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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琥珀(二)

那是一个早晨,雪花在空中簌簌落下,像白刃一样割在身上。赤井秀一趴在掩体背后,低低地挨着地面,几乎和雪色融为一体。他把食指压在扳机上,感到手臂异常僵冷,如同铅石。为了这手,他想,我应该吃些东西。即使他曾经说过,自己可以只喝咖啡,不吃饭。他知道这是不难办到的,就像他不睡觉也能行,但是这太危险了。他必须保证万无一失。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掰开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没有尝出什么滋味。这种麻木使他仿佛回到在非洲反恐的日子,不管多么讨厌或难以下咽的东西他都吃;而一旦吃下去,胃液就能从中摄取哪怕最后一滴营养。他知道自己在冷天盯梢太久,身体许多部位因此交换着疼,不过有一些疼痛是可以忽略的,有一些疼痛也是值得忍耐的。他含着一块剔透晶莹的冰,心想:我会跟你奉陪到底。

你能熬多久,我也能熬多久。他想,让我们等待真正的天明。

他正含着冰块,一只乌鸦飞下来,落在狙击镜上,望着他。对方可能太疲乏了,太衰弱了,以为这是一杆伸出的树枝。它踩在上面,用爪子紧紧握着,纹丝不动。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赤井秀一反而微笑起来。他在此刻倒很乐意有它作伴。死亡。他咀嚼这个词。死亡。用很亲切的口吻,就像面对久别重逢的旧友。死亡。这一次,你会选择哪一边?太阳越发明亮了,白得刺眼,赤井秀一闭着一只眼,静静注视闪烁冷光的雪原。他想:这是一场持久战,我得等待他死死咬住钓钩。

我肯定他会咬钩。吃吧,再多吃一点,我知道这是最令他无法放弃的诱饵。

赤井秀一还想再看一眼乌鸦,可是乌鸦飞走了。他有些失望地咧了咧嘴,那枚冰块已经微微消融。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他看见一辆保时捷疾驰而过。来了。他想,来了。他没有出声。他需要克制这阵兴奋,以免错过最佳的时机。他必须保证万无一失。在它掉头的时候,他想,在它的轮胎和冰面发生摩擦的时候。再等等,它会掉头来把饵吞下。他逐渐增大扳机上的压力,他的枪口随着那辆车的移动而移动,现在有一点虚光,但是不碍事。他希望能够看到他,他的对手,他的强敌。他希望能够通过狙击镜,穿过那面车窗玻璃,看见对方坐在驾驶位上。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只看一眼也够了。他轻轻地说出来,“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今天我得把你杀死。”

他的手臂在此刻晃了一下。一枚子弹从后方飞过来,落在他的身侧。他转过身子,托起枪杆,又一发子弹打碎了狙击镜,划过他的脸颊。接着两枚子弹射在他身上,并不是很痛,也许痛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滚下陡峭的高地,倒在地上,身影被厚厚的积雪淹没,鲜血从他的脸侧流淌下来。他觉得累得要命,极度疲倦,右手可能摔断了,抬不起来。他用左手接通响个不停的对话机。“没事。”他说,“只是擦破一点皮。”

这时他几乎浑身都疼,所以没法准确判断伤势。他抹了把脸,伤口灼热,但是血液已经凝固了、干涸了。他不禁想起刚才转身时瞥见的一幕:那道独一无二的目光,流露着高傲,以及源自杀戮的快感,何等深切而热烈。这样的眼神,他不会再在第二个人的脸上见到,而且大概永远也无法忘记。“我们至少得到一个好消息。”他低声说着,像是一阵轻笑,或者因为痛苦而发出的叹息,“大鱼咬钩了。”

他打着哆嗦,用牙齿撕开第二块巧克力。寒冷让人倒胃口,但是我应该再吃些东西,耐心一点,这是一场持久战。他感到从右手传来知觉,也许过一会就能好。他用左手摸了摸右臂,骨头还是完好的,只是流了点血。他想,这样看来自己还能坚持到战后。为了转移注意,他回想最近读过的东西,不是新闻报道,也不是战略计划。他不大乐意和人解释,那些已经既定的事情没有反复过目的必要,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要白白耗费有限的精力。所以他在夜里只读海明威,还有像酗酒一样灌下一瓶又一瓶黑咖啡。这就是他的全部准备工作。然后熬过一个白天和夜晚,现在又是白天。他咀嚼着巧克力,心想:我情愿再搭进去一个晚上,这是值得的。

