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布莱特即将满十八岁的时候,在前往千叶县的列车上破获了一起案件。这件事除他以外,无人再知道详情。他在二十四岁那年暂住于我的姑父家中,我对他所知不多,但是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我曾经一定在哪里见过他,而且对他留有并不太好的印象。——不过,后来我发现这种印象是不知来由又绝无道理的。他很亲切,礼貌而友善,尤其是他的微笑,非常温和,近乎动人。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当天,他主动和我握手,问我是不是当过记者。我给出肯定的答复,没有多想,这只可能是姑父告诉他的。他听后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松开手,别过头去,就好像一直引以为傲的能力不再值得夸赞。我见他注视窗外,一抹光影弥漫向他那柔和如水的面庞。“快下雨了。”他说,“您可以尽早做些准备。”
我对他的话语本能产生怀疑。此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屋外树木葱郁,白云在空中留下羽毛一般轻柔、静止的痕迹,你从每一个最细微处的光景里都无法反驳夏天的来临。直到午后,一阵湿漉漉的暖风裹挟着大雨突兀而至。我看见卡尔站在二楼的栏杆旁边,冲我微微颔首。
“观察。”他对我的疑问做出解释,“我看见远天的边缘带有一点趋近于紫的深蓝。”
这一刻,他的形象显得神秘莫测。我也因此对他的来历、身世,以及工作感到好奇,他在起初还会岔开话题,后来则干脆不做回答,只是微笑。他对自己的事情是如此沉默寡言,以至于让我认为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幽灵。但是他对旁人的事情却很热心,与他交谈,你会觉得这是一名真正具有智慧又不慕虚荣的人,他提出的建议往往被证实为合理可靠的真知灼见。诚然,他从不谈及自己还是令人有些恼火。我对他抱怨:“这样不能取得倾诉者的信任。”他思考了一阵子,然后露出笑容,“好吧,请原谅。我现在能够告诉您的只有一点。”他说,“我是一名侦探。”
我看了他一眼,这种眼神也许是极为失礼的。在我所处的年代,“侦探”已经不够流行、已经落伍了,甚而已经成为“无业游民”的替代词。这是一个灰色行业,它在曾经也许有过“光明”和“正义”的美名,但是现在没人这么想;现在没人信任侦探。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习以为常,我看见他站起身来,微微地行了一礼。“请别担心。”他说,“我不会在这里久居。”
我问,“你准备去哪?”
“也许只是又一次——像十八岁那样——”他很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打算回到十八岁。”
我没有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就好像有一种可怕的力量阻止我开口说话。之后的几天里,卡尔如同往常一样生活。他的作息很不规律,有时候不吃饭、不睡觉,有时候又毫无节制。他的健康状态当然也不甚理想。我注意到他患有偏头痛,如果不及时吃药,就要疼到在地上抽搐。有一次药吃完了,药店没开门,我请求他喝一点酒,他拒绝了。我说喝一口会舒服一些。他绷紧嘴唇,似乎想要扯出一个微笑:“不。”他再次拒绝了。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看医生。他在那时候情况已经转好,只是脸色苍白。“我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前额,“医生会说,什么也没有。没有子弹,没有弹片,这是你的臆想。”
我猜测他受到过枪击,但是卡尔摇了摇头。“不是枪击,是死亡。”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是我还活着。”
他捂住脑袋,好像不准备再说下去。也就是在这时候,我意识到他很疲惫,一直很疲惫,就像他不肯示人的秘密一样,这些负担永远也不可能卸下哪怕一分一秒。
后来有一天夜晚,我听见门铃响了,就去开门。一名男士站在门口,周身洋溢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他向我展示照片,问我卡尔·布莱特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摸不准对方的来意,所以没有回答。此刻的氛围有些压抑,压抑到使我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那位男士收起照片,似乎准备拿出左边口袋里的另一样物品——
“阿加沙先生!”我听见身后传来卡尔的声音,这个声音令我骤然松了口气。阿加沙抬起头,望向站在二楼的卡尔,然后与我擦身而过。我看见他向我投来短暂的一瞥,仿佛不动声色地看破了我的不自量力,仿佛径直凿穿了我的骨骼和灵魂。我感到后背发凉,冒出冷汗。阿加沙的左边口袋鼓起,漏出了一点金属外壳,我看见那只是一部手机而已。一部手机——但是却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慑力,我几乎以为那是一把手枪。
至于他和卡尔的关系,我尚且一无所知,只是有以下一幕可以进行补充:不过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阿加沙便从房间里走出来,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去。他的神情阴沉,看起来像是与人发生了争执。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卡尔坐在椅子上,低头抱着膝盖。“他还会再来一次,女士。”卡尔说,“我希望您能够忘记这一切。请放心,这个月的租金我会照常支付。”
几天后,我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里面有一些钱,还有一张风景照。我突然想去国外旅游。这个念头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从我的脑子里倏忽升起。我收拾得很快,只带了一点行李。但是当我打开屋门的时候,一名女士拦在了我的面前。
“你这是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动听,带着懒洋洋的调子。
我回答,“慕尼黑。”
“治安绝佳的城市。”她说,“你办了签证?”
