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大概是五月,我在一座很漂亮的小城。靠近河岸,一溜排都是啤酒屋和咖啡店,户外餐桌上铺着桌布,摆着蜡烛。周围鲜花盛放。油肥的野鸭拥在河边,争抢游客手里的面包。
但我睁开眼,坐起来看手机。噢,现在不是过五月节的时候。现在应该呼朋唤友,准备去享受慕尼黑十月啤酒节。
话说我怎么躺床上来了?
脖子和后腰残留僵硬和酸麻的感觉。我摇头晃脑,拉伸着身体,慢悠悠才想起,为了做一个好乙方,我打算用最传统也最费神的方式,要一刀一刀给椅背雕出玫瑰丛的样式。
感谢我有个在阿尔高做了一辈子手工职业的祖父。他敢教,我敢学,主打一个趁热上头。祖父年轻时是马车修理工,对锤子榔头的活儿熟稔于心。也许是他敬业的基因延续下来,我爸和我都对手上活计情有独钟。
在车库工作间,我从中午忙到下午四五点钟,大概。我估算着时间。现在窗外已是一片暖洋洋的暮色,我睡了至少一个钟头。怀疑地嘟哝,我走下楼,想知道是谁把我搬进卧室的。
……
…………
“我听说过五月树(Maibaum),但还没亲眼见过。连小孩子都知道巴伐利亚是一个值得一去的好地方……嗯,我想我的得抽个时间去看看。”
是內斯的声音。我听出来了。然后是水龙头打开,水流冲刷的动静,锅碗瓢盆在相互轻碰。烤箱,或者是蒸锅,厨房里的烹饪工具正在工作。
接着我听到我爸在说话。我忍不住停下,贴着墙,偷听他俩的对话。
我爸笑呵呵地说——
“想不想在山区农家过几天悠闲生活?在阿尔高,你可以学着挤奶,跟着我父亲,也就是她的祖父。他还很健朗,每天都要喝一杯。他会带你坐上拖拉机漫山遍野地跑。相信我,这比去打高尔夫有趣得多。”
“听上去很不错。我记得她从前在阿尔高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和同龄人在草堆里打滚,骑马、钓鱼、露营,在冬天来之前把奶牛从高山牧场上赶回来。她和我提过。差不多那个时候,她就在学做手工了。”
“是她祖父教的,好的坏的都教。我和我太太可从没想过,她竟然会抱着锤子榔头睡觉。只在那边待了几个夏天,她就吵着去我的汽车修理厂,还想偷偷开走我的车。”
“偷偷开车,那时她才几岁?”
“五年级,刚上五年级。”
“天呐……”
“当然我把她狠狠教训了一顿。虽然她后来还是出了事儿,不过是一个醉汉把她给撞进医院里去了。”
“这是一件倒霉的事。不过在医院,我们俩认识了。”
“是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又奇妙的东西。就像我和我太太,我们是在我家的农舍认识的。她从外地来阿尔高,想过几天山里的日子。我刚把拖拉机开回家里,就看见她正在鬼鬼祟祟打量我家的奶牛棚。”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答她的提问——一头奶牛究竟有几个□□?”
“呃……?”
“哈哈哈,她真是个可爱的游客。然后我邀请她看挤奶,现在挤奶都是现代化操作,很方便。但从卫生角度讲,刚挤的牛奶不适合饮用。”
“可她还是想尝尝?”
“对,她是只馋猫。她说新鲜牛奶很浓,又问奶牛有公的吗?嗨,当然有公奶牛啦。公牛要协助母奶牛生小牛,在哺乳期的母牛才会有奶。”
“好吧,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奶牛还有公的。”
“是的,很多人都不知道。你有时间一定要来享受山里的日子,山区小镇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的生活方式也保存得很好。来学着跳我们那儿的‘拍脚舞’吧,你的体格很好,跳起来会显得非常好看有力。”
……
…………
还是十几岁小伙子时就到处比赛,习惯了和人打交道的內斯,还有把山区热情好客的风气带到家里的我爸,两个聊得太尽兴,熟络得让我有点别扭。仿佛內斯很久以前就是我家的常客了。
如果我再不出现打断,他俩也许能聊整个通宵。
所以,目前情况是:我在工作间睡着了,刚好內斯到我家,这样把我搬去卧室休息。他又和难得提前回家的我爸一起做晚饭?