我情愿再搭进去一只胳膊、一条命,这也是值得的。

他的脸色很差,眼睛下方挂着乌青,嘴唇由于缺水而干裂。他究竟失眠多久,他已经忘了。他在湿滑的小路往上攀爬,想要保持清醒,但往昔不期而至,发出低声的吠叫。他晃晃脑袋,感觉声音呜咽,很像风声,包含不可挽回的灰烬,由过失、遗憾和向往复仇的颤音组成。他想起在开拔之前,他的上司说,“很多人没有信心,尤其是老人。我们和那个组织斗了太久,谁也不能保证可以将它驯服。”

“是啊。”赤井秀一说,“可是我能保证。”

上司点点头。他说,“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惦记着复仇的事。”

“可如今我觉得,那就像一个孩子在毁灭性的灾难之后寻找自己丢失的玩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赤井探员?”

赤井秀一沉默地点着烟。他不能说完全明白,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他的希望和信念从来没有消失过,但是死于希望的人永远要多于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上司没有继续追问。赤井秀一看见对方拿出身后的包裹。

“这是什么?”他问。

上司回答,“你的圣诞节礼物。”

“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赤井秀一笑着说,“你觉得我活不到圣诞节?”

上司摇摇头,“我给所有人都准备了礼物。而只要撕开包装,你就会明白,我有多么希望、多么相信,你们能活下来。”

赤井秀一瞧见包装下的封面:《老人与海》。他扬了扬眉梢,想说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读物。但是话到嘴边,他说,“谢谢。”带着很真诚的谢意。

上司说,“你要和那条大鱼角力,去摧毁他,而不是被他摧毁。你当然有能力办到,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沉着、更坚毅或更有天赋的人。”

他摘下帽子,缓缓弯下腰,“去摧毁他吧,赤井探员。像一枚子弹那样,彻底击垮那个组织,那个庞然大物,以及那个人。”

是啊。自从组织首领死去后,就只剩下那个人了。赤井秀一笑着说,“我能保证。”

他知道自己没有做梦,这只是一些零星的记忆,或者一些幻觉。他用雪水洗了把脸,现在他只消保持清醒就行。他忍住痛楚,拿出剩余的力气和自傲,誓要爬上顶峰。他笃定那里将是一座坟场,埋葬他的对手或者他自己。你差点就要把我杀死啦,不过你当然有权利这样做。他用手指揩过嘴角,感到微微刺痛,像是触碰一个带有撕咬性质的吻。我们斗了多久?他很亲切地想,十年了,有谁能比一个斗争十年的对手更了解你?他甚至很少说起对方的名字,就像对待身上的伤疤一样,他不需要去刻意想念,它们就在那里。“我如同尊重死亡一般尊重你,琴酒。”他说,“你杀死过许多人,当然我也一样。现在终于轮到我们较量了。”

他说,“说实话,我不在乎谁杀死谁。你有权利杀死我,而我也有相同的权利。”

他还在往上走,视野越来越开阔,光线也愈发明亮。恍惚之间,他觉得这阵北风干燥烘热,裹挟沙砾,很是呛人。他好像能够闻到一股霉味,腐烂的霉味,枯朽的霉味,弥漫在沙漠上空,仿佛与天地共存。他颤抖着摸出香烟,但是没有点燃。他知道自己就在这里,这只香烟和他的右手都不是想象里的东西。他仍然站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这里刮着寒风,他从未停下脚步。

我够清醒的。他咬着烟嘴,心想:前所未有的清醒,像太阳一样清醒。当然他并不真正觉得好受,只是比这更糟糕的事他也经历过,而且能够理解为什么幻觉会在此刻出现。那阵烘热的微风来自于非洲,遥远的记忆里的非洲,他曾经在那里反恐,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存活下去。

赤井秀一那会二十岁,刚刚步入生活的门槛,就被战争的洪流席卷。他有很长时间不再梦见家乡(无论美国,还是日本),不再梦见父母,不再梦见童年时的嬉戏。他只能梦见死亡,死亡的味道在非洲是干瘪的、萎缩的,和天寒地冻的气息很不一样。战死的尸体在沙漠里被掩埋、被淹没,很快变成骸骨,变成沙丘,变成盐,继而消失不见。后来他就不再做梦,同时也放弃了幻想,以及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他逐渐睡得比谁都浅,有时只是吹起一阵风,他就醒过来,望着营帐外面的月亮,并不觉得难过。

他的教官有一回拉住他的手臂,很亲昵地开口,“在我死后,那把狙就是你的。好小子,你有当狙击手的天赋。”