我回答,“还没有。”
她问我,“为什么想去那里?”
我回答,“只是突然想去。”
对方看起来若有所思,“你这几个月都是一个人住吗?”
“是一个人。”我说,“这是我姑父的房子,可惜没能成功租出去。”
“也许我们应该放她一马,你觉得呢?”那名女士笑了起来,“你要找的人好像不想让我们对无辜者动手。”
我看她笑了好一会,然后抬起手臂。“很抱歉。”对方笑着说,“最后一个问题了,卡尔·布莱特在哪里?”
我不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异常陌生。但是“在哪里”是一个关键词。我的记忆犹如一盘几近销毁的磁带,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录音——“十八岁。”我说,“他打算回到十八岁。”
“谢谢你。”她对我露出很亲切的微笑,然后扣动了扳机。
电视机在此刻还亮着,屏幕的荧光倒映于尸体木然的双眼。它在烈火里注视着前方,在烈火里注视着电视台播报的新闻节目:警方在...大楼下发现一具男尸,24岁,疑似跳楼自杀。就像冥冥之中一切因果得到报应,它的骨头在焚烧之中发出咔咔的碎裂声,一缕袅袅烟雾从它的眼眶升上苍穹,犹如一片轻柔、静止的白云。
而在白云的俯视下,点燃这把火的女人正坐在黑色的保时捷里。“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她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在你的身上找到像他那样易于拿捏和把控的软肋。你会为此感到高兴吗,琴酒?”
她知道琴酒是不会回答的,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那句遗言是什么意思?”她说,“'他打算回到十八岁'。”
琴酒说,“死亡。”
贝尔摩德低笑起来,“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不会把死挂在嘴边的。看样子,他不是真的想死,而是......”
“不论如何。”琴酒打断道,“他已经死了。”
贝尔摩德貌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出声。如果她在此刻与琴酒对视,就会感到从那双绿色的眼睛里,迅疾地——像是刀刃划开肌肤——迅疾地爆发出逼人的恐怖。这种具有摧毁性质的神情往往只会出现在真正濒临绝望、毫无退路的人的脸上,他们会在这种境况下做出对内,也就是对自己,或者对外、对他人行使暴力,更甚者是实施杀害的决定。贝尔摩德不能理解这个迹象具有什么含义,琴酒当然也不能。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是未来在此刻显露出的毁灭性预兆,只会闪现这么一瞬。
不过,在最初的悚然一惊之后,贝尔摩德就会觉得这个场景很是眼熟。她会略带笑意地望向天空,想象卡尔在临死之前会不会也是这种眼神:漠视生命,坚信毁灭可以终结一切,认为自己在使用一个毁灭者令人如痴如狂的权力——哪怕这个权力是自绝生路。
这是极有可能的。她想,他们的眼神总是很相似。
六年前,贝尔摩德坐在车后座,瞧着卡尔的旧照片说,“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和他挺像?”她屈指弹了弹照片的一角,“我是指眼睛。”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如果站在她的角度,或者说,像她那样了解琴酒,你就会发现她所说的丝毫无误。他们——卡尔和琴酒,在钟爱死亡的人之间长大,缺乏来自父母的有益引导,所以他们的眼睛,至少在七岁以前,都是死气沉沉的,对待生命无动于衷。
琴酒照旧没有理会贝尔摩德。他在驾驶位上抽烟,主要是为了镇痛。他的半边脸颊挂着瘀伤,看起来很骇人,牵扯嘴角都会产生显明清晰的疼痛。
贝尔摩德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对雪莉动手?”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一次,那还是一年前,她走出列车,看见雪莉并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死于爆炸。她还活着,只是昏睡过去,趴在阿笠博士的背上,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普通女孩。贝尔摩德没有隐瞒这件事;尽管有人请求她隐瞒,但是她没有。她没有理由在除工藤新一和毛利兰以外的事情上欺瞒组织,这对她来说没有好处,而且很愚蠢。
琴酒依然低着头,把烟掐灭了,又点着一根。“她是在危机关头才会豁出去的女人。”琴酒说,“表面冷静,其实胆怯、软弱,容易孤注一掷。这种情况下,温水煮青蛙比死亡更折磨人。”
贝尔摩德微笑着说,“你有这么恨她吗?”