我挑准时机,装作刚下楼的样子,一边说出这个想法。
“我猜对了吗?”我问。
身上套着围裙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看我,內斯正在削土豆,我爸正在切酸卷心菜。
噢,酸卷心菜。
我嘴里自觉分泌大量唾液,心想今晚的主菜就是酸卷心菜上面铺满各式香肠还有火腿。我还记得上个月和內斯还有凯撒去吃烧烤,一整只烧得熟烂的猪腿,被他们两个面不改色地干掉了。
“你基本上都猜对了。但我不是把你‘搬’上楼的,我是像托起一片羽毛那样把你‘抱’去卧室的。”內斯一边回答,继续削土豆。土豆也是德国饮食的主力军,他手上动作快而灵活,平时一定没少吃这东西。
“好吧,我得谢谢你没吵醒我。”
“主要是你累坏了。看到你的时候,你趴在桌上的姿势称得上古怪,我很担心你的脊椎和脖子。我应该拍下来发给凯撒,让他下次拜访的时候带更多慰问品。”
“他每次过来都带东西了,虽然有的实在不实用。然后呢,你拍了吗?”
“当然拍了,不过还没发给他。我会挑一个恰好的时机。有时候他做得过火了,我会生气。”
“好吧,希望这个时机永远不要有。你俩要闹别扭了,还得我去当调解员。真是受不了。我看你们平时训练的强度还得加大,看把你们闲的。事儿多。”
內斯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一边和我爸交换眼神。他俩仿佛在无声共鸣,觉得哄女人才叫人伤脑筋呢。
我爸把切好的酸菜码好,说:“亚历克西斯带了我最喜欢吃的猪手,已经提前腌制了整整一天。他很会做饭。”
我爸手指着正在运作的烤箱,蒜片、百里香、洋葱丝还有其他调料的香气正不断溢散。
“还有图林根的红肠。颜色非常好看。”他再指向食品包装袋里的条状物,“今晚我们有大餐吃了。”
“你什么时候去了图林根?”我问內斯。
“边后卫回了一趟老家,带来的特产。他们那儿的红肠要加一种特别的香料,好像是叫墨角兰。总之味道很不错。”
“嗯哼,你就像洗劫了猪肉加工厂的圣诞老人。”我耸耸肩,打开冰箱拿出一些蔬菜准备做一大碗沙拉,清新爽口,刮刮油。
內斯探长脖子,问,“要我去院子里摘点新鲜薄荷吗?”
我说:“再来一些迷迭香和莳萝。”
“遵命。”
他把最后一颗土豆丢水槽里,将就围裙擦手,拿上一只塑料沥水篮,从后门走进院子里。邻居家的阿拉斯加犬汪汪大叫,內斯似乎用哪里的方言和他打了声招呼,然后这狗就不叫了。
“我突然发现,內斯好像已经完全融入这个家了。”我有些惊讶。
“这是好事,亲爱的。我老早就想着,到底有没有谁能把你这匹野马拴住。”
“嘿,我说爸爸,你还在惦记我五年级的时候把你那辆二手车偷偷开走的事情?”
“这不是小事,你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都上大学了,已经在接活赚钱了。你不如关心一下我亲爱的表弟。他上个月打电话,我们去汽车墓地搜刮零件做秋千。他问我能不能给秋千装一台涡轮发动机。”
“秋千,涡轮发动机?!……好吧,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的想法可要疯狂更多。”
“也许我们家族基因里有非常狂野的属性。”
“所以我会支持亚历克西斯和你交往。他能帮上你,让你过得更好也更安全。”
“你这是偏见,爸爸。有时我比他表现得更成熟。停,打住,别把球场上那套规矩搬过来。他确实是你喜欢的中场球员,但我可不是前锋。”
“但是亲爱的,你有时只顾着朝前冲,像一头不顾危险撒野的小鹿。你比前锋还前锋呢。”
也许在父母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和她到底十几岁还是几十岁都没有关系。但和我年龄相仿的內斯,就得到了不一样的待遇。他摘了新鲜香草回来,我爸就热情地和他聊起饮食,聊起街上那些造型十分逗笑的猪雕塑。德国人偏好猪肉,每人每年的猪肉消耗量居世界首位。
我懒得加入,按自己的喜好制作沙拉酱汁。
慢慢地,他们话题转移到二战时德军配给的伙食内容。顺带一提,我爸不仅懂汽车修理,会看球赛,也是个军事迷。
“德国人可太喜欢香肠和面包了,以至于整个饮食结构都不怎么丰富。”我爸说。
內斯点点头,说:“我认识几个法国球员。他们和我聊过,说我们德国人的生活太简单了。我想他们口中的生活,就是吃这方面,简单到德国的名人也要叹气。”
“哪一位?”