赤井秀一笑着说,“我希望自己不会交到这种好运。”

“去它的好运。”教官说,“我们不信这个。”

“上帝是公平的,只要你足够优秀。”他咬着烟嘴说,“你甚至可以得到整个世界。”

赤井秀一摇摇头。他知道上帝对戏剧的兴趣远远超乎他们的预料,而对方的慈悲则比他们的想象还要少得多。

四十来天过去,他从前线回到后方,换了一套衣服,吃得很饱。他走进营帐,看见教官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脑袋耷拉着,歪向一边。他走过去,这才发现教官还醒着,对方苦涩地笑笑,“我以后不用穿靴子了,他们切了我的两条腿。”

赤井秀一说,“你还有一条命。”

教官点点头,高兴起来,“有人四肢还完好,但是肚皮划破了,肠子流出来。你也看见了,热气腾腾的。”

“我看见了。”赤井秀一说,“我连他晚上吃的什么都看见了。”

教官看着他说,“你还好吗,小伙子。伙食还好吗?”

赤井秀一说,“我吃了三份饭。”

“你想吃多少份都行。”教官笑起来,“我们只剩十五个人,差点连一个班都凑不齐,这才是大事;比起我的腿,这才是大事。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夹着尾巴,灰溜溜滚蛋。”

赤井秀一轻轻地说,“你需要术后休养。”

“狗屁休养。”教官说,“你拿走那把枪吧。你出师了。”

“我等他们把你接走再拿。”赤井秀一说,“不急于一时,而且我喜欢更沉一点的。至少要造价二十万美金。”

“别太贪心了。”教官咧着嘴说,“别太贪心。”

赤井秀一没再说话,他觉得一切言语都是苍白的,无力的,毫无意义。他走出去,一直走到街道尽头,买了一包烟,然后折返回来。护理员让他再走远些,烟草的气味不宜于伤患休养。他耸了耸肩膀,还是没离开太远。他想等到营帐里有人冲他大喊:“给我来一根。”但是迟迟没听见动静。

他看见总部派来专车,两个人抬着担架进出营帐。他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发现担架上面盖着一层白布。

“怎么回事?”他问。

“死了。”医师回答,“吞枪自尽。”

他把香烟送进嘴里,点点头。准是在我买烟的时候,没有听见枪声。他想,应该把枪收在身边,或者摸一摸枕头。他沉默地走开了,走去街对面,过马路的方式迫使一辆吉普车急停。司机对他破口大骂,他瞧着远处的橱窗,没有理会。这算是我的错,他想,怪我太累了。从前线回来,他还没怎么睡过好觉,他总是无法熟睡。他觉得摆在橱窗上的画倒挺好,但是商贩对他说,“卖掉了,卖给一个军火商了,他付钱托人画的。很宁静,对吧?他喜欢宁静的画。”

该死的。赤井秀一想,他为什么不能喜欢战争题材的画,然后从事慈善。

“什么军火商。”赤井秀一问,“哪一家?”

商贩回答,“和乌鸦有关的那家。”

赤井秀一晃晃脑袋。真可惜。他盯着画像想,太可惜了。他说,“如果我出双倍的价钱呢?”

“情况更糟。”商贩笑着说,“您大概只能得到一具尸体,和这家店。唯独不会拥有这幅画。”

赤井秀一弯下膝盖,感到筋疲力尽。他觉得肚子很饿,但是胃里还装着三份饭,塞得满满当当。这时他才承认自己吃得太多。他很难受,就蹲在街边呕吐,吐出那些还没消化的炖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吃炖菜。他喘着气,大口喘气,感到肠胃蠕动,感到在皮囊之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比饥饿更强烈的空虚。

他死死盯着那幅画。那幅画倒挺好,很像风暴前的宁静,亮丽而静默。人物在风景里不是陪衬,而是中心;那张面容模糊难辨,仿佛冬季和永恒。他想起青春时的希冀,它们原本已经荡然无存,甚至不比一双靴子珍贵。现在他重新想起它们,就好像看见它们露出羽翼和条纹,他再一次意识到:这些是美丽的、非凡的,以及值得俘获的。

我从以前就开始祈祷。他想,但愿能看到对方,但愿能知道我的对手是什么样子。

他站起来,走近了橱窗。我看不清楚这双眼睛,但是至少能记住他的头发:银白色的,垂在肩头,如冰似霜雪,仿佛会在太阳下融化。他想,所以我敢打赌,他一定拥有冷峻闪光的眼眸。

