不能忍受。利口酒对她说,“一点也没办法。”

她耸耸肩膀,“死亡就是这样。”

贝尔摩德到现在终于忍不住笑了。缆车缓缓下降,她又闻到死的味道。在这样寒冷的地方,北风穿行而过,冻得她骨骼生疼;轻雾和薄光从冰缝里渗出,她却觉得这阵死亡仿佛滚滚沙尘。

你该离开了。她对自己说。命运正在逼近,这使她感到紧迫。命运、宿命,就像巨大混乱里的局部对称。在此刻出现预兆,在彼时将会应验。正如利口酒的死亡早已注定,早在十年之前——这从对方的神情、话语,乃至某一瞬笼罩而来的氛围里都有迹可循,她对此深信不疑。而下一次死亡又将何时来临?

她的脸上显出某些奇异的东西:迷信、涡旋、风暴的前夕,以及至今为止的所有经验。她想,倘若你向命运提问,便该知道不会得到回答,或者说一旦提问,剩下的就都是回答。

我见过太多想要摧毁我们的人,其中还有好些大家伙,可是他们都失败了。这光景太好,好得令人沮丧;当你登上顶峰,倒霉的时刻也就快要来临。她想起自己方才说出“红色”这个词,就像在此处留下一滴不祥的血珠。这时她抬头看去,上空的太阳闪烁锋芒,戳得她两眼发痛。那个瞬间,她意识到一切正从此刻开始,她产生这些念头,它们出现得很快,回荡却很持久,就像在命运的丧钟上急促地叩响了一声。她想:等到来年春天,冰消雪融,那滴鲜血准会裸露出来,如同一道鲜血淋漓、手持镰刀的鬼影。

她的预感并没有很快应验,正如子弹在命中以前需要划过一条残影。她的眼睛能够捕捉到残影的弧光,但也只是这样而已。既然第二年她的预感没有实现,她也就将它忘记,直到十年后才再度想起。所以我们可以说,这枚子弹越过十年的因缘巧合,终于抵达象征死亡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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