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睡去了。
式凉在疗愈所醒来。
梦里的一切如此真实,眼前失真的纯色空间反而更像梦。
他记得在梦里与元焕拥抱,说笑。
可是说了些什么?笑什么事呢?
都消失了,只有一夕寻回失落的一切的美好感觉残余着。
有件事祁陌说对了,以前爱过的人,现在的他未必能爱上。
不过好在,过去的都已过去了,发生的已然发生了。
不是彼此的心互相疏远,而是以死亡分开的爱,怎会就此消失?就像一只忠诚的小狗,无论被留在原地多久,回头张开手臂,它还会旋转着尾巴跳到怀里,满心喜悦。
不止爱在那里,那些“东西”也一分不少地还在。
现在回想,式凉也不清楚他怎么说服的自己把所有东西都封存起来,再活活看看。
像摸不见了的钱包似的,用手掌在自己的胸膛上下按压,应该能感到会有什么从心口、从胃袋里溢出来,时不时地坠痛。
它与他的现实并行不悖地共同运转。
在梦里见到元焕的时候,有同他说起过这个吗?
如果问他,我这里好沉,好疼,比癌症还要折磨,他能理解吗?
祂不见了,治疗师跪坐在水边。
“礼物很感谢。我先回去了。”
“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和祂是不同的原因。你可以提要求。”
“比如?”
她拿着未被式凉选择的那个文字框,像掰一片冰一样掰碎它。
“我可以让你想起那个梦。”
“不用。”式凉毫不犹豫。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清楚地懂得自己要付的代价。”
她将碎片一块块扔出,注视着碎片消失在水里,涟漪徐徐扩散。
“愿意聊聊么?”
式凉没有回答。
“有任务者找我的时候我才存在,多少人找我就存在多少个我。我们之间记忆不互通,但的确是同一个存在。你来见我的时候,这个我就会载入之前的记忆,来访者的经历,相关人员的诊疗记录什么的。等你离开这一切就会消失。”
“你是自愿如此存在的?”
“当然。”
她站起来,拿着最后一片,弯腰侧身横向比划了一番,打出了连续几个水漂。
“聊什么。”
“任何你想聊的。”
“从什么开始。”
“元焕?”
“元焕……有个念头偶尔会出现:我用着罗式凉的遗体,和杀害他的凶手在一起了。”
“有时事情就是这样,也没办法。”
“仔细想来,是从和元焕一起,病情平定的间隙,我经常性的感到置身事外。心理学术语是解离。虽然症状我不全都吻合。
“到了下个世界病没有了,但解离加剧了。无论做什么都不太在状态,偶尔阶段性的投入放牧、音乐、演戏、医学、摄影……又放弃。
“总体变得更严重,不是从他自杀后。他死后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在养伤,静静地全心等待伤口愈合。很少能像那段时间那样对我正在使用的身体有所意识,活得那么具体。
“变得更严重是和夏霖上床。我不确定我是想安慰他,还是想让他安慰我,我不想做的,但还是顺势而为……进行着那套模式和流程,体会到莫名其妙又模棱两可的快感,感情上无动于衷,可是已经开始了就只能完成。不过,哪怕倒回开始,我大概还是会那么做。这码事不比人间的其他事更悲哀、无聊或滑稽。
“我想祁陌能料到夏霖此举,也能猜到我的做法,这是他要最后再嘲笑我一回。”
“嘲笑你什么?”
“无可救药地注重礼节,和偏门的责任感。很精到,他太擅长讽刺。”
“还是说你的事吧。”
“说到哪了?”
“要到辛意然了。”
“不设立目标,活得随意我才发现,好些事我往往许久以后才能捋明白我当时的想法。说是慢性子、后返劲,也不尽然。
“我前不久捋出来,和意然一起时,我回应他的频繁求欢应该是以脱敏为目的。没有脱敏。床上重复多少次都没法修正感觉。我的位置,我的意识,我的身躯与现实的断裂还在加深。
“试图通过注视伤口愈合再次变得具体,可是忽然间我只能看到血液的流失了。
“七年‘出走’——我不愿称其为‘出走’,仿佛我理应一直在那——我把那些东西放在只有自己的空旷地方,极尽所能地缩短它们的距离,缝合起来。哪怕多一个人也过于拥挤和喧嚣了。所以‘回去’状态没好多少也很自然。唯独很对不起意然。
“那段关系虽然是他主动,但其实算是我开始的。
“他眼睛像祁陌,但我跟他一起时更多的想到夏霖,他们模样不像,但他们有不少共同点,开朗、勇敢、热爱生活,直率得笨拙,还有颇为可爱的自大,他们是健全的人。
“他们是真实的。意然曾说我的存在不太真实,可我也只有透过他的眼看我自己,才能感到我真实存在着。
“如果不是祁陌,我应该会跟夏霖在一起,虽然这么做可能会演变为吸食他的生命力来‘对抗每分每秒的虚无’,让我的感情观念趋近于道德观念;我基本没什么道德可言。
“即使是一叶障目地染上爱情的‘瘾症’,在灵魂上一层层粉刷、叠加虚伪,也不想这么质疑生命,难以为继吗?我这么问自己,就像我曾叩问海伦那样。
“我可能得感谢祁陌的出现了,这也是祁陌想要的‘意义重大’。”
“但那不尽然是你想要的,你潜意识里还是有遗憾吧。”
“不然我不会默许意然的靠近,甚至若有若无地引诱了他。
“人缺少自制自省的时候,总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头疼睡得太少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他比夏霖执着,比我以为的真挚……当我能稍微从自身解脱出来一些,领略到他的存在、他整个的生命时,已经很晚了。”
“错过了七年。”
“不止七年。还要更晚。”
她歪了歪头:“你和他进入了一段长期关系。”
“因为我不想让他像夏霖一样。不,他说不定会比夏霖还……”
“有这份在意,也够了。”
“我在意然的事上让我知道了我能有多差劲,多卑劣。”
“他不会这么想你,也不会让你这么想自己。”
“他死后我松了口气。你能想象吗?”