他在心里说出来,都怪这乌鸦。他切实感到疼痛了,但是找不到伤口。他在十五岁时和他们打过交道,那群乌鸦,那群卫道士,恪守一种黑暗的道德,而且像奴隶一样服从。他们遵循那个组织的指令,如同食腐动物,一辈子都在出卖生命。他的住宅烧毁了,桌上的照片也烧毁了,连带着回忆。他的父母失踪,或许已经遇害。他的兄弟还活着,但是要隐姓埋名。他的姊妹,那会还小,说再多也毫无意义。他记得不久以前,他的战友正要穿过铁丝网,却被一发炮弹击中。他的肠子流了出来,赤井秀一替他剪断肠子,他不停尖叫,但没说一个字,他只是尖叫,然后哭泣,像赤子一样回归死亡。

“都怪乌鸦。”他的教官在桶里洗了洗手,他的目光灰暗、呆板地擦过远处的标志。“都怪乌鸦啊。”他说,“我们拿它没有办法。”

“他们应该改称秃鹰。”赤井秀一摇摇头,“一点也不夸张。”

“你很有幽默感。”教官笑着问,“那么决心呢?”

赤井秀一说,“我还是厌恶死亡。”

“怕死并不意味着缺少决心。”教官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可以和死亡称兄道弟,尽情使用亲昵的口吻。”

现在他有些理解这句话。他站在橱窗前抽烟,想着自己会得到一切,不是他想要的一切,而是他拥有的一切。他累了,太累了,需要休息。他走在街上,思考死亡会不会从旁经过,步履匆匆,扬起灰尘。他笑起来,觉得自己仍然讨厌死亡。

他在心里对画像说,“我爱你,非常尊敬你。不过我得把你杀死,这是早晚的事。”

他一直在走,走过遍地死尸,那些尸首在沙漠里每天都会变化,变得像巨人一样胀大,变得像胎儿一样瘦小。高温、风沙、干尸以及沉闷的气息构成一种难忘的印象。他还是一直在走,走过酷热的沙漠,走过回忆,走过幻觉,最后走回冰雪覆盖的世界。他看见一只乌鸦在天空盘旋,好像失去方向,于是直直地下坠,摔死了。对话机在此刻嗡嗡作响,他突然替这只走投无路的乌鸦感到伤心,但是杀死对方的决心并没有因此减弱。他终于接通电话。“你们可以把他抓住。”他说,“但是只能由我将他杀死。”

电话那端传来声响,“我们要他放下武器,可是他没有。非常抱歉。”

赤井秀一感到自己呼吸不畅,准是因为空气太冷。“哪里。”他说,“你们也是照章办事。”

“该怪我们过分紧张。”对方说,“他的弹匣明明已经空了。”

赤井秀一没有再听下去。他想说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那家伙的犯罪哲学比人们知道的还要艰深,他的麻木不仁甚至抵达生理或心理畸变的范畴。他想说对方是一个纯粹的恶徒,受到多起凶案指控,能够漠然杀害老人、女人,乃至孩童,他们相斗了十年有余,这些他都亲眼见过,或者亲耳听闻。你和他对视,就如同看见野兽。赤井秀一想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收场,让一切在这里结束。但是他没有说出声来。

他停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前进。乌鸦的尸体还在他的脚边,大睁着眼睛,同他对视。他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乌鸦了;他觉得自己也要失去方向了。他走在冰上,就像走在云端。非洲、沙漠、战壕、铁丝网、教官的裹尸布、战友死前的眼神,他想起这些,感到头晕目眩,看不大清楚东西。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景,他看见那条咬钩的鱼,银色的,在漆黑的流水里上下起伏。他用偶尔看得清的一只眼睛专注望着,像是正在透过狙击镜瞄准:对方弹尽粮绝,岿然不动,浑身沾满鲜血,脸上流露一种傲然嘲弄的神色,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这样视死如归的气魄向来震撼人心;你得怀着敬意才能把他杀死,尽管你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徒。

他开始意识到这是一场梦境,他的右手痊愈了,身上的伤痛也痊愈了,只是非常疲乏。他在路边缓缓坐下,这时距离他从梦中醒来还有不到一刻钟。他在纯白的世界里苦笑,真是糟糕的感觉,糟糕透顶,就像杀死一只幽灵。但是假如由他亲自动手,这种感觉会好受一些吗,他不知道,他变得不再确定。也许杀戮和战争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空虚的,他现在才真正理解上司说过的话:在毁灭性的灾难面前寻找丢失的玩偶。你只能得到落空的希望,以及虚无而已。