“我只是想看见她悲惨的死状。”琴酒冷笑着给出回答。
而在这个交谈发生的前两天,七月二十五日,卡尔·布莱特接到了来自工藤新一的电话。江户川柯南在彼时独自呆在毛利侦探事务所,并且从毛绒熊玩偶里拆出了那枚窃听器。
卡尔说,“真难得,没想到你还会主动打电话过来。”
柯南笑着问,“你从英国回到日本,不会就是为了给毛利大叔送份礼物吧?”
“当然不。”卡尔回答,“我还有其他事做。”
柯南说,“你在最近找过兰一次。”
卡尔笑了笑,“消息很灵通嘛,这些都是那个孩子告诉你的?”
“我有这么得力的助手。”柯南意味不明地问,“你会羡慕吗?”
卡尔笑着说自己刚巧也有一个助手,这正是柯南想要引出的话题。后者言辞谨慎地继续追问,但是卡尔只能回答:我对他一无所知。
柯南皱起眉头,“你不是这种会将可疑人士置之不管的性格吧?”
“我会搞清这个谜团,不过不是现在。”卡尔说,“我自有分寸。”
柯南沉默了一会,“你还记得自己上回说'自有分寸'是在什么时候吗?”
他们相识了三年有余,最开始还是笔友关系,后来才到英国见过一面。他们在那里合作破获了一起案件,凶手是一名彻头彻尾的疯子,道德感低下,愤世嫉俗,而且藐视法律。卡尔有足够多的理由相信对方是在绝对清醒的情况下实施犯罪,但是他没能掌握证据。工藤新一起初并没有察觉到卡尔的异常,因为后者对待他的劝说还是平静温和地回应:“我自有分寸。”
之后他们协助警方捉拿凶手,在即将尘埃落定的时候,卡尔捡起了歹徒掉在地上的手枪。
工藤新一看见对方举起手臂,他不确信自己听没听见枪响,因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的奔跑太快,耳畔只有呜呜的风声。所幸他及时拦在了卡尔的枪口之前,后者沉默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下一个时机。他的眼中划过生命可有可无的漠然,就像贝尔摩德所说的那样:坚信毁灭可以终结一切,认为自己在使用一个毁灭者令人如痴如狂的权力。但是工藤新一没有因为恐惧而离去,他一字一句地说,“无论是什么理由,那都不能作为杀人的理由。”
“无论是什么动机,那也绝对不是犯罪的动机。”
你知道他切实具有一种魔力,那个时代也还相信正义、公理与良知。
所以这个故事会有一个很好的结局。十六岁的卡尔能够通过人性的力量重拾对生命的肯定,他的脸上也未曾蒙有被死亡袭击过的阴翳。工藤新一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睛如梦初醒一般骤然变得鲜活,犹如一对奇特而明亮的琥珀。卡尔说,“如果法律无法给予罪犯应有的制裁,你会怎么想呢,工藤新一?”
“法律无法实现绝对的公正。”工藤新一说,“但是良知可以。”
卡尔说,“犯罪者的良知从何而来?”