“我觉得那是例外。”她说,“深刻的私人关系创造例外。就像向含微为你克服自己的道德观念,就像你爱上了元焕后,他的苦衷在你那就变得有所谓了。”
“我是一开始就知道元焕那种脾性是有原因的。但过去他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重要,我不在乎。人人都有苦衷。他所做的那些错事,没有什么是需要我去原谅的,我只需要把我受到的还给他。然后就像你说的,我品尝到了他在灵魂深处酿造的痛苦,爱上了,就变得有所谓了,开始希望抹平他那些吸引我的痛苦,像那些东西从未存在一样。
“这和意然的情况不一样。即使一定程度上爱着意然,不想他死,可有好一阵子我还是为他的离去感到卸下了担子。”
“成为你的重担是他的愿望。一个那么喜欢你的聪明孩子会察觉不到吗?他只是不在意。因为害怕失去你,他情愿一辈子装作不知道。”
“某些方面他触觉敏感得惊人。我知道,但知道的太迟了。
“他死后我调查所有组织、参与那次刺杀行动的人,我不是在复仇,我对他们没有恨意,逐一暗杀他们,一方面是出于弥补和惭愧,另一方面也是无事可做消磨时间,后期才更近似于一项祭奠仪式。
“只有一个外部雇佣的枪手没找到,最关键的重伤意然的那个人。
“身份不明,性别都不清楚,没有留下一页档案一丝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一个人竟能在活着时就成了幽灵?到最后我都不确定他是否尚在人世。
“在寻找、追逐此人的过程中,我也在追忆意然,通过对他的回忆加深对他的了解……意然还说,他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才发觉他爱我,实在犯贱。结果我才是最能犯贱的那个。他死了我才真正爱上他。”
“他在世时体会到了充分的爱意和安全。你不必这么严苛地审视自己。”她摇头,“翻旧账是没完没了的。”
“你没资格这么劝我。”
“你果然发现了。”她低笑,“但上次来,摆出这两个选项你也会选择后者。”
回头路吸引人,却不更好走,也未必更有价值,事实上压根没人能真正走上回头路,它只会引人频频张望,让未来路也漫长难行起来。
这次他做出了选择,也必须接受一个事实了,即这次梦中重聚的沉重代价:
即使记忆变得残缺不清,只会制造累赘,他也绝不能抛却他的过去。
所有发生在他生命里的事,他彻底失去了无视它们的权力。
必须处理,最好不要搞砸。如果搞砸了,无可挽回了,他就要在心里回应它们,以等待其到来。
它们会找过来,一定会,只要他活得够久。
“无限猴子定理。”她喜欢这个喜感的名词。“对未来会碰上过去的什么,你期待还是害怕?”
“不来到我面前,我是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的。说不定还得等它变成过去我才能回过味来。
“我想我还有点余力应对接下来的旅程,尽管不知道何时会用尽,一天活着,就不能老抱着‘把现在变成记忆’的想法。现在里可能会掺杂着记忆,但现在终究是现在。是我可以随意使用的。
“我对我还挺宽松的吧?我心里没有想成为的自己……甚至我越来越弄不懂自己了。
“过去我总觉得意然不了解我,不明白他爱我什么,后来我才懂得,他的爱就可以是一种任性的直觉,可以是有意为之的稀里糊涂,还可以是一道深入灵魂的伤口……
“我光顾着表演爱他,没有好好注视着他,竟用这么久才理解。我为什么变得如此健忘、愚钝、独断,还是说我一直如此,只是我刚发现?”
“不要妄自菲薄。”
“和他的这段关系,成了我最痛苦的一段。
“我频繁地想,如果我保护好他,如果我阻止他重启外骨骼项目,他没有走得那么早,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应该有机会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成为我痛苦的根源,把他期待以外的爱尽数呈给他。
“夺走这个机会的人是那个幽灵枪手。
“意然是扎进手心的一根刺,那人就是露在表面的摸不到也掐不断的细细的刺头,时时昭示着刺的存在。我真心实意地恨上了它。要不是它,我差点都忘记怎么恨了。
“我一度不知道失去了这个目标、这份恨意,我还能做什么。直到离开那个世界我也没能找到他。”
“幸也不幸,”她叹息。“刺要长进肉里了。”
“长进去吧。”
式凉说。
“我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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