但即使是这样,就算是这样吧。赤井秀一想,我也还能得到些什么。

他醒过来,想起今天是圣诞节。那本《老人与海》被晚风翻到最后一页:过路人指着大鱼的尸骨问,“那是什么?”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传奇的见证,只是感叹它拥有漂亮、美观的尾巴。赤井秀一在此刻已经没有睡意,他合上书本,想要出去转转。那场梦境的影响不会轻易消失,他感觉胸口发闷,吐不出气,就好像有一颗坚硬的核心在此凝结。

他走到街对面,走得很急,如同多年以前走过橱窗。他看见有人坐在店里,背对窗口。这时他停下脚步,不为别的,仅仅为对方的长发是月亮的颜色,冷酷、洁白,白到他不愿揭开它的本质:那些阴影里流血的罪恶。他站在窗前,想要知道对方何时回头,一秒、两秒、三秒,那双眼睛总算转了过来。真奇怪,看到这双眼睛,他竟然觉得松了口气。刚刚他还在担忧,对方会不会磨钝了洞察的锐利,现在他已经得到回答,那道视线刺过他的面颊,流下死一般的寂静。

赤井秀一觉得这一幕倒挺好,很像风暴的前夕。他可以看见那条大鱼露出镰刀般的尾巴,然后沉着、平静地潜游下去。这样一只庞然大物,优雅出众,拍击水面的声音宛如白银、水晶和炮火。可是这还不算什么,赤井秀一在心里想:真正重要的是那双水纹下的眼睛。你只有看见这眼睛,才能捕捉它的跳跃,才能理解它的力量与美。

他又想起了梦里的雪原,宁静、寒冷、空旷,像是挨近死亡的坟冢。这也许不是梦境,他想,也许我没有做梦。他在窗口前说,我为我们都能活到现在而感到高兴。对方没有回应,只是在笑,那种笑容和他很相称,轻蔑的,带着一点嘲弄意味,就好像他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东西。

赤井秀一能够想象,或者这正是他亲眼所见:对方站在积雪最高处,背后是一片广阔的云海。太阳出来了,冰面反射耀眼的光辉。赤井秀一可以看见,那些光辉聚集于对方的双眼,那样冷峻、高傲。他觉得自己呼吸不畅,准是因为空气太冷。那双眼睛划过指向自己的枪口,划过枪口背后每一个紧张的面容,他在等待死亡,这个死亡不能是消极的、逃避的,所以他没有转身跃下山崖,也没有准备最后一枚子弹;他的枪口不该面对自己,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自杀,而且对他人赋予的死亡一视同仁。

赤井秀一在心里想:那就由我将他杀死。他举起手枪,扣动扳机,但是枪膛卡住了,射不出子弹。他沉着地想,我应该再试一次。他说出对方的名字,就像勒住坚韧的钓索。琴酒,他想,让我再试一次。他瞄准了,手臂纹丝不动。琴酒的目光朝他投射过来,像玻璃一样冰冷、锐利,仿佛穿过幽暗的水面。他瞄准了,在枪口的上方,他和琴酒对视,他们的眼睛在空气的静流里对抗、冲撞,簌簌有声。他看见那是灰绿色的海,灰绿色的冷冽,灰绿色的锋锐边缘——

“只消看着这眼睛,我就能明白。”赤井秀一对自己说,“我们可以把他摧毁,但是永远也不能将他战胜。”

他放下手臂,枪声停止了,他没去数地上有多少弹壳,也没有去看血泊里的乌鸦尸体。对方是死了,毫无疑问地死了。他转过身去,没法把这当作自己的荣誉和勋章。他觉得自己还是身处梦境,周围的冰雪、人影像潮水一样退去,他依然站在那里,站在那个街边,站在那个窗口之前。

他在心里又说了一遍:我为我们都能活到现在而感到高兴。

他想,许多年后,准会有人指着地上的尸骨问,“那是什么?”他们对一切都毫不知情,以为战争是充满理想色彩的东西。他们说,“我不知道还有这样美丽、浪漫的故事。”

而我只能回答,到那时,我还是会想起流血、疼痛和死亡。这就是我所得到的全部东西。他的笑容变得疲惫、无奈,充满伤感。他不再抱有希望,只剩下决心,他们的争斗还得持续,直到一方倒下、死亡,生命轻飘飘地流逝,如同幽灵。这就是全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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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琥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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