“我不知道......但是我认为——”工藤新一抬头望向灼目的烈日,“我们都应该相信,良知如同太阳高悬。”
他说的是很天真的话语,非常孩子气,就像每一个年轻的救世主一样。二十四岁的卡尔知道这个世界**、疯狂,没有人性,但是正如太阳永恒不朽,即使无人相信那些高尚的品格,它们也依然存在,存在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不过我们暂且不在这里详谈;他将死亡地点选在高楼之上,这是因为那是距离太阳最近的位置。
现在让我们重新回到江户川柯南与卡尔·布莱特的对话。柯南说,“你现在应该放心了,我没有失踪,也没有卷入什么危险的案件,你还是赶紧回英国去吧。”
卡尔说,“我可没有说过自己只是为了调查你的事。”
他的声音慢悠悠地传过来,“但是其余的部分,我不能告诉你。”
柯南察觉到对方与自己的通话卡壳了一到两秒。卡尔继续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把那枚窃听器还给我吗。让那个叫江户川的孩子送过来,或者你自己来也行。”
柯南说,“我可能不太有空,你说一个地址吧......”
卡尔笑着回答,“你回头。”
柯南的动作僵滞了一下,他缓缓扭过头,看见毛利兰站在门口,双眸闪烁着某种知情者的悲伤。那片落在她脸上的光影很美,美得令人心痛。卡尔的声音还在电话那端徐徐传来,伴随着沙沙的杂音。对方说,“自从得到那样东西后,我好像多了这么一点点自由......”
柯南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为什么这么做?”
卡尔回答,“你不用把自己想得太强大,也不用把他人想得太弱小。”
柯南于是重新看向了毛利兰,后者沉默无言地走到柯南的面前,摘下对方的眼镜,小心擦干净了,又递还回去。柯南想要开口说话,但是毛利兰比他先一步出声,“新一。”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会继续查下去吧。”
她伸出一只手,停在柯南的面前,“一定要尽你所能地查下去啊。”
柯南低着头,轻轻碰了碰毛利兰握住的拳头。他很郑重地,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吐出那几个字:“我保证。”
这时候,卡尔已经挂断了电话。他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仰着头,鼻血不断流出。随后,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拨通了琴酒的号码,“我照您说的做了一点尝试,不过只有最后一件事成功了。”
“'世界意志'的惩罚好像还会因人而异。我没有看见红字,也没有耳鸣。”他捂住鼻子抱怨,“只是快要失血过多啦。”
他在此刻看了一眼太阳,天上的云彩缓慢挪动到他的头顶。他的上身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双脚还踩在坚实而光明的土地上。今天的太阳很刺眼。他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发现鼻血止住了,但是却有温热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卡尔擦去眼泪,感到困惑不解。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已经注定的。只有在多年以后,临近尾声的时候,他才会发现原来这么容易就能走到最后一步。
我们眼下可以谈谈真正处在阴影里的故事了。在那起爆炸,也就是贝尔摩德告诉琴酒“雪莉还没死”的爆炸之后,琴酒便将怀疑的矛头转向了安室透;那场爆炸由安室透和贝尔摩德负责执行,所以怀疑的理由不必多说。因为工作的性质不同,安室透和琴酒在以往并没有太多交流。只是有一次,安室透看见琴酒审问叛徒,对方用冰锥刺入受害者眼睛下方的神经,这是黑手党惯用的拷问手段。他感到自己的脸部似乎也传来了一阵抽痛,于是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你应该好好看看。”琴酒说,“这是朗姆的意思。”他说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安室透一眼,而是专注盯着被审问者凄厉的面容。
安室透只好笑着问,“这个可怜虫是谁?”
“科研部的。”琴酒擦拭了一下手上的血迹。他的眼神很冷,犹如冰块上流淌的寒雾。
安室透到后来才知道这名科研部成员跟着雪莉做过几次项目。他有些玩味地在心里咀嚼'雪莉酒'这个代号,然后便将目光放到了手机亮起的屏幕上。他看了一眼那行简讯,不禁冷笑起来。“预祝你不会成为下一个被审讯的对象——朗姆。”末尾还会带有一行心不在焉的客套话,诸如我很重视你、我很看好你,总是如此。
他至今依然不能确信自己是否取得过组织的信任,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只要踏错一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譬如说现在,组织集会结束后,安室透再一次收到朗姆的简讯,他挑了挑眉梢,略微感到诧异。
那则简讯在数秒之后自动销毁,安室透也在这数秒之间通过清醒缜密的推理发觉出简讯背后的深意。他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感到危机,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能清晰察觉:这是一个陷阱。但是他别无选择。正如他曾经告诫过卡尔,这里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他想,自己只能蹚过去。
至于简讯的内容,它只有短短一句话,那就是:
“跟踪调查阿加沙·列昂诺夫。”
还是想要评论.....(虚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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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琥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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