“尼采。”
“尼采?”
“我去查过,准确地说,是尼采和他母亲之间的对话。尼采认为简单的生活能让思维更加敏捷,就问自己的母亲,普通人怎么过日子,他想试试。然后他母亲回答,普通人以土豆、肥肉、劣质咖啡和啤酒为生。”
“噢,天呐……但是这位母亲说得没错,这就是德国人生活的一部分。但要是那些法国人多读读黑格尔和歌德的作品,他们就不会沉迷晚上大吃大喝,觉得牡蛎啊、烤鹌鹑啊,还有那些花里胡哨的小蛋糕更加美味了。”
“但是,爸爸。”我忍不住插嘴道,“我们和法国人之间的界限早就划不清了,你看看我们今晚要吃的,这么多,够丰盛了。”
我还把刚搜索到的词条展示给他和內斯看,“光是德国香肠的品种就有一千五百多种,啤酒也有二千多种……但也有说法是五千多种。可能我们一辈子都尝不完。”
“噢,两辈子也吃不完的。”我爸叹道,“所以咱们德国人对吃的还是很有研究嘛。”
內斯把提前煮熟的红肠拿出来,开始切小块,一边说:“我突然想起,去年我陪我家里人到柏林西区的购物中心。五层的食品部有一个专门窗口,你们猜猜那里的奶酪有多少种类别?”
“三位数?”我猜。
“是一千八百多种。顺带,那里还有800种面包在做展示。我们对这些真的,研究得太深入了。”
“咿……!”我着实吃了一惊。
“所以,那些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人,他们有什么好嘲笑我们的?”我爸连连嘀咕,用叉子叉起一块红肠放嘴里,美名其曰试试口味,然后露出陶醉的表情,“真不错啊,图林根的特产。”
“真高兴你喜欢。”內斯眯起眼睛笑了笑。
“內斯,我记得你数学不错。”我脑子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还行,怎么了?”
“就是简便晚餐(Abendbrot),面包薄片抹黄油,加奶酪、火腿、香肠和酸黄瓜的组合。”
“啊,这个啊,我经常吃。确实是很简单好操作的一餐。”
“试试心算,把现在面包、香肠、奶酪的种类排列组合,至少能有多少种简便晚餐。”
內斯先是一愣,接着露出淡淡的笑意。他看着我的眼睛。
“这样的搭配够吃上好几辈子,甚至十几辈子。可是这只吃这些,不就浪费我练出来的手艺了吗?”他利落地切完最后一节红肠。
刚好,烤箱在这时发出叮的一声。香喷喷的猪手烤好了。
他戴上隔热手套,端出热气腾腾的烤盘。我狠狠吸着这美妙的味道,仿佛掌握了一条通往伊甸园的秘密小径。情不自禁地,我鼓起掌来。大餐,大餐。
“其实还没完。”內斯说。把包裹猪手的锡纸去掉,还要继续烤10分钟,这样表皮会变得更加弹牙。紧锁的肉汁还有调料香味也会进一步析出,混合成更加馥郁可口的味道。
“你妈妈会后悔这时候还在威尼斯逗留的,瞧她错过了什么。”我爸对我感叹道,绕着圈,上下左右给烤盘拍照。等他拍够了,喜滋滋去院子里和我妈开始视频通话,內斯才把猪手推回烤箱里。
我已经把蔬菜沙拉忘得精光,一边咽口水,一边按捺着等着正式开饭。不知怎的,我想起在阿尔高山区,我祖父养的那些奶牛们。终年享受别致风景和丰美水草,真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奶牛。
“我好想天天都吃大餐,就算让我天天吃那种简便晚餐也可以。”
“你真打算这样吃上好几辈子?”
“但我觉得你能做出很多花样。”
“你这么喜欢吃我做的饭呀。好,我会上心的,我保证。”
內斯脱下隔热手套,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脸。我嗅到迷迭香和莳萝的香味从他